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蕙將絲巾收拾好放回盒子裏,裝作不經意提起:“對了小辭, 你還記得你讀幼兒園時的園長葉阿姨嗎?”


    溫辭點點頭:“記得,怎麽了?”


    “也沒什麽事,前兩天她來醫院檢查我們又碰上了。”柳蕙笑道:“聽說她兒子也在滬市讀書,我想著等你什麽時候有空, 介紹你們認識認識, 以後過年回來也好有個伴。”


    “認識可以。”溫辭知道柳蕙藏著什麽心思, 索性把話說得很死:“但我有男朋友了, 當朋友來往沒關係, 至於其他的, 我也會跟他說清楚。”


    柳蕙當即冷了臉, 把禮盒往茶幾上一扔:“你一定要跟他在一起是嗎?”


    “是。”


    “那你就當沒我這個媽媽好了。”柳蕙也把話說得很死:“隻要我還在,我就不會同意你嫁給他。”


    “為什麽呢?”溫辭有一瞬地疑惑:“他的家庭也不是他能選擇的,他已經比很多人都優秀了,隻是需要你們給他一點時間而已。”


    “他需要我們給他時間,這個時間你知道要多久?五年還是十年?難道要我們就這麽陪你空等著?”柳蕙看著溫辭:“我們生你養你,不是為了讓你去扶貧的。”


    溫辭無可爭辯。


    時間是最難證明的假設。


    她也不知道衛泯還要多久才能達到父母認可的高度,也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長時間。


    但隻要他不說放棄,她也絕不會鬆手。


    就當她是自私。


    可愛本身不就是自私的嗎?


    她也隻是想盡力留住想要的。


    僅此而已。


    和父母的一次次不了了之,溫辭沒有全部都跟衛泯提過,這個暑假不止她在努力,他也一樣在努力。


    那天她去安江巷給常雲英送東西,正巧碰上他喝得爛醉被杜康扛回來,常雲英見怪不怪地抱怨道:“又喝這麽多,別年紀輕輕就把胃喝壞了。”


    溫辭這才知道整個暑假,他為了能多拉些單子,幾乎都在外麵跑業務,好幾次都是這麽回來的。


    她拿著熱毛巾替他擦臉。


    他暈乎乎地還以為是旁人,抓住她的手不讓動,等看清了又笑眯眯地說:“是你啊。”


    溫辭又心疼又好笑:“那你還以為是誰?”


    “不知道……”他難受地皺起眉,整張臉又紅又燙,嘴裏一直嘟囔著溫辭聽不懂的數字。


    過了會,又像是清醒了,一雙漆黑的眼就那麽直勾勾地看著她。


    溫辭坐在床邊,“看什麽?”


    “寶貝。”


    那是他第一次這麽叫,溫辭像被定在那兒,被他勾起手指才回過神,紅著臉嗔道:“你亂叫什麽?”


    “不喜歡嗎?”衛泯像是有些苦惱,“電視裏都這麽叫的。”


    溫辭笑了,“喜歡。”


    她靠在他懷裏:“衛泯。”


    “嗯……”


    她想問你是不是很累,可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她便沒再說什麽,趴在那兒靜靜聽著他的心跳聲。


    衛泯很快睡著了。


    溫辭替他蓋好被子,又將風扇和窗戶都打開,點好了蚊香才下樓。


    常雲英在院子裏洗衣服,溫辭走過去,她問了句:“那小子睡著了?”


    “睡了。”溫辭搬了板凳要過去幫忙。


    “你別弄,我這一會就洗完了。” 常雲英問:“你爸媽是不是知道了你跟衛泯談戀愛的事?”


    溫辭點頭。


    “不同意吧?”


    溫辭還是點頭,又說:“我會努力讓他們同意的,我知道衛泯是很好的人。”


    “哎。”常雲英說:“其實最初知道你們在一起的時候,我也是不同意的,我想我以後要怎麽麵對柳主任啊,可是衛泯跟我說不會有那一天,我就想著他為我苦了那麽久,我就讓他高興幾天算了,但是後來,你們越談越久,我就問衛泯,到底是什麽情況,你猜他跟我說什麽?”


    “什麽?”


    “他說舍不得。”常雲英停下動作,胳膊搭在膝頭,指尖的水一滴滴掉進盆裏,她出神地望著院子裏的一角,聲音有些迷惘:“那麽大個人了,還和小時候一樣,哭著跟我說他舍不得,我想,那我能怎麽辦呢?”


