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地方,便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鬧得厲害了,才派兵鎮壓,鎮壓之後能管上一陣,又恢複成了老樣子,這些年暗裏不知道誕生出了多少個幫派。


    明春堂便是其中之一。


    童義也沒說出來去嚇唬她們,一個多時辰後,船隻靠到了對岸,三人沒有耽擱,坐上了前來接應的馬車,沿官道趕往盧州方向。


    離建康已有了一段路,不再擔心被人追上,馬車的速度漸漸地慢了下來,上了山道不久,突然停下,童義回頭隔著車簾同她道,“少夫人,王副將就在前麵。”


    芸娘一愣,掀開簾子,剛從裏探出腦袋,便見對麵一道馬蹄聲響起,一人騎在馬背上,從叢林之間的黃土道上朝著這邊卷土而來,在離她兩丈之遠的地方勒住韁繩,利落地跳了下來,一身同衛銘一樣的天藍素衣,身形魁梧,步伐雄勁有力,三步並成兩步,目光期待又興奮,走到跟前,他一掀袍擺,單膝跪地,握拳砸向自己的胸口,朗聲行禮道,“屬下王荊見過小姐。”


    芸娘想了起來,昨夜裴安同她說過,是父親昔日的屬下。


    今日見到對方這番派頭之後,已無半點懷疑,就算是裴安禦史台的那些侍衛,也比不上他身上的魄力。


    當年父親回來,就一副棺材和幾件換洗的衣物,什麽都沒留下。


    父親是死於敵手的刀槍之下,她太小,母親也沒讓他看父親的遺體,她對父親的印象便還停留在兒時他抱著自己騎在她脖子上,完全不知他在戰場上,在軍營裏的那段日子,是何模樣。


    今日遇到了他的故人,芸娘也算是看到了他的過去,茫然地從馬車上下來,走到王荊跟前,期待地問道,“王叔叔見過我父親?”


    王荊抬頭,看著她眼裏閃動的光芒,眼圈驀然一紅,“屬下無能,未能保護好將軍。”


    戰場上刀槍無眼,生死全靠自個兒,怪不得旁人,“您快起來。”


    見她伸手來扶,王荊一個粗老爺們兒,竟然掉了幾滴淚在臉上,別扭地用袖口抹了一把,又從袖筒內掏出了一張發黃的宣紙,看得出來畫像保存了很久,已折出了幾道深深的痕跡,王荊小心翼翼地展開,遞給芸娘,“當年將軍給咱們看這副畫像時,小姐才十來歲呢,如今都長成了大姑娘,嫁人了。”


    是芸娘十歲生辰時,母親給她畫的,說是要拿去給父親,沒想到竟然還留著。


    芸娘接了過來。


    王荊艱難地掛出一抹笑來,繼續道,“將軍生前將這副畫像當成了寶貝,一直藏在枕頭底下,每當夜深人靜,便會拿出來看上一眼,咱幾個沒規矩的潑猴,很是好奇他到底在看什麽,偷偷趴在門外,被他察覺後,大方地將咱們都叫了進去,告訴咱們畫像的姑娘是他的愛女,單名一個芸字,小名叫寧寧,屬下至今都還記得,將軍說起小姐時,臉上的自豪。”


    後來將軍全軍覆沒,他和幾個不怕死的將士,返回去,在營地的一片狼藉之中,隻找到了這副畫像。


    “將軍臨死之前,交代過屬下,若有朝一日能活下來,替他到臨安來看一眼小姐,他說自己不是一個好父親,希望小姐不要怪他。”


