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蘿衣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看見卞翎玉依稀淺淺笑了笑。


    很輕的笑容,不似以前任何一次冷笑或嘲諷的笑。反而幹淨得如同冬日霜花,夏日海潮。


    看得師蘿衣不免怔住。


    她反應過來,有些哭笑不得,這兩兄妹是什麽人啊!但凡她脾氣壞些,定要生氣,聽見人家退婚,不僅沒有抱歉和安慰,反而還笑,她不自覺鼓了鼓臉頰,佯怒道:“你方才,是笑了麽?”


    卞翎玉否認:“你看錯了。”


    師蘿衣在心裏輕輕哼了一聲,也不怪他幸災樂禍。她說:“所以你把陶泥兔子拿回去吧,我說話算話。”


    卞翎玉看了她一眼,又不理她了。


    師蘿衣已經認定自己猜對了,畢竟卞翎玉沒有否認,在自己說不會因為退婚一事而傷害卞清璿後,他的心情明顯變好。


    既然卞翎玉不想收回去……


    她從乾坤袋中拿出那壇女兒紅,問他:“那我和你換罷。”


    卞翎玉視線落在女兒紅上,微微蹙眉。


    師蘿衣怕他看不上,解釋說:“我出生那年,父親為我親手釀造了這壇女兒紅。我母親是南越人,南越有個規矩,凡家中誕下女嬰,便為其準備一壇女兒紅埋在樹下,將來待她及笄成親,便挖出來飲用。以作祝福女兒覓得良人,白首到老。”


    她笑了笑,輕輕說:“我如今雖然已經用不上它,然而父親當年用了天下最好的靈露釀酒,哪怕尋常修士飲下,都能增加一甲子的功力。我知道它比不上你的陶泥兔子,但是它是我現在唯一能與你交換的東西了。或者你若想要別的,我日後再為你尋來?”


    師蘿衣說了這麽多,本以為卞翎玉會不耐煩,沒想到他一直沒有打斷她,始終安靜地聽著。


    師蘿衣說完,等著他提出要別的什麽,可是他道:“不必,它就可以。”


    於是師蘿衣把女兒紅交給了他。


    她心裏有些可惜,本來以為可以找到能幫她救回父親的前輩,沒想到不過一樁巧合,從來就沒有什麽前輩的存在。


    師蘿衣也沒法問陶泥兔子的來曆,畢竟她與卞翎玉還沒有熟識到可以探聽他或者卞清璿機緣的地步。對於修士來說,探聽和搶奪機緣,是最大的冒犯。


    不過好歹也算了卻了心中一件事,雖然不能從此處找到辦法,但師蘿衣並不氣餒,這輩子她有很多時間,去完成前世來不及完成的遺憾。


    包括贖罪。


    師蘿衣想了想,雖然做魔修的六十年很大程度上磨滅了她的羞恥心,但這事不道歉還真不行。她拿出自己的神隕刀,雙手遞上,她對卞翎玉說:“我們在清水村說好了,我們之間的恩怨,我們離開清水村後再了結。你若心中還有怨,現在便可報仇。”


    她坦蕩道:“你想砍我幾刀,就砍幾刀罷。”


    認錯總得有認錯的態度,她說罷就要跪下。


    卞翎玉拽住她。


    兩人四目相對,卞翎玉看著麵前這雙濕漉漉又明亮的眼睛:“我是個凡人,拿不動你的刀。”


    她了然地“哦”了一聲,大方道:“那你說,我自己砍,你放心,我不會留手的。”


    卞翎玉眼裏泛出淺淺笑意,淡聲道:“你若真覺有愧,每日黃昏,你下學後,過來給我煉丹。”


    少女臉上微微為難,她是個刀修哎,讓刀修煉丹,卞翎玉是認真的嗎?


    練炸了他的爐子,或者燒了他的院子,那怎麽辦?


    不過他才是債主,他隻是讓她煉丹,一點都不過分。興許他就是想看她狼狽到束手無措的模樣。師蘿衣沒有理由推脫,於是點點頭:“好,我答應你。”


    她離開前,想到什麽,回頭問他:“卞翎玉,等我練好了丹,你心裏就會原諒我了嗎?”


