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交換


    卞翎玉沒想過她會騙自己。


    太陽已經出來,他的術法和骨刺都能夠使用,先前卻沒有覺察師蘿衣是醒著的。


    他對師蘿衣沒有防備,看出她睡著了,他才會走到她身邊去。當她長睫輕顫那一瞬,卞翎玉瞬間明白過來,她在裝睡。


    須臾之間,卞翎玉袖中骨刺動了動。


    他可以有許多選擇。


    若他真不想師蘿衣發現,他可以用骨刺為緞帶,遮住她的眼。師蘿衣一個金丹的小刀修,使出渾身解數,也掙脫不開,他再令她暈過去,離開就好。


    可是骨刺竄出前,他沉默著,並沒有動作,反而任由師蘿衣捉住自己的袖子,睜開眼睛。


    沒有人想永遠做另一個人的影子,沒有人會甘於永遠在陰影處,飲鴆止渴般窺伺。


    所以,你既想知道,那就睜開眼睛看著吧。


    我到底,是不是你心心念念的衛長淵。


    晨露從葉片上滴落,少女終於睜開了眼,她說:“前輩,我其實……”話音驟然斷掉,少女瞠目結舌地看著他。


    卞翎玉臉上沒有半點慌亂和異色,平靜至極。


    他眼看師蘿衣怔然呆住,眸中全是不可思議的震驚之色。旋即她臉漲得通紅,咳嗽起來,連原本纏著他袖子的手,也仿佛碰到毒瘴般,飛快縮了回去。


    卞翎玉看了一眼她垂落的手,勾唇笑了下,但那笑容沒有半點溫度,他起身,一言不發往山下走。


    他早該知道的。


    師蘿衣缺的從來都不是什麽生辰賀禮,而是衛長淵的關心與道歉。


    她既已經瘋魔,便萬不可能再回頭。


    原本躁動的骨刺在他袖中,也跟著一動不動,沉寂得仿佛死物。


    師蘿衣昨日在心中演練了數遍見到“前輩”以後如何與他說,據她所知,修為高深的人往往脾氣都很古怪。


    可任由她千算萬算,也沒想到陶泥小兔的主人是卞翎玉。


    她睜開眼睛看見是他,不僅詞窮,險些還岔了氣,腦子裏一片混亂。


    直到卞翎玉冷冷地看了眼自己離開,她才從混亂的思維中回過神,思考到底怎麽回事。


    和前世一模一樣的陶泥小兔就放在她的身邊,她把兔子撿起來。


    它被捏得十分可愛,長耳朵,還有一雙紅彤彤的眼睛,像是委屈巴巴哭過。師蘿衣越看越覺得它眼熟,一時之間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眼睛,難得有些窘迫。


    不像,一點都不像自己!師蘿衣否認。


    兔子眼睛溫柔濕潤,師蘿衣將它拿在手裏,它散發著淺淺的金色光暈,為她抵禦冬日清晨的嚴寒。


    “怎麽會是他……”


    卞翎玉為什麽會送她陶泥兔子?


    如果是師蘿衣沒記錯的話,自己在卞翎玉心中,不僅蠻不講理傷害過他,還送了“一把破鎖”去羞辱他。


    卞翎玉明明先前恨自己都恨得逼她吃毒丹了,隻不過他沒撩到凡人的毒丹對她的仙體無用。


    盡管清水村一行,他們關係融洽了些,可也遠遠沒到卞翎玉給自己送法器的地步。難道,他知道了自己是因為他妹妹才被退婚,心中有愧,或是怕自己傷害卞清璿,於是用陶泥兔子來道歉?


    顯然這是所有不合理的猜想中,最合理的一個。畢竟他先前就想要替卞清璿求和。


    師蘿衣摸了摸兔子的臉,歎了口氣,她升平第一次,有些羨慕卞清璿,有這樣好的哥哥。


    難怪即便卞清璿修了仙,也不忘帶上他。


    想明白後,師蘿衣拿起自己藏起來的女兒紅,決定去追卞翎玉。陶泥兔子大概率是卞清璿拿給他護身的,她拿走了卞翎玉怎麽辦?盡管她很需要這隻陶泥兔子,可是她再缺德,也不想搶一個凡人護身的東西。


    師蘿衣本以為卞翎玉才走沒多久,自己很快就能追上他。可她順著卞翎玉離開的方向走,直到下山,也沒看見他的身影。


    師蘿衣沒想到卞翎玉走得這麽快。她在心中掙紮一番,最終還是來到了外門弟子的住所。


    卞翎玉的院子外,一個小童坐在門檻上打盹兒。


    木門前種了幾株清雅的梨花,這個時節還沒結花苞。


    這是師蘿衣第二次踏足這裏,她心裏有些尷尬。畢竟上一次來,她把人家那樣了。


    當時她被心魔操控著,滿心暴戾,根本沒注意這個院子什麽樣。但她很確定,門口並沒有這個守門的小童。否則她也不至於光天化日……


    人家防她都防到要守門了。她捏了捏兔子,一會兒不會被打出來吧?