    五年前,在得知父親的死訊時,芸娘更多的是失落和迷茫,母親讓她不要傷心,說父親不過是走了他該走的路罷了,她便也沒在人前流一滴淚水。


    如今這一副畫像,再加上王荊的話,這一刻芸娘才意識到,他不隻是南國的將軍,保家衛國的英雄,他也是自己的父親。


    淚珠滾到臉上,芸娘看著畫像一團模糊。


    第一次相認,有太多的話要交代,離驛站還得要幾個時辰,天色已經不早了,芸娘回到了馬車上,王荊騎著馬走在她旁邊,將這幾年發生的事,都同她說了一遍。


    當年由王將軍帶領的南國最後一支軍隊全軍覆沒後,被秘密保護下來的兩千餘將士,開始東躲西藏,褪去盔甲隱姓埋名,怕被抓到把柄,連累了王家,這些年一直不敢輕易聯係。


    直到得知將軍夫人離世的消失時,他才派了人潛入臨安,找到了王老夫人,王老夫人卻告訴他們時候還未到。


    這一等又是三年,大半月前在收到王老夫人消息時,他一刻也坐不住,親自趕來了臨安,還是錯過了小姐的婚宴。


    將軍走前曾有三個遺願。


    一是回來替他看一眼小姐。


    二是護送夫人和小姐回一趟果州,替顧家老爺子上一柱香。


    三是在自己有生之年,若有幸看到南國誕生出一位能拯救國運的英雄時,一定要在他的墳前告訴他。


    第一件事他算是完成了,接下來是第二件,夫人已經走了,他隻能帶小姐一人去果州。


    王荊終於將人接到了手裏,壞懷揣著幾分慫恿的意思,“小姐,姑爺這回的路線與咱們完全不同,屬下的意思是小姐先去果州,等姑爺忙完了手頭上的事情,咱們再來同他匯合,如何?”


    他已放信出去,半月後他的人馬都會聚集在江陵,完全有能力護送小姐去果州。


    這幾日自己被裴安使喚來使喚去就罷了,他手裏的那範玄,這輩子他都不想再見到,但看裴安的架勢,他極有可能還會遇到秦閣老。


    這兩人的嘴巴要是放在一起,他還不如死了算了。


    芸娘還沒回答,一旁的童義替她答了,“不如何,王副將可別忘了,少夫人如今已同主子成親,要走也是跟著主子走。”


    王荊沒理他,問芸娘,“屬下聽小姐的。”


    去果州確實是芸娘的心願,但童義說得對,沒看到裴安出來,她心頭放不下,抬頭看向王荊,“王叔叔若有要事在身,可先行走一步,我再等等郎君。”


    “小姐這什麽話,我王荊這輩子最大的要事就是效忠小姐,小姐要想做什麽,我等兩千餘名苟且偷生下來的士兵們,必當肝腦塗地,萬死不辭!當日咱們是如何效忠將軍,往後就如何效忠小姐,小姐要等姑爺,咱們便等。”王荊一副忠肝義膽,句句發自肺腑,慷慨激昂。


    芸娘:......


    適才她隻顧著激動,如今才意識到一個問題,兩,兩千人,以後都要跟著她嗎......


    一時沒消化過來,芸娘衝王荊禮貌地笑了一下後,放下簾子,轉頭一臉懵地看向青玉,祖母不是說,父親隻給她留下了一人嗎。


    她怎麽辦。


    沒等她說出口,青玉先替她說了,“小姐,您也成造反頭目了。”


    兩千戶啊。


    一個建康,才多少兵馬。


    “老天爺真是長了眼睛,奴婢如今最慶幸的,便是主子您嫁給了姑爺,您倆在一起,簡直是郎才女貌,狼狽為奸,這天底下就沒有比您們更相配的夫妻了,連本事把柄都能一致,將來誰也不比誰差,誰也說不了誰。”


    芸娘:......


    話雖然不中聽,但是事實。


    她無法想象自己要是同邢風成親後,他伏案修補著朝廷的律法綱紀,她走過去告訴他,自己有一支兩千人的‘叛軍’,邢風會是什麽樣的反應。


    兩千多人,要是被察覺,王家,國公府,會不會被皇上一鍋端......


    馬車走了半日之後,芸娘心頭的糾結,已完全沒了意義,沿路處處都是地痞和土匪。


    王荊手裏的長刀也拿了出來,“小姐不用怕,有我王荊在此,無人敢傷您。”


    而童義又將那麵黑色的‘裴’字旗幟,掛在了馬車上,還是神奇般地相安無事。


    馬車一路往前,天色黑了才住進一間驛站,一夜過去,天色開始泛青了,也沒見裴安追上來。


    芸娘睡得一點都不踏實,想起走之前,他說好的隻耽擱半日......


