“這……”謝臨溪果真露出震驚之色,“我去到黑水城時你二叔不在,正遺憾與他不得相見。”


    “早晚會見到,他如今人在京城。” 謝攬拍他肩膀,“我剛才想問的是你怎麽會來京城?祖母呢?”


    他義兄的祖母得了糊塗病,本就是去北地找姚姑姑醫治的。說起來也並非親祖母,隻是養育義兄長大的老仆人。


    義兄與她感情甚篤,拋下她上京,莫不是……


    但見他並無傷悲之色,謝攬才敢放心問。


    謝臨溪卻皺眉:“不是你喊我來的?”


    謝攬怔愣:“我何時喊你來了?”


    “你不曾寫信給我?”謝臨溪詫異,“信上寫著‘義兄,速來京城助我’,我以為你遇到了難題,便將祖母先囑托給姚姑姑,趕緊上京來了。”


    謝攬霍地起身:“信在何處?”


    謝臨溪茫然:“扔了,隻那幾個字,我留著做什麽?”


    謝攬問:“你確定是我的字跡?”


    謝臨溪道:“信上有你的令簽,我不放心,還請姚姑姑幫忙瞧,她也說是,你的字體尋常人誰模仿得了?”


    “究竟是誰在搞鬼,竟敢冒充我!”謝攬目光冷厲,第一個想到二叔,又排除掉。


    二叔知悉此事全貌是最有嫌疑的,但他沒有這樣做的理由。


    馮嘉幼如今有性命之憂,謝攬貼身保護,謝臨溪來京,他還得分心再保護一個。


    “壞了!”謝臨溪麵色一緊,“我原本正想告訴你,適才那為熟人還告訴我,似乎有個北戎的探子一路跟著我,該不是他們故意設計引我來找你?”


    “他們沒這個本事。”謝攬想也不想的否定,“定是你在威遠道通行時,亮了我給你的令牌,被他們瞧見,疑心是我又不敢動手試探,才一路跟著。”


    那群廢物吃一塹永遠也不知長一智,能讓他們一路跟來京城,會是他本人?


    “你先住下,探子會在馮府周圍,我找機會殺了便是,沒什麽要緊的。”謝攬想不通的是還有誰知道他在京城,又引義兄過來,到底想幹什麽。


    “我不能留在這。”謝臨溪起身要走,“你在北地常戴麵具,不能排除是有哪方勢力想知道你的真實容貌,太危險了,我出門還得假裝去那熟人府上,再多轉幾處,以免暴露你。”


    “不行。”謝攬戴麵具又不是為了保密,是怕戈壁上的太陽太烈將他曬得像塗了胭脂,遭人恥笑,“如今情況不明,我不能離開馮小姐,你遇險我趕不及。”


    謝臨溪不這樣認為:“我從北地一路來此都平安無事,對方的目標肯定是你。沒達到目的之前,不會對我怎麽樣。和你挨得近,我反而會有危險。至於那個北戎探子,京城地界內,更不敢做什麽,我自己想辦法。”


    “你能想什麽辦法。”不是謝攬瞧不起他的武功,的確是不太行。


    “我不是遇到熟人了?”謝臨溪表示自己有幫手,“幾年前我曾救過她,她是威遠侯府的二小姐,你且放心吧。”


    說到威遠侯,謝攬是知道的,程大將軍鎮守西北,是距離他們十八寨最近的大魏軍。


    挺有本事一人,想來女兒也不會差。


    謝攬心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原本他隻是來幫二叔的忙,怎麽現在連他與義兄都被牽扯進來了?


    會不會有關聯?


    謝攬想去告訴馮孝安,卻又不知他如今人在何處。


    “明日你的喜酒我喝不上了。”謝臨溪以茶代酒,先敬他一杯。


    謝攬不喝,帶著歉意道:“我頂著你的名頭,害你被人嘲笑……”


    “他們笑的是謝攬,我如今是謝臨溪,再說我家中早已無人,孑然一身,怕什麽恥笑。”


    謝臨溪勸他放寬心,不準他送,臨走時又問:“對了,你來京城原本要查的事情,有眉目了麽?”


    謝攬捏了捏眉心,憂愁的很:“我才剛摸到架格庫的門,就攤上了馮小姐的事兒,沒空去了。”


    他想查的事情,都是已成定局的血腥往事,即使知道了也改變不了什麽。


    當年南疆王叛亂,率軍五萬人北上,大魏號稱出兵三十萬南下征討,首次交鋒不敵,大敗於雲城。


    究其原因,又是老生常談的糧草問題。


    供給大魏軍糧的滇中糧倉壞了事。


    糧倉內的儲備糧不僅少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還以次充好。


    滇中糧倉歸屬於滇南都司管轄,出了事,又查不出來緣由,從上至下一大票文官武將被砍頭抄家流放。


    他父親謝朝寧就是其中之一個倒黴蛋,全家連著才半歲的謝攬一起被流放,十幾口人死在路上。


    但謝朝寧卻沒有報複大魏朝廷的念頭,說自己確實失職,被罰的不冤枉。


    謝攬是吹著漠上的風沙長大的,對大魏沒有半點歸屬感。


    但他從不與謝朝寧爭辯,隻想知道滇中糧倉到底是誰盜的,誰換的,這夥人才是害他失去親人的罪魁禍首。


    可謝朝寧不準他查。


    謝攬懷疑他知道,一直在逼問。


    起初他說謝攬太小,不要滿心仇恨,專心習武才是正途。


    等謝攬能獨當一麵後,又說對方不是他一柄孤刀能夠對付的勢力。


    被逼問急了,謝朝寧竟說這勢力叫做世道,憑你謝攬武功蓋世,也休想撼動分毫。


    謝攬正值氣盛之年,哪裏能聽得了這話,徹底惱了。


    世道撼動不了,但敢在他麵前攪亂世道的見一個殺一個!