    晨風穿堂過,裏麵傳來少年好聽清冷的嗓音:“看你表現。”


    沒有得到肯定的答案,師蘿衣仍是笑了起來。


    這樣就很好,可以彌補,就並非無法挽回。


    師蘿衣走後,丁白發現卞翎玉抱著一壇酒出來。


    他尋了一棵桃樹,將那壇酒埋進去。


    丁白好奇萬分:“公子,這是什麽?”


    “女兒紅。”


    丁白第一次聽他這樣溫和地講話,震驚極了。卞翎玉埋酒的模樣很認真,仿佛生怕弄碎了那壇酒。


    丁白自然知道凡間的女兒紅,他不曾生在凡塵,心中就對凡塵之事帶了幾分向往。何況是酒,大抵生為男子,都會充滿希冀。


    丁白舔了舔唇,問道:“公子,我可不可以……”


    “你不妨試試。”


    話音平靜,淺淺地冷意卻全然不像在開玩笑。


    丁白抖了一下,不敢再覬覦這壇酒,但卞翎玉這般重視的東西,還是令他忍不住好奇。


    “那公子什麽時候會把這壇酒挖出來飲用?”那時候他可以蹭一杯喝嗎?


    丁白問完這句話,見卞翎玉動作頓了頓。


    許久,久到丁白以為卞翎玉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卻開口了:“或者這輩子會,或許來生,也不會。”


    光禿禿的梨花樹還未開花,丁白莫名覺得那個高高在上、清清冷冷的卞翎玉,回答這句話的時候,仿佛活在人間,又仿佛隨時會死去。


    第23章 承諾


    昆陽穀的山風烈烈,吹起卞清璿青色裙角,她手握一柄劍,望著深不見底的穀底,神色不辯,不知在想些什麽。


    薑岐已經看了她許久。


    他唇角噙著淺淺笑意,眸中帶上幾絲玩味,這小師妹可真是太厲害了,竟然能讓衛長淵為了她,與師蘿衣解除婚約。


    明幽山在他師尊蘅蕪宗主的授意下,幾乎沒有秘密。師蘿衣與衛長淵退婚之事,薑岐自然也知道。


    說實話,薑岐非常意外。衛長淵有多喜歡師蘿衣,很早之前他便清清楚楚。


    那個時候薑家尚且沒有徹底衰落,薑岐也算修真世家中的仙門貴胄,兩個少年出身相同,雖為師兄弟,但薑岐入門早很多,與衛長淵幾乎沒有交集。出於某些原因,薑岐心裏總有和這個師弟比試一番的念頭。


    衛長淵出生時引起九州動蕩,絕佳的天資仿佛注定日後會飛升。哪怕入門晚,卻也是萬眾矚目。


    薑岐遊曆歸來,第一件事便去找這個師弟比試。


    他在外吃了許多苦,也得到不少機緣,對上衛長淵,心中信心滿滿。


    兩個少年站上比武台,薑岐第一次見到傳聞中天資卓絕的衛長淵。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小師弟樣貌確實出色,如雕如琢,仙人之姿,哪怕年歲尚小,也依稀能看出長大後如何驚才絕豔。


    少年衛長淵死板溫吞,抱劍頷首:“師兄,請賜教。”


    那一戰,經年後薑岐也忘不掉。他第一次發現,人與人的天資能相差那般大。


    盡管衛長淵入門晚,年歲小,可他的劍意滂沱可怖,遠非自己能比。對戰不到百招,薑岐就知道自己會敗在他的手中。


    若旁人是薑岐的對手,他認輸也就罷了,偏對麵的是衛長淵。他咬牙再迎身上去,不肯服輸。


    薑岐的好勝,令原本淡然的衛長淵也忍不住蹙起了眉,卻隻得抬劍抵擋。


    他們的比試終結於一隻草編的蜻蜓。


    蜻蜓從衛長淵衣襟中掉落下去,眼見就要被薑岐的劍氣撕裂。衛長淵毫不猶豫,伸手握住了草蜻蜓,薑岐的劍生生洞穿他的掌心。


    衛長淵滿手的血,卻隱約鬆了口氣,他將草蜻蜓重新妥帖放回懷裏,微笑地對薑岐道:“師兄劍法高超,是長淵敗了。”