    青玉去樓下端早食,芸娘穿好衣裳,打算去問問童義。


    剛下樓,迎麵便遇到了一波人進來,目光一碰上,對方幾人的神色便成了癡呆狀,為首一人嘴裏叼著的一根狗尾巴草,瞬間落到了鞋麵上,“艸,這是哪兒來的人間仙子。”


    這一路過來是什麽樣,芸娘都看在了眼裏,臉色頓時一變,正要往後退,門口又進來了一人。


    紫色衫袍,手持一把黑色劍鞘的長劍,身姿挺立如鬆,目光挑起來,輕輕地落在她身上,也沒出聲。


    為首那人見他進來了,碰了他一下,小聲道,“有生之年,我可還沒見過這麽好看的小娘子,比起你那位新夫人如何?”


    裴安沒搭理他,直接上前,到了芸娘身旁,伸手往她腰上一摟,“不多睡會兒?”


    鍾清:......


    第50章


    裴安比原計劃晚了一夜。


    一是低估了範玄的精力,昨日一到鬧市,他站在囚車內,一身正氣,字字泣血,徹底將建康百姓的憤怒點燃,上前來劫囚車的人超出了預估。二因臨時出現了兩個計劃之外的人,場麵一度失了控。


    結果倒還算順利,該救的,該殺的,一個都沒少,不過是多耽擱了些功夫。


    天黑後裴安才渡江,到了對岸沒急著趕路,原地紮營,在林子裏歇了幾個時辰,後半夜出發,總算在天亮之前追上。


    從他進門,芸娘便注意到了他臉上的疲倦,此時聽他聲音沙啞,知道他累了,側身挨過去,柔聲答,“我睡好了,郎君上去歇息一會兒吧。”


    兩人並肩上了樓,瞧不見人影了,身後鍾清呆滯的神色,才猛然醒過來。


    跟前這位他有生之年沒見到的人間仙子,就是他裴大人新娶的夫人。


    老天真他媽偏心眼兒。


    鍾清將手裏的刀往旁邊的桌上一擱,一屁股坐在板凳上,頗為無力,“除了身世,他簡直就將世間好處都占完了。”


    話音剛落,童義從外走了進來,“喲,副堂主來了。”


    鍾清剛被打擊,一臉不滿,“明春堂副堂主那麽多,我知道你叫的是哪個?”


    童義一笑,改了個稱呼,“鍾副堂主,房間已經備好了,先去歇著吧,待會兒我讓夥計將吃的喝的都送上來。”


    “有肉嗎?”鍾清總算有了點精神。


    童義點頭,“有。”


    “生的還是熟的?”


    童義:......“鍾副堂主有吃生肉的癖好?”


    “不不不,熟的,要熟的,越熟越好。”他已經好幾天沒吃過熟肉了,準確來說,已經很久沒吃過熟的東西了。


    每日都是生蘿卜生菜生肉.......


    經此一次,他算是明白了,誰都能得罪,唯有寡婦不能得罪,狠起來不是人。


    —


    七月份的天氣,不出太陽在外麵走上一圈,背心都能生出一層汗,裴安廝殺了一場,又奔波了這麽遠的路,一身早就被汗透,濕了又幹,幹了又濕,黏糊得厲害,進屋後便開始鬆腰帶。


    等芸娘反應過來,他周身上下,隻剩下了一條白色的裘褲。


    芸娘完全不知道怎麽麵對他突如其來的豪邁,雙頰飛上了紅暈,慌忙替他將門關上,一時進退兩難,“郎君是要沐浴嗎,我去讓童義備點熱水。”


    “涼水便可,有嗎。”裴安回頭。


    芸娘:......


    芸娘盯著他不著寸縷的精壯上半身,胸前的那兩點晃得她腦子一陣暈暈乎乎,點頭道,“有。”昨夜她讓青玉便備好了兩桶熱水,他沒回來,早涼了。


    聽她應完,裴安手裏的腰帶一扯。


    這是要直接脫光光嗎。


    芸娘猛然轉過身,額頭砸在了門板上,“嘭”一聲,整扇門都在震動,不待裴安發話,忙拉開門,“我,我去替郎君拿換洗的衣裳。”


    昨兒走的時候,她馬車上隻裝了自己的東西,裴安的行頭都在剛到的幾輛馬車上。


    不見童義,芸娘去樓下尋了衛銘,手裏抱著包袱再回來,便見王荊如同一個木頭樁子般,筆直地守在了兩人的房門外。


    芸娘一愣,疑惑地問道,“王叔叔有事嗎?”


    “小姐。”王荊突然對她抱拳,恭敬地行了一禮,“屬下在此聽候小姐的差遣。”


    芸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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