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雙目緊閉,心道苟活這麽些年,難道真的要這樣死的不明不白的?


    少頃,預想之中的疼痛卻未到來。


    那雙手溫暖幹燥,明明剛才對戰時如此堅定有力,而此刻卻隱約在顫抖。


    然後,義無反顧地抱住了她。


    任平生顫抖著將大醫師抱入懷中,空空的衣袍之下,隻有一顆頭顱真實的存在著。


    比她想象中要輕很多。


    她扯下偽裝,不再掩飾,用自己最真實的聲音,沉重地呼吸了許久才道:


    “你…還活著啊。”


    聽到熟悉的聲音,大醫師倉惶抬頭,看著對方在自己麵前扯下黑色兜帽,露出那張她熟悉萬分的容顏。


    四目相對,兩人眼中閃過無數複雜的情緒。


    大醫師雙唇囁嚅片刻,不再用素色長袍作為偽裝,長袍頓時曳地而下,脫離之後,隻餘一顆孤零零的頭顱被任平生抱在懷裏。


    大醫師心道,像她現在這樣,哪裏算還活著呢。


    就連個鬼修都算不上,隻是個半死不活的活死人罷了。


    可她終究一言未發。


    任平生抱著這顆失而複得的頭顱,雙腿一軟,深深埋進土裏。


    第43章 此去經年


    任平生伏跪在地上, 良久沒有動彈,若不是胸膛仍在劇烈地起伏著,大醫師都要懷疑她是不是情緒太過激動, 撅過去了。


    任平生抱著這顆頭,感覺到對方掙紮著動了動,她手臂微微一鬆,大醫師就掙了出去,一顆頭懸在半空, 張嘴便是:“悶死我了。”


    任平生索性就著這個姿勢直接席地而坐, 她半是掩麵,盯著大醫師看了一會兒,沉重地歎了口氣:“霜天曉。”


    “誒, 怎麽?”


    任平生頭疼道:“你就不能讓我多溫情一會兒。”


    霜天曉先是露出一副牙酸的表情,才道:“好久沒聽到人叫我這個名字了。”


    任平生輕聲道:“隻是鬼域無人叫而已,若是在人間, 還是有不少人信奉你這位醫道祖師的。”


    她說的是實話。


    霜天曉跟她和硯青一起被奉上古三聖, 複蘇時代後的醫道全靠當年霜天曉留下的醫書支撐起來, 稱她一句醫道祖師,她擔得起。


    任平生單手支頤, 沉默片刻,低聲道:“怎麽搞成這幅樣子的。”


    霜天曉在空中飄了一會兒,降落到和任平生的視線平齊的程度,說:“還沒問你呢, 被九天玄雷辟中,我還以為你死的透透的了, 沒想到你居然還活著。”


    任平生按著眉心:“嗯, 也算命大。”


    霜天曉點頭, 讚同道:“若非命大,你我也不至於都搞成了這幅鬼樣子,還能在千年後相逢。”


    任平生瞥了她一眼,終於道:“我死後…究竟發生了什麽?”


    霜天曉眼眸微垂,聲音難得沒了平日裏的涼薄尖銳,談及這種沉痛之事,反倒緩和下來,眉目沉凝,仿佛穿過了千年的時光。


    “你死後,彌天大陣失效,我們四個守陣人全都重傷,天下亂成一團。


    不過十年時間,靈族滅亡,蠻族蟄伏,妖族避世。時常天降隕火,百川倒懸,地裂深褶。”


    霜天曉說到這裏,頓了下,平靜地用四個字概括了那幾年的一切:


    “生靈塗炭。”


    “再幾年,我們人類修真者也撐不住了。”


    霜天曉偏過頭去,深深看進任平生眼底:“你也知道,末日之下,哪怕不能修煉了,我們靠著這一身已經修為不凡的軀體,至少都能撐過百年時間,但天上那些人,怎麽可能如此輕易地放過我們。”


    任平生輕闔眸,沉聲道:“神降傀儡。”


    霜天曉歎道:“是啊,神降傀儡。原本你飛升那日已經將封印衝出了一絲裂縫,讓靈氣得以稍稍回流,給大荒一線喘息之機,可神降傀儡徹底毀了這一切。”


    “你死後第十年,一群神降傀儡試圖毀屍滅跡,消滅大荒殘存的全部修真者,將修真者全都圍困於裂天山,硯青殺出一條血路,讓我帶著乾坤道印離開,才讓我得以苟活千載。”


    “但……也隻救下我一個人。”


    任平生半晌無言。


    她腦中回想起硯青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衝她笑的沒心沒肺的樣子,再難描摹出霜天曉口中硯青當時的樣子。


    她再開口時,聲音有些沙啞:“你既逃出來了,又怎麽、怎麽成了今天的樣子”


    霜天曉眸光沉了些,眼中波光流轉,歪頭看向任平生,目中盡是了然。


    霜天曉輕笑一聲,啟唇時帶了些涼意:“我從裂天山一路逃竄至滄州,沒多久,身後神降傀儡就追了過來,我便知道,硯青……”


    她深吸一口氣,平複了下心情才道:“硯青沒守住。”


    霜天曉垂眸,隻能看到本該屬於她的身軀如今隻是一片空洞,漠然道:“我不知裂天山的戰況如何,但於我而言,已經徹底沒了退路,我便自爆了,想和當時追擊我的一群神降傀儡同歸於盡。”


    她說到這裏,頓了下,看向任平生:“至於為什麽沒死徹底,成了現在這個半死不活的樣子的原因,你應該知道吧。”


    任平生先是愣了一會兒,看著霜天曉的目光,遲疑道:“難道……是我送你的替身傀儡?”


