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然片刻,心像是被曠原上的風吹了吹,後知後覺,生長出無數生命茂盛的春樹來。這是卞翎玉墜入人間十年,第一次走出寒冬。


    他們兩人回到房裏,卞翎玉已經看不出異常。


    師蘿衣提議道:“我們不住客棧了吧,我在南越有個宅子。”她不想看見卞清璿。


    說起這個,她臉上帶上幾分光彩。


    那是一個被妖物霸占的宅子,放在很多年前還是個員外府邸。那次師蘿衣也是九死一生,可是她心裏很高興,自己不是弟子們口中的倒黴禍害。她自己出任務也這樣成功。


    她把一眾吃人妖物捆了,那妖物手中的地契,也到了她手上。


    “隻不過許久沒去,可能有點髒,需要先清掃一番。”


    卞翎玉自然沒意見,朱厭大概率就在南越,就算師蘿衣要離開,他也不可能走。


    兩人當日就搬離了客棧,也無需再與蘅蕪宗的弟子寒暄。


    宅子確實如她所說,有點髒,也很老舊,依稀能看出當時的氣派,但是對於修士來說,打掃很輕鬆。


    師蘿衣在晚間收到了趙術的鴿子。


    卞翎玉見她看了信以後頗為神思不屬,問道:“怎麽了?”


    “趙術邀請我去參加宮宴。”頓了頓,師蘿衣抿唇說,“趙術說他有喚醒父親的法子。”


    她前世苦尋六十年,想要找到令父親蘇醒的辦法,可是不得而終。


    趙術拋出這樣的誘餌,幾乎篤定她會去。


    第47章 來信


    師蘿衣的心仿佛有兩個人在爭執,一個說,趙術不過一個凡人,你遍尋六十年都沒辦法,他怎麽會有辦法,大概率是騙你的。


    另一個說,萬一呢,他雖然是個凡人,但好歹是帝王,身邊有不少能人異士,若他真尋到了辦法也說不準。何況你一個修士,也不需要怕趙術的陰謀。


    “趙術沒有辦法。”卞翎玉突然開口。


    師蘿衣茫然的目光看向他:“你怎麽知道?”


    卞翎玉當然知道,因為師桓本來十年前就應該死了,如今還沒死透,全靠卞翎玉封印住了他的殘魂。


    卞翎玉在妄渡海設了養魂的陣,師桓就像一個卞翎玉被強行拚湊好的布偶,還剩最後一點氣息,但能不能醒來卻隻能看天命。


    師蘿衣當初已經做得很好了,她也無法做更多。


    卞翎玉卻沒法這樣給她說,他道:“趙術若真心想要幫你,亦或仰慕道君,會在信中直接告訴你方法。而他以要挾利誘之法逼你前去,意在不軌。趙術並非蠢人,蠢人無法謀奪江山,他若是沒有把握,不會來招惹修士。他給你送了信,又將日子定在七日之後,證明他已有能製服你的萬全之策,你去了隻會有去無回。即便將來你父親醒了,知道你為他而死,或代價慘重,他也不會覺得複生是件好事。”


    師蘿衣坐在窗邊,呆呆望著他。


    卞翎玉蹙眉:“你不信我?”


    師蘿衣搖了搖頭:“不是,我第一次聽你說這麽多話。”


    “……”卞翎玉有時候挺佩服她的,不論多旖旎的氛圍,都能被她一句話破壞。不論多沉重的局麵,她都能跑偏。


    師蘿衣最後還是沒有去,她確實救父心切,但是別人的勸告也能聽進去,卞翎玉說得有道理,若趙術要救人,何必設宴,若趙術要害她,沒有把握也不會相邀。


    父親當年的摯友也不少,若有辦法,早就告知她了,不會等到趙術來。


    實在不行,她也想再等等看,若自己不去,趙術有什麽後招。


    宮宴的日子定在七日後,師蘿衣已經不打算去皇宮,但她也沒有打算立刻回不夜山,暫時和卞翎玉在宅子裏住下了。


    茴香說南越有異動,衛長淵和卞清璿還有一眾弟子就是為此而來。


    說起這件事,連花靈木靈們都很緊張。


    它們也說不清為什麽,隻能瑟縮著給茴香說它們害怕。這是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古往今來,隻有大妖現世,才會令萬千生靈這般不安。


