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得極力保持鎮定,細細思索此事的前後因果,待到將種種異樣蹊蹺串聯到一起時,他將目光落到簡明之身上,問他:“當時宮中那場變亂,蘇溢不過隻是一步棋,真正與西境勾結之人,是你?”


    到了這等境況,簡明之竟也多了幾分坦然,回望向他:“是。”


    “朝廷幾月攻城不下,如今又遭敵偷襲,是你泄露了軍機?”


    “是。”簡明之回答地幹脆。


    簡是之心頭一凜,已將眼下局勢想了清楚,簡明之既然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弑君殺父,那定是西境有了必勝的籌碼,現下如若再僵持下去,隻會是正中了他們的計謀,令朝廷之軍全軍覆沒。


    他當下便做出了決斷,對蕭賀道:“你領一隊人先行撤離返京,輔佐太子殿下登位,我隨後會手書一封遞給戶部尚書陳岡,自有他在朝中接應你,想來經此大變,朝堂不乏趁亂生事之人,本王許你,若有人膽敢對太子登基一事施加阻攔,不論是誰,可即刻斬殺。”


    簡是之將皇帝生前的佩劍交到蕭賀手裏,便是許了他這等權利。


    “是。”蕭賀不多耽擱,轉身又對餘下的將士做了部署,便領命離去了。


    簡是之令旁人也不必守在這,盡早回去做好撤離打算,便隻留了幾個兵卒在此保護。


    周遭瞬時安靜下來,他怔怔然將目光鎖在簡明之身上,不時有風沙在二人之間飄過,他心中是說不明的悲痛,好像麵前這個他本無比熟悉的人,此刻卻陌生至極。


    第66章 、摧心折骨


    他不知該是如何麵對他, 明明他此刻應當氣極恨極,應當對他殺之而後快, 但悲憤欲絕之時, 念起的卻是少時追隨他身後的那一幕幕。


    最後唯有雙眼猩紅直視著他,說不出話。


    卻是簡明之望著他先張了口:“如此甚好,我是萬古不易的罪人了。”


    簡明之唇畔彎起的點點冷笑, 豁然刺痛了簡是之的眼。


    他終是變了語調,問出了那一句:“為何?”


    簡明之笑得更深了些,邊搖著頭邊道:“也是了, 每每你所求, 他無有不應的, 你如何能通曉我的苦處。”


    他那一雙眼裏竟沒有半點荒唐鬧劇後的激蕩情緒,而是愈發深沉著, 幽幽望進簡是之的眸子裏。


    “他在最後的時候, 都還在想著你。”


    簡是之寂然與他對立, 怔怔聽著他的話,一字一字砸入他心口,二十餘年, 他當他亦兄亦父亦師,卻從未發覺,他竟早對自己生了嫉恨的心。


    也是在一場悲劇落幕的時刻, 他才終於看出, 原來他那一直敬重親厚的大哥, 是這樣的一個人。


    他愛重的, 從來都隻有那滔天的權柄, 隻可憐他心中欲念太深, 最後終是將自己都困了進去。


    “你與西境敵軍裏應外合, 本可以多等些時辰再動手,到時便可全身而退……”


    餘下的話簡是之沒有說完,簡明之卻心知,一時兀自笑了起來,笑意直達眼底時竟不受控製地翻出點點淚花。


    簡是之怔怔瞧著他,辨不明他這淚是為殯天的父親而流,還是為他自己而流,又或許,都是有的。


    簡明之麵上淚珠成串,頭低低垂著,隻餘下肩膀在這深秋寒風中不停抖動。


    末了,他道:“或許我再未想過離開吧。”


    話音剛落地,還不待簡是之反應,他便徑直衝了出去。


    簡是之身後的護衛見狀連忙拔劍擋在他身前,卻見簡明之直直衝著劍身而去,脖頸與玄刃霎時相貼,有一道奇異的聲響在這寂寥的秋夜響起,而後是濃紅鮮血飛濺了幾尺,最後與黃沙混攪在一起。


    簡是之越過麵前兩人的肩,眼睜睜便瞧著他向後倒去,重重砸在地上,失了一切生息。


    簡是之怔在原地,直到護衛確認簡明之確實已然絕氣,才從他身前退去。


    他一步一步向簡明之的屍首走去,腳下卻有如千斤重,這短短的幾步他好似走了經年。


    他緩緩蹲在他身旁,抬起手為他合上了眼。


    這一刻,他才確認,他後悔了。


    “將屍首送去火燒了吧。”他沉沉吩咐了一聲。


    而大梁律法,刺王殺駕之逆賊,雖已身死,但其屍首亦要承受同生前一樣的種種刑罰折辱,是要當街鞭屍,並將頭顱割下懸在宮門以為警示的。


    但簡是之不忍,一把火燒了幹淨,就當這世上沒這麽個人,也算保全了他最後一絲體麵。


    不遠處依稀有炮火聲聲傳來,軍營裏躁動不安,看著地上殘留的汙濁血跡,他忽然覺得好累,頓生出一種想就此一睡不醒的衝動,卻在這念頭剛起的時候便打消了,因為他想到了江稚魚。