    溫辭抱著腿蹲在一旁,心裏一陣泛酸。


    “我勸他放棄,說你們不合適,可他說要試試,他說小時候那麽難都過來了,現在日子已經越過越好了,怎麽能在這時候放棄。”常雲英抬手抹了下眼角:“他長大這麽大,大部分時間都在為了我,我又怎麽能攔著他,可我又不知道怎麽麵對柳主任,索性就叫他給我轉了院,我對你媽媽,是真的沒臉見她。”


    “奶奶,您別這麽想,我跟衛泯是我們兩個人的選擇,能不能走下去也要看我們自己的造化。”溫辭違心地安慰道:“我媽媽也沒有那麽想您。”


    “是嗎?”常雲英輕歎:“有沒有都是我們做得不對了。”


    她說:“衛泯其實是個很好很好的孩子,我記得他以前讀書一直都是班裏最好的,可後來為了照顧我,落下了太多的課,又留了級,成績慢慢地就跟不上去了,是我拖累他了。”


    “不是這樣的,奶奶。”溫辭急切道:“如果沒有您,衛泯這十幾年就要一個人長大,是有您在,他才有了一個完整的童年,才有了家。”


    常雲英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抓著溫辭的手:“我知道衛泯還不夠那麽好,你再給他點時間好不好?”


    “我會的,其實他已經很好很好了。”溫辭眼眶酸澀:“我也會和他一起努力,以後我們一起照顧您。”


    “我啊,是半截身子都進土裏的人了。”常雲英輕笑:“算了,不說這麽晦氣的話了,你是不是還要回家,早點回去,別讓你爸媽擔心。”


    溫辭說不著急,陪著她洗完衣服,又在院子裏晾好,臨走前,常雲英還不放心,一直送她到巷子口。


    她走幾步一回頭,常雲英始終站在那兒,朝她擺手:“快回吧。”


    溫辭看著老人小小的身影,想到兒時早逝的外婆,一陣鼻酸眼熱,“奶奶,你早點回去。”


    老人笑著擺了擺手。


    她越走越遠,那道佝僂的身影也漸漸模糊在視野裏。


    當時的溫辭怎麽也想不到。


    這會是她和常雲英見的最後一麵。


    那時,滬市已經是冬天了。


    溫辭在一個傍晚忽然接到衛泯的電話,她以為他又搞什麽突然襲擊,接通電話時還帶著笑:“你怎麽……”


    可電話那頭的話語聲卻將她的笑意擊潰。


    衛泯的聲音很平靜,靜到像是掀不起任何波瀾。


    他說,奶奶走了。


    溫辭突然很想笑。


    她想說怎麽可能,奶奶上周還跟她通電話,說要等她回去給她拿新的圍脖和手套。


    溫辭緊握著手機,還沒開口,眼淚已經先落了下來,心口一陣窒息般地刺痛,叫她喘不上來氣。


    她想起那個夏夜和常雲英的對話,原來那時,已經是告別了嗎?


    溫辭心頭大慟,忘了自己是怎麽回到宿舍,又是怎麽跟輔導員請的假,等回過神的時候,已經坐上了返程的火車。


    那一夜,她幾乎沒有合過眼。


    跟著人流一出站,溫辭便看見早早等在車站外的杜康,她走近了,看到他通紅的眼眶,心底那一絲僥幸徹底被擊潰。


    她站在寒風裏,聲音都在發顫:“奶奶怎麽……”


    失控的眼淚蓋過了哽咽的聲音。


    杜康深吸了口氣,搓著臉說:“是在睡夢裏突然犯了腦梗,醫生說沒怎麽受罪。”


    沒受罪。


    已經是最大的安慰了。


    溫辭的聲音顫抖不止:“衛泯呢?”


    “在家。”杜康努力克製情緒:“走吧,我先帶你回去。”


    衛家的親戚不多,同常雲英一個輩分的親戚大多都在近幾年已經離世了,剩下的小輩也不常來往。


    前來祭拜的人並不多。


    院子裏搭了一個小棚,不大的堂屋被清出一片地方放著租來的冰棺,哀樂奏響。


    整片天地好似都籠罩著一層沉重的悲傷。


    溫辭走近了,看到跪在冰棺旁的衛泯,她不敢踏進去,也不敢看躺在那裏的人。


    可衛泯隻有她了。


    她拖著沉重的腳步邁進屋裏,紙錢燃燒的氣味縈繞在空氣裏,常雲英的氣息被徹底覆蓋了。


    衛泯聽到動靜抬起頭,唇瓣幹澀發白,嗓音沙啞:“你來了。”


    溫辭的喉嚨像被什麽堵著,蹲在他麵前,咬著牙想說些什麽,可眼淚卻先掉了下來。


    她想安慰衛泯,可他看起來比她還冷靜,沒有失聲痛哭,也沒有一蹶不振,像一汪沉寂的海。


    他熟練地操辦著常雲英的喪事,迎來送往,叫人挑不出一點錯處。


    可越是這樣,溫辭越是擔心,她寧願他失控,哪怕是發脾氣,也好過現在的粉飾太平。


    他把苦都埋在了心裏。


    常雲英火化那天,是個大晴天。


    溫辭一路跟著衛泯,看他沉默地跟常雲英告別,站在火化間外一言不發地盯著牆上閃爍的名字。


    “衛泯……”她走到他身旁,輕輕地牽住他的手。


    衛泯側頭看著她,更用力地回握住:“我沒事。”


    溫辭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後麵的事情都是衛泯提前安排好的,骨灰盒選了最好的一個,和衛泯母親一起葬在了鄉下。


    忙完這一切,一行人又回到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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