    霜天曉狠狠點頭,拿頭抵了抵任平生,感慨道:“當時沒想到,你那替身傀儡那麽有用,幾乎是多給了我一條命了。”


    “但盡管如此,自爆過後,我肉.身盡毀,靠你的替身傀儡保下了如今殘存的這顆頭顱,為了讓乾坤道印不被神降傀儡奪走,躲進了你在雲州的洞府之中,徹底封閉起來。


    幾百年後,你的洞府被後人發掘,我才得以重見天光,卻沒想到,幾百年後的世界,已是日月換新天,早已不再是當初靈氣枯竭時的模樣了。”


    霜天曉釋然道:“如此算來,我們當年所做之事,倒也不算白費。”


    任平生目光閃爍片刻,低聲道:“原來如此。”


    霜天曉眼尾勾起一絲笑意,眉峰微揚,衝任平生示意道:“我說明燭大師,你煉器那麽厲害,煉製出的替身傀儡就連在自爆中都能救我一命,給我再做個身體,不是難事吧。”


    任平生眼角直抽,她咬牙切齒道:


    “你知道當初那個替身傀儡耗費了我多大功夫嗎?大半身家都搭了進去,集齊了大荒天南地北所有的奇珍異寶,就連小龍換下來的麟角都被我薅了一遍,閉關了足足一年才做出這麽一個來,當初給你,是因為我們五個雖都樹敵無數,但唯獨你身手差,戰力弱,你還想讓我再做一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她勾唇,皮笑肉不笑道:“要替身傀儡也行,先把我肉.身的傷治好再說,如今的醫修真是一屆比一屆差,我打聽了一圈,沒一個能治紫府的傷的。”


    霜天曉瞪她:“且不說我造化金針已毀,就算造化金針還在,我這沒手沒腳的,拿命給你治?”


    任平生雙手一攤:“那完了,肉.身的傷不治好,我哪有這個修為去煉製替身傀儡。”


    兩人麵麵相覷,大眼瞪大眼。


    霜天曉率先發難:“老任,怎麽連你都學會拐彎抹角了!你剛才問了那麽多,不就是在試探我,想知道在你死後我都做了什麽,懷疑背叛之人究竟是我嘛。”


    任平生氣急道:“對,我就是在懷疑你,不隻是你,若今日出現在我麵前的是他們任何一人,我都會懷疑。當年守陣之人隻有你們四個,彌天大陣失效,我身死當場,也隻有可能是你們四個動的手腳。”


    任平生猝然起身,抱臂在原地走了一圈,沉聲道:“天曉,我們是朋友,所以我無比慶幸你還活著,你還能在我麵前生龍活虎地跟我吵架。”


    霜天曉是個醫修,別的醫修是魔手佛心,她倒好,佛手魔嘴,什麽都不用做,一張嘴就能氣死一群人。


    硯青脾氣好,總能包容霜天曉這張嘴,素光塵比霜天曉還會說話,時常堵得霜天曉說不出話來,故而以前霜天曉就和任平生吵得最多。


    但她們倆鬥嘴歸鬥嘴,卻從來沒往心裏去過。


    任平生頓了下,凝望著霜天曉,輕聲道:“但正因為我們是朋友,我才要親自排除你的嫌疑。”


    霜天曉不偏不倚,對上她的視線,追問道:“若那個人是素光塵呢,你還會懷疑嗎?”


    任平生不假思索:“不可能。”


    霜天曉氣結:“你怎麽連個假話都不說!好歹我現在在你麵前,你都不說句我是最重要的騙騙我。”


    她劈裏啪啦連聲又道:“素光塵是陣法師,彌天大陣是她親手布下的,若陣法有失,她這個陣法師不是最該被懷疑的嗎?


    你死後我們都重傷昏迷,再次見麵時我唯獨沒見到她在哪裏,就連硯青戰死裂天山時,她也未曾出現。”


    “難道就因為是她將你從亂民從中帶走,是她引你入道途,教你如何在這亂世立足,你便不願懷疑她?”


    硯青戰死後,她心灰意冷地自爆,在洞府中苟活至今時,無時無刻不在想,他們當年為何失敗,究竟是誰背叛了他們。


    誰又願意懷疑自己的摯友。


    霜天曉深吸一口氣,眼中似有水光隱現,輕聲道:“我知道,哪怕我們五人時常在一塊,可人心裏都是有輕重之分的,夜白心裏最重的是你,你心中最重的是素光塵。”


    “所以我才不願告訴你當年的事情。”


    她垂眸說著,感覺到一雙手輕輕將她捧起,揩去眼尾的淚痕。


    “天曉,素光塵死了。”


    霜天曉一怔,愣愣抬眸,低啞道:“你說什麽?


    “當年我意識到封印的存在,最先找到的就是她,這個計劃是我和她一起定下的,若她有心破壞,最開始我們就做不成。”


    任平生目露悲哀:“隕世之劫後,素光塵以秘法獻祭自己,化身長河,引天災隕火於河中,從此滔滔東流,經年不絕。”


    這樣一個人,又怎麽會背叛他們,令他們計劃失敗呢。


    任平生漠然啟唇,以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平靜聲音說出這句話:“歸一秘法,你知道的。”


    “她再也回不來了。”


    霜天曉眼睛眨了眨,隻覺得一陣刺痛。


    她雙唇顫抖片刻,滿目淒惶。


    終於失聲痛哭。


    第44章 鬼門再開


    大哭一場後, 霜天曉才算是緩過來。


    她抬眸,看著任平生的表情仍然算不上好看,剛想說話, 就聽任平生低聲道:“你剛才所說全部,怎麽都丟了一個人呢。”


    任平生複雜地看著她,問道:“還有一個人,他去哪了?”


    她在仙網中夜夜埋頭苦讀,將千年來所有的史冊經卷典籍幾乎讀了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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