    一整顆心當即懸了起來,他連忙轉身往回趕,卻在走出沒幾步,遇著了江稚魚身邊一直服侍的丫鬟淡竹。


    淡竹大步疾跑過來,麵上還沾著未幹的淚痕,見著簡是之時,眼底的淚猛然又滑落出來。


    簡是之的心驟然一緊。


    淡竹哽咽著邊哭邊道:“王爺不好了,方才有人來稟告了王妃陛下駕崩還有秦王叛亂的消息……王妃便急趕著要來尋您,卻不料一時驚慌焦急,身下竟見了紅……有了要早產的跡象……”


    簡是之頓時慌了,跑著便往回趕,淡竹緊緊追著,哭聲未止,邊跑邊又道:“穩婆和大夫都來了,王妃生產已有一會兒了,可奴隻……隻見著一盆盆血水端出來,王妃的聲音也漸漸不可聞……”


    匆匆回至賬外,簡是之急欲入內,卻遭守在外麵的丫鬟攔下,卻又如何攔得住他,兩個人隻得齊齊跪在他麵前,哭求道:“王爺您不能進去,婦人生產有血腥氣,萬不可沾染到您身上……”


    宮中婦人地位卑微,生產時卻是有這樣的規矩,可眼下這般時候了,簡是之哪裏聽得了她這屁話,長腿一邁便要跨過那兩人的肩闖入。


    還是急急追趕過來的淡竹僭越拉住了他,勸道:“王爺還是莫要進去了,您這一入,勢必要帶些冷涼氣息入內的,王妃眼下正在節骨眼兒上,受不得一絲刺激的,若是再見了您在榻側,免不得更要多幾分憂心焦躁的。”


    如此說著,簡是之才終於被拉回了一絲理智,他是擔憂得心焦,卻不得不忍耐,目下最緊要的便是護她安心生產。


    他便拂袖負手等待,可奈何心下實在難以平靜,幹脆就繞著這門邊來回踱步,邊側耳仔細去聽裏麵的動靜,眉頭卻越發蹙緊,其中江稚魚的聲音斷斷續續,不像是尋常婦人使力生產的聲響,倒像是在隱隱啜泣。


    簡是之的心豁然揪作一團,恰逢這時穩婆又端出一大盤血水來,他連忙上去揪住人問道:“裏麵情況如何?王妃可還好?”


    穩婆斂著眸,眼神不停地躲閃,支支吾吾著答了句:“這才過了不到一個時辰,婦人生孩子哪裏有這麽快,王爺且再等等。”


    話畢,便要垂著首趕忙走開,那穩婆也不是個傻的,如何瞧不出齊王殿下心中急火直要燒了起來,而又怎麽敢說真話,她生怕自己多說一句,便直接腦袋不保,故而隻簡單兩句搪塞過去也便罷了,左右他一個大男人,哪裏懂得這些。


    可簡是之雖是不懂女人生孩子的事,但他深知裏麵情況不對勁,亦看穿那穩婆的糊弄言辭,當下起了怒氣,抬手便拉住穩婆,接著將一整盆血水打翻在她身上。


    “本王問你,王妃如何了?!”音色中的灼烈火氣,直令穩婆駭得發抖。


    穩婆當即重重跪了下去,將頭磕在簡是之腳邊,顫聲老實答道:“王妃……王妃……受驚早產,胎出不暢……似有……似有……崩中之預兆……”


    崩中……


    簡是之隻覺眼中頓時一黑,腳下沒站穩直接向旁晃了一步,強忍下胸腔中翻湧的難受,他揪住穩婆的領子將她拉起,順了口氣才道:“本王命你,不管施出什麽樣的計策,必要保住王妃的性命。”


    穩婆早已畏極懼極,當下隻連連承應下。


    簡是之一把將她推到門口,又補了一句:“告訴裏麵的人,使盡他們此生所有的辦法保全王妃,否則,本王拉你們所有人一同陪葬,還有,如若你們膽敢為留下孩子而舍棄王妃,本王定將你們個個千刀萬剮,禍及十族!”