    師蘿衣心裏猜測,興許是十年前那場誅魔之戰,還有遺漏的妖物跑了。她當時前往妄渡海,看見無數屍骸,心裏就?蒊萬般驚駭,哪怕神靈下凡,這麽多……也殺不完啊。


    倒真給她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就算不是師桓的女兒,作為修士,師蘿衣也有為了除妖隨時戰死的準備。她不可能明知有滅世之危,就這樣走了。


    她和卞翎玉在宅子裏待了五日,兩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師蘿衣和茴香商議著調查方向,他們知道的信息越多,對戰妖物的時候就越有利。


    衛長淵都被那個妖物打得吐血,師蘿衣自然不會覺得自己一個還沒突破元嬰的修士,能製服這妖物。


    師蘿衣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分發成仙鶴,發給眾掌門,希望他們帶人來馳援。


    若真是十年前逃竄的墮天妖魔,那這件事就是全天下修士的責任。


    誰也別想跑。


    卞翎玉如今能走動了,但他還在削他的竹人。師蘿衣有時候忙完也會過來看,好奇道:“這都是什麽,雕刻?不像啊?卞翎玉,你以前是個木匠嗎?”


    卞翎玉握著一堆殺器,沉默良久:“算是吧。”


    竹人們這段時日天南地北去搜集靈材,師蘿衣還差的那兩味藥已經找到了一味,而一群竹人此時熱火朝天地在深山中練著卞翎玉要的滌魂丹。


    兩日左右就能練好,他也要出發去對付那隻朱厭了。


    朱厭這幾年不知吃了多少心髒,若真和趙術為伍,恐怕會有些棘手。


    南越窗外下著雨,兩人心裏都裝著事,師蘿衣怕天下修士打不過那隻妖物,自己死了,卞翎玉怎麽辦?卞翎玉知道修士們不會出事,天塌下來,還有神族為他們擋著。


    他始終會擋在他們前麵的。


    盡管情況並不樂觀,他們之間的氣氛始終沒有半點沉重。


    清晨兩人一起吃了這條街最出名的王記包子,師蘿衣撐著傘:“我要出去一趟。”


    “做什麽?”


    她道:“買些女子的東西,很快就回來了。外麵下著雨呢,你不用和我一起。”


    卞翎玉看了她一眼:“好。”


    師蘿衣出門就物色宅子去了,她如果出了什麽事,要先給卞翎玉置辦好一切,她說了會讓他好好過這輩子,不讓他落得任何淒慘的下場。


    但她不想什麽都還沒發生的時候,就讓卞翎玉擔驚受怕。


    她走後,卞翎玉也出了門,竹人們引路,他去了趟城郊,看見了卞清璿先前發現的山洞。


    他在軍營外的山洞站了好一會兒。


    卞清璿看不見的東西,在他眼裏非常清晰,除了濃重的魔氣,還有一股屍氣。


    地下的這些東西,興許已經不算做人了。


    那是一群屍妖,趙術把士兵練成了屍妖。屍妖們不會死,不會痛,皮膚堅如磐石,這是趙術手中橫掃天下的武器,難怪他當帝王當得如此有底氣。


    屍妖是上古出現過在人間的東西,看來確實是朱厭所為。它擅煉化天下之兵,拿人來煉化,自然也不再話下。


    竹人們蹦蹦跳跳,對此義憤填膺。


    卞翎玉平靜地說:“先回去。”