    丁白這個年紀還在長身體,每日清晨,他困倦不已,半眯著眼打開院門,坐在門檻上再偷一會兒懶。


    總歸卞翎玉不會管他。


    今日清晨,他才打開門,就見卞翎玉從外麵回來。公子身上還帶著晨露的濕潤,臉色冷淡,看也沒看他一眼就進了院子。


    丁白已經學會了不去揣摩他的心思,才沒那麽多煩惱,他懶洋洋坐在晨光下,繼續補覺。他的小腦袋瓜一點一點,朦朧之際,沒有坐穩,一頭朝地上栽去。


    他嚇得立刻睜開了眼睛,心道糟了,恐怕又得像前幾日那樣,磕得滿頭包。


    然而不等他的頭磕上去,一隻溫軟的手,墊在了他額頭下。


    丁白愣住,坐直身子,就看見了他十一年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幕。


    少女蹲在他麵前,桃腮杏眸,裙擺迤邐在地麵鋪開,晨光熹微,她長睫沾著露,宛如美人垂淚,一雙眼睛卻並不哀傷,笑盈盈地看著他,帶著幾分友好的戲謔。


    方才接住他額頭的,就是眼前少女柔軟的手。


    丁白呆呆望著她,麵紅耳赤。


    “小師弟,能否幫我通傳一聲,有客前來拜訪。”


    丁白一顆情竇初開的小男孩心,簡直要跳出來。清璿師姐也好看,可清璿師姐不會好看成這樣!


    她還衝他笑欸!她還叫他小師弟。


    丁白眼睛亮亮地看著她:“師姐,你找我家公子嗎,我這就去給你通傳。”


    他按捺著跳動的心髒,像一陣風一樣跑進院子裏。


    “公子,公子……”


    卞翎玉坐在丹爐旁,在翻看丹書,見他冒冒失失進來,手中藥材化作刀葉:“出去。”


    丁白接住刀葉,也不管他的冷淡,傻笑道:“外麵有個師姐要找公子。”


    “不見。”


    丁白有些時候雖然怕他,但知道卞翎玉不會真的傷害自己,他不忍那個美麗的姐姐失望,於是焦急央求道:“是個樣貌極美的師姐,公子,公子,你就見見她吧……”


    卞翎玉本以為他說的是卞清璿,聽他說完,這才明白過來丁白在說誰。


    “不見。”他頭也沒抬,仍是這冷冰冰的兩個字。


    師蘿衣能來做什麽,無非是把他的東西還給他。得知是他所贈,她恐怕避如蛇蠍。


    丁白垂頭喪氣,嘀咕道:“鐵石心腸!”他無奈,隻好把卞翎玉的話轉告給師蘿衣聽,果然見那雙漂亮的眼睛,略微有些失落。


    丁白見不得她失望,連忙說:“師姐,我悄悄帶你進去。”


    師蘿衣稀奇道:“可以這樣嗎?”


    “當然。”丁白說,“你跟我來。”


    他領著師蘿衣穿過結界,進入到院子中,到底怕卞翎玉揍他,他小大人似得咳了咳:“公子在丹房,你們聊,我在外麵守著。”


    師蘿衣從院子中穿過去,路過臥房時,難得有些赧然。還好卞翎玉不在臥房中,否則給她十個膽子,她恐怕也沒勇氣再進去。


    她找到丹房,果然看見卞翎玉坐在丹爐前。


    火光跳躍,照亮少年清冷的臉,他垂著眸,漫不經心看著手中丹書。似乎覺察到什麽,他握住丹書的手微微用力,但始終沒有抬頭。


    師蘿衣在心裏歎了口氣,走到他的麵前,蹲下,仰頭去看他。


    她喊他:“卞翎玉。”


    他漆黑的睫毛顫了顫,看向她:“何事?”


    “我來把陶泥兔子還給你,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不要就扔了。”他淡淡道,“說完了就出去。”


    師蘿衣一噎,沒想到他會這樣說。陶泥兔子有幾分靈性,聞言委屈往她懷裏縮了縮。


    他心情糟糕到,連靈物都有感知了。


    師蘿衣安撫地拍了拍懷裏的兔子,倒並沒有責怪他冰冷的態度。從數月前、一開始她踹開卞翎玉的院門,他看上去始終都是一副臭脾氣,但始終沒有傷害過她。


    於是她道:“我並非不知你心意,可是我心中已有決斷,陶泥兔子靈力滂沱,我知它並非凡物。說來我們之間的事,一直都是我虧欠你,我本來就打算從清水村回來就給你賠罪,你有什麽要求都可以提,不必給我法器交換,我也不會再傷害你。”


    本以為這番話解釋後,他總該放下心來,明白自己沒有因為退婚、就傷害卞清璿的意思。


    可他眼裏卻帶著冷冷的笑:“你知我心意?”


    這五個字被他咀嚼得很慢,慢到師蘿衣覺得處處透著怪異。


    她眨了眨眼,點頭。


    “那你倒說說,我什麽心意?”


    他問出這句話時,師蘿衣注意到,他手中用來煉丹的藥材,都被哢嚓一聲捏碎了。


    師蘿衣臉色僵了僵,心裏不知為何有些疑惑,難道她猜錯了,卞翎玉不是為了給卞清璿道歉?


    她不太確定道:“你難道不是覺得,我與長淵師兄退婚是因為卞清璿,想要替她道歉,讓我別針對她嗎?”畢竟蘅蕪宗人人都希望自己別針對卞清璿。


    他卞翎玉麵無表情看著她。


    師蘿衣硬著頭皮補充完:“我既然已經同意退婚,就不會多做糾纏,也不會因為此事遷怒卞清璿,你放心。”至於卞清璿做下的其他壞事,她該報複回來肯定要找機會報複回來。


    話落,師蘿衣看見他冷冰冰的眸子似乎愣住。


    她難得在卞翎玉的臉上看見這樣怔忪的情緒,沒有絲毫方的冰冷,變得有些古怪。他沉默良久,抿了抿唇道:“你說,你同意了退婚?”


    她點點頭。


    丹爐傳來劈啪的響,不知遮蓋了何人的心跳聲。


    見她看著自己,卞翎玉錯開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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