    那穩婆嚇得腿都軟了,連聲稱是就鑽進了帳中。


    裏麵不時傳來陣陣唉聲議論的聲音,將江稚魚僅存的微息都蓋過了。


    簡是之依舊踱步,負手的指尖卻都不可抑製地顫抖著,背後的冷汗也早已浸濕衣衫,帳內大夫穩婆的聲音一歇,周遭瞬時靜了下來,而這種靜謐直要令他窒息死去。


    他甚至不敢回憶這一夜,好生荒唐悲苦,隻短短幾個時辰,他失去了兩位至親,而現下,又要再加上一位嗎?


    不,不,他在心中極力否認,江稚魚於他,早已不僅是與他為伴、為他生兒育女的夫人那麽簡單,她已然鑲嵌入他的骨血裏,隨著他每一次的心跳漫及全身。


    他萬分肯定,若是當真失去了她,他會瘋掉。


    可隔著那一層厚厚的簾布,他什麽都做不了,大婚上執她之手那刻起,他便暗下決心,要護她周全一世,可真到了她最最無望的時候,他卻隻能隔在遠處茫然無措,唯一能做的,僅有千次萬次地虔誠祈禱。


    他突然有些恨自己,情緒在這一刻崩盤,他恨為何每每在至親之人最需要他時,他都落了空,就如他再早幾步,皇帝大概不會如此淒慘地死去……


    他又很怕,很怕這一次,他沒能緊握住江稚魚的手,讓她也在滿目昏黑中孤自離去……


    種種摧心折骨之感劈頭而下,他支撐不住便抱膝蹲了下去,有水霧蓄滿眼眶,他強強忍著,萬般俱靜時,帳內的一點動靜便足以讓他崩斷神經。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直到頭頂那方原本濃得化不開的墨色被衝淡了些時,裏麵終於傳出了陣陣聲響。


    起初還很微弱,不過幾下,便變得有力起來,簡是之支撐著顫然的雙腿站起,麵上濃重的陰霾終於散了一點,他聽到了嬰兒的哭聲。


    幾位穩婆大夫連著營帳內所有人都一股腦走了出來,淡竹將一個小小的繈褓遞到簡是之麵前,音色疲倦中夾帶著喜悅:“恭喜王爺,是位小郡主!”


    簡是之定定瞧了一眼繈褓中白嫩的嬰兒,依舊啼哭不止,他卻並未接過,長腿一邁便擠過人群向帳內而去,邊喑啞問道:“王妃呢?”


    淡竹抱著孩子跟在他身後,盈盈喜道:“托了天大的福,王妃從鬼門關被拽了回來,眼下止住了血,隻是身子極虛,沉沉睡過去了。”


    簡是之幾步走至內裏榻邊,立刻俯身上前去查看,見江稚魚閉眼平臥著,麵無半點血色,睡時連呼吸都是輕輕淺淺的。


    他替她掖了掖被角,轉過頭來時,眼底的一滴淚忽地迸了出來。


    第67章 、悔之晚矣


    依著先皇賜名, 小郡主剛生下來就有了自己的名字——簡懿婕。


    嘉言懿行,婕妤美好, 是她未曾謀麵的皇爺爺對她最好的希冀。


    江稚魚的身子依舊虛不受補, 卻免不得時局迫人,隻好乘在馬車裏隨大軍撤回了上京。


    多事之秋,大梁一時晦暗難明。


    先帝入葬, 新帝登基,邊陲之地依舊戰火連天。


    入了冬,夜裏刺骨的涼。


    江稚魚將小郡主哄睡, 抬眼望了望天色, 已是深黑了, 卻還未見簡是之回宮。


    這幾月事務太多,他整日裏不得空閑, 忙於前線不甚明朗的戰事, 更忙於新帝初初即位後的一大堆瑣事。


    江稚魚有時望著他疲倦的身影不由想起, 倒真是應了先帝初時的心願,這位紈絝渾噩的齊王殿下一夜之間就成了新帝最有力的輔政之臣。


    上天總是愛捉弄人,好像簡是之這二十餘年逃過的政事, 都在這幾月裏悉數補了回來。


    江稚魚挑了一盞宮燈,輕輕關上殿門,踏入夜色便去尋他。


    她知道他在哪。


    那座廢棄的藏書閣頂, 常是他的棲身之處。


    一片月色如寒霜下, 她果真見了他。


    兩人對視一眼, 簡是之蹙了蹙額, 邊將身上狐氅解下邊道:“夜裏如此涼, 你身子不好, 莫要常出來走動。”


    說著, 就將大氅披到了她身上。


    江稚魚挨著他坐下,伸出一隻手握住了他的手,兩相都是一樣的冰涼。


    一模一樣的位置,抬眼是同樣的那棵木樨樹,在冬日時節,早已成了一樹枯木。


    時隔兩年,卻是一切都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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