    還是得先對付那隻朱厭,屍氣還未過分濃重,證明這些士兵並沒有被完全轉化。


    趙術興許也是顧及什麽,怕控製不住後果,沒有完全聽從朱厭的,屍氣渡得很慢,事情尚且還有轉圜的餘地。


    師蘿衣看完宅子回來,卞翎玉也回來了。


    兩人都沒提自己去做了什麽,但是在為同一件事而努力,飯後,師蘿衣空閑下來了,就去看卞翎玉削竹人。


    他的手很漂亮,也很靈巧,她的思緒都飄到自己死後幾年,卞翎玉去當一個出色的木工,又娶一個鄰家小媳婦,兩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了。


    師蘿衣忍不住想,他也會那樣親新媳婦嗎?


    這個問題她注定無法知道答案,兩日的時光一晃而過,今日恰巧是宮宴的日子。


    師蘿衣說不去就真不去,從早到晚,她都在等著趙術動作,然而趙術像是死了心,什麽異動都沒有,也沒有再發鴿子用喚醒師桓來引誘她。


    倒是衛長淵他們,在東郊又一次發現了剜心黑影的蹤跡。


    宗門派了幾個長老過來,宗主依然沒來,隻命令衛長淵回去養傷。


    衛長淵也預感到了什麽,縱然違逆師命,也一直沒離開。


    師蘿衣想了許久,與卞翎玉商量:“下一次,我想和師門匯合,和他們去追那個黑影,明日你先回不夜山好嗎?”


    卞翎玉知道那個黑影並非朱厭,隻是朱厭的爪牙,他注視她良久:“好,但你答應我,別去見趙術和國師,也別去皇宮。”頓了頓,他道,“也別相信卞清璿,帶上我給你的陶泥兔子。”


    那個東西,有他的骨刺,能抵禦清璿的幻境。


    她隻要再等等,等他殺了朱厭,等他回來,等竹人們找到最後一味藥材,他就能完全幫師蘿衣祛除心魔。


    師蘿衣莫名覺得他們如今和她父親要去除妖時,母親隱隱叮囑的場景很像,她說:“我記住了。”


    卞翎玉並不幹涉她的決定,隻要不是致命的,師蘿衣也有她作為修士的路。


    他注定護不了師蘿衣一輩子,她有神珠,隻要慢慢成長,祛除了心魔,修煉就會很迅速,終有一日會飛升。


    師蘿衣第二日回到師門的隊伍去了,隊伍裏多了三四個長老,卞清璿見她回來,倒有些意外。


    她還以為卞翎玉不會讓師蘿衣離開。


    但一想到卞翎玉如今在做什麽,卞清璿又彎了彎唇。


    是啊,卞翎玉恐怕也沒辦法,他要去誅殺那隻朱厭,在他身邊才是最危險的。他不可能帶著師蘿衣去,和這群修士在一起,表麵看危險,實際才是生機。


    不過這一次,強行轉化神軀,就算打贏了,卞翎玉也活不了多久了吧?


    卞清璿想要動手前,發現了師蘿衣身上的陶泥兔子,幾乎氣笑了。


    卞翎玉倒是了解自己,不過短短幾年,白紙一樣的少年神靈,竟能蛻變得這樣迅速。


    十年前的大戰,她在誅魔的時候也傷到了根本。這麽多長老在此,她倒是想直接動手抓人還真不太容易。


    卞清璿決定等等,她尚且還能沉得住氣,總有人會先動手。希望他們不要令她失望。


    第三日清晨,天邊金光乍現。


    卞清璿望了一會兒,知道卞翎玉動手了,他吃下了所有的滌魂丹,去了朱厭的老巢。


    而師蘿衣收到了一隻鴿子。


    信打開,一片帶血的長葉先掉出來,師蘿衣握住葉子,死死抿唇去看信。


    信上隻有一句話:“蘿衣仙子,宮宴請不來你,孤隻好邀請茴香姑娘來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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