    謝朝寧不肯說,他跑出來自己查。


    也不是非得去報仇,就是不想被蒙在鼓裏過一輩子!


    可現如今他不得不暫時放棄,因為事情的輕重緩急他還是分得清的。


    再怎樣也是過往,遠不如眼前馮嘉幼的命重要。


    謝臨溪離開很久,謝攬仍站在花廳外的院子裏沉默。


    馮嘉幼原本也沒走遠,又拐回來,見他麵朝院中的花圃站立,脊背繃的刀背一般,臉藏在燈籠光暈之外,莫名瞧著有些孤單。


    馮嘉幼猶豫了下,上前去:“謝司直,你在看什麽?”


    謝攬從思緒中醒來,奇怪自己竟沒察覺她靠近:“沒看什麽,方才見到昔日好友,想起一些往事。”


    馮嘉幼想來也是:“你那同窗在京城可有住處,怎麽不將他留下?”


    謝攬想起自己說過並無相熟的同窗,解釋道:“他不是我的同窗,我們交情匪淺,是因為……我們曾一起生過病。”


    馮嘉幼微楞,一起生過病的交情?


    謝攬講述義兄的經曆:“我十二三歲時,保寧府轄下有個村子曾接連出現怪病,官府公布為疫病,將整個村子封禁起來,此事鬧得保寧府人心惶惶,藥鋪幾乎被搬空。我因略懂一些醫理,覺著這不像疫病,不知官府為何如此草率,執意封村,於是前往查看,越過重重障礙,才進入那被封禁的村莊裏……”


    第一次聽他聊起從前,馮嘉幼認真聽著。


    想起沈時行曾說,謝攬初有天才之名,也不吝惜於人前展示,十二三歲時不知遭了什麽打擊,逐漸消沉避世,鮮少出現於人前。


    莫非就是此事?


    謝攬話說半茬,一聲歎息。


    “後來呢?”馮嘉幼猜他究竟遭遇了什麽黑暗之事。


    多半是經曆了殘酷的人性,或背叛,或者自己無法麵對的怯懦。


    謝攬道:“我潛入那村莊一看,竟然真是疫病。自己也被染上了,一起被封禁在內,臉上起了膿瘡,幾乎毀容,治了好久才治好。”


    馮嘉幼眼皮一跳:“……隻是這樣?”


    “隻是這樣?這還不嚴重?”謝攬想起當年初見義兄,他整個腦袋都裹著厚厚的紗布。


    且不後悔,此次估計錯誤,下次還敢再去,因為關係到一整個村子的人命,萬一真有貓膩怎麽辦。


    謝攬之所以與他結拜,一是同名,二是當時都醜,其三正是欣賞他這腔孤勇。


    馮嘉幼恍然,他後來避世竟是因為傷了臉:“難怪你對我娘說自己從不照鏡子,倒真是我誤會你了。”


    謝攬默認不解釋。


    馮嘉幼明白了,那位謝臨溪估計也是去村子裏探尋真相,兩人一起染過疫病。


    還真算過命的交情,難怪不接請帖也會從蜀中跑來為他道喜。


    “萬幸,你二人都恢複的挺好,這世上才沒少了兩個好看的人。”馮嘉幼慶幸之後,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他。


    眼神似畫筆般,從他飽滿的額頭勾勒到高挺的鼻梁,又點在他不薄不厚的嘴唇上。


    謝攬沒去看她,隻覺著有條鞭子在抽他的臉,火辣辣的疼。


    “我先回去了。”謝攬打算轉身。


    “婚服你試了如何?”馮嘉幼想起來。


    謝攬沒試過:“差不多。”


    瞧出他的敷衍,馮嘉幼眯起眼睛:“試穿不耽誤功夫,我特意囑咐繡娘,做了件容易脫的。”


    “容易脫”三個字咬的音準明顯不同。


    這一語雙關,謝攬隻覺得頭皮發麻,喉結滾動幾下:“我回去再試試。”


    若是真的,得讓鬆煙縫結實點。


    馮嘉幼看著他落荒而逃的模樣,忍俊不禁。


    ……


    今兒晚上是沒得睡了,馮嘉幼坐在鏡前,看著幾位嬤嬤幫她試妝。


    心中還在想謝攬方才的反應,猜自己是不是誤會了。


    他會避著自己,或許不是瞧不起,隻是他甚少接觸女子,害羞罷了?


    馮嘉幼攬鏡自照:“嬤嬤你說,我的姿色如何?”


    徐嬤嬤笑道:“那不都在鏡子裏寫著。”


    可不是麽,馮嘉幼對自己容貌一百個自信,平素也精心養護著。


    她漂亮,又有才學和財富,除了家中沒有權勢,幾乎無可挑剔。


    不可能拿不下如今還沒幾分見識的謝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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