    薑岐看向他懷裏的草蜻蜓,死死地抿住了唇。他收劍跳下擂台,連禮貌的客套話都不願說。


    多可笑,他心心念念的一戰,敗給了一個小少女的草編蜻蜓。


    那是薑岐第一次意識到,衛長淵有多麽喜歡他的小未婚妻。


    都說劍修冷心冷清,更何況天生劍骨的衛長淵。卻有一個人,能使劍修的心化作繞指柔。


    從那日起,薑岐決定遺忘父親的那句話——


    “若非我薑家沒落,與不夜仙宮結親的,說不定是我們岐兒。”


    有什麽用呢,年少的薑岐心想,即便薑家沒有沒落,師蘿衣遇見過衛長淵這樣的人,也不會看上自己,因為他注定永遠也不會像衛長淵珍惜她那般,去喜歡她。


    經年之後,薑岐遊曆過來,心境再不複從前,也沒了與衛長淵一較高下的執念。


    人麵如舊,境況卻大不相同。


    世家有多麽重視聯姻,沒人比薑岐更清楚,偏偏諷刺的是,道君的沉眠都沒能撼動的婚約,被一個來路不明的小師妹,毀得亂七八糟。


    念及此,薑岐眼中的笑意愈濃。


    今日明幽山弟子不用修習心法,他們每人需要去遺忘山穀中,采回一朵冰蓮。


    薑岐作為帶隊的師兄,會帶著師弟師妹們出發。


    先前薑岐沒有跟著去清水村,聽聞他們遇見不化蟾還能回來,薑岐分外驚訝。驚訝之餘,他又多了幾分深思,縱然是涵菽,也不可能在不化蟾手裏安然歸來。


    唯一的變數就是卞清璿,薑岐也與師尊說過自己的懷疑,沒想到宗主隻是抬了抬眼皮子,淡淡道:“不必去查她,必要時,你幫她一把。”


    多有本事啊,薑岐心想,沒人比自己更了解師尊,能讓師尊都另眼相待的小師妹,到底是何來曆。


    卞清璿憑借一己之力,令衛長淵退了婚,可薑岐看她,卻並沒有覺得她有多高興。好幾個弟子去與她說話,都被她敷衍了回來。


    離出發的時間還早,薑岐上前,笑道:“小師妹心情不好?”


    卞清璿回眸,見了薑岐,本來沒什麽表情的臉上,泛出敷衍笑意:“薑師兄為何這樣問?”


    薑岐彎起唇:“小師妹能從不夜仙子手中,搶到心上人,不說歡呼雀躍,卻一個人在崖上發呆,我實在不解。難道小師妹並不怎麽喜歡我那個小師弟,奇了,那小師妹喜歡誰呢?小師妹這樣的人物,整個明幽山,沒有能入你眼的吧。”


    他語調溫柔,話卻十分諷刺,令卞清璿眼裏的笑意也迅速褪去。


    她原本不怎麽在意這個師兄,以為薑岐又是明幽山的一個草包。此刻才正眼看他。


    她的天賦下,連師姐都忍不住對她輕聲細語,和顏悅色。衛長淵第一次見自己,也絕不帶半點惡感。偏這個薑岐,似乎不吃她這一套。


    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遍,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慢悠悠道:“你喜歡師蘿衣?”


    話一出口,薑岐眼裏的笑淺了幾分,淡淡道:“小師妹慎言。”


    卞清璿話語更加帶上幾分惡意:“還真叫我說對了,多有趣,原來薑師兄一直肖想自己師弟的未婚妻呀。”


    她撐著下巴,歎息道:“不過師兄還是放棄吧,縱然蘿衣師姐與長淵師兄解除了婚約,也輪不到你呢。”


    薑岐沒有生氣,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輕輕笑道:“在下的事用不上師妹操心,師妹還是多多擔心自己吧,不管師妹是什麽,能力越來越弱,心裏不害怕嗎?瞧瞧薛安那個傻子,連他都不受你控製了。”


    卞清璿冷冷地看著他,眼睛眯了眯。


    她確實越來越弱,竟然一眼看不透眼前這個薑岐又是什麽。但她再弱,他敢惹她,她也能解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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