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後“撒手人寰”,顧家也從此敗落,而曾經唯一能與北國抗衡一二的顧家軍,一夜之間也徹底地消失在了朝野之內,改名為皇軍。


    他本以為是老天不開眼,天要斷他南國的後路,直到半年前,他收到了一封,以商人“張治”的名義送來的信函。


    信函中寫了一句話,他人在江陵。


    旁人不知道,他範玄同顧震打交道多年,非常清楚他的習慣,每回信件的署名處,都會留下三個黑點。


    他很快便明白了過來,寫信的人,不是什麽張治,而是顧震。


    顧震還活著,且用意很明顯,是在托他將‘張治’還活著的消息散布出去。


    王家同顧家有姻親,皇上一直在防備,顧震沒有去找王家,必然也清楚這一點,是以,他找上了自己這個算得上是老友的昔日同僚。


    他雖不知道顧震有何謀略,但他知道,隻要顧震還活著,曾經被貶去的那些將領,都能被重新召回來。


    隻要將領在,不愁聚集不到兵馬。


    在戰場上廝殺慣了的兒郎,早已練出了一身血性,又怎可能一輩子躲在角落裏,看著自己的山河被入侵,百姓被欺壓,從此忍氣吞聲地苟且活著。


    軍中兒郎,心中的那份護國情懷,比誰都要重,若國家需要,我必馳騁疆場,以身報國!


    這是多少南國愛國子民的心身。


    顧震既有今日的謀算,那當年在回朝之前,必定已經做好了準備。上交兵權之前,定給底下的將領們,留下了可以彼此聯絡的信物。


    北國天狼橫行,昏君識人不清,濫殺武將忠臣,德不配位,天狼入侵,早晚之事。


    他心中所願,便是望上天能賜給這天下一個明君,讓南國的子民能挺直腰杆做人,讓天狼不敢輕易來犯。


    顧震有兵馬。


    裴安有謀。


    他死之前是至少是看到了希望而死的,足矣。


    “餘下的路......就,拜托裴公子了。”範玄說完最後一句話,閉目死在了裴安的劍下。


    烈日在人頭上烤著,底下的沼澤蘆葦蒸出一股熱氣,又悶又燥,裴安額頭生了一層細汗,臉色有些發白。


    身後王恩帶來的侍衛趕到,撥開蘆葦,見裴安從範玄的心口拔出配劍,鬆了一口氣,笑著巴結地道,“還是得要裴大人出手。”


    裴安一句話沒說,手提著沾滿了鮮血的長劍,轉身從幾個侍衛身旁走過,腳步極為穩健地上了土坡。


    “趕緊過來搭把手,利索點,頭砍下來,拿回去交差。”


    身後頭顱落地的聲音傳來,裴安眼角猛然抽搐了一下,握住劍柄的手不覺顫了顫,溫熱的鮮血黏在掌心內,每一滴都沾著罪惡。


    深淵凝視得太久,是魔是佛,誰能說的清。


    自己也不見得就是他範玄口中的救國英雄,他有他的私心,有他的計劃,他隻是想拿回屬於他的東西罷了。


    —


    欽犯被就地正法,山匪自動退去。


    侍衛將範玄和‘李家公子’的人頭,交給了王恩,裝進了木箱內,林子內又恢複了安靜。


    這回王恩終於放心地飲起了茶,揭開茶蓋兒,輕輕刮了刮麵上浮起來的茶葉沫兒,心頭到底對今日的匪賊,懷了幾分忌憚,偏過頭同裴安道,“一群草莽流寇,竟然如此囂張妄為,家有家規,國有國法,章法綱紀擺在那,朝廷六部又不是擺設,輪得到他們一群賊子來對朝廷指手畫腳?”


    王恩輕蔑的一笑,“還什麽替天行道,真以為自己是天王老子了?不自量力!待此事了結,奴才便稟報陛下,到時由裴大人出麵,也是時候該清剿這些個匪徒了。”


    裴安神色平靜,點頭道,“王總管所慮極是。”


    王恩笑了笑,飲完了半盞茶,又用了一些幹糧,皇上還在等著他回去複命,沒再多留,起身同裴安辭行道,“接下來,就有勞裴大人替陛下費心,奴才就先回了。”


    裴安起身相送,突然道,“禦史台的人,怕是用不上了,還請王總管一道帶回臨安。”


    王恩一愣,覺得不太妥,“裴大人這一路有多艱險,奴才可是看在了眼裏,沒幾個人在身邊可不行。”說完又湊近他,低聲道,“裴大人找到人之後,要是怕他們泄密,等到時機成熟,殺了便是。”


    卸磨殺驢,不愧是同皇上一條心。


    裴安沒再勉強,將人送上回京的馬背,轉身同衛銘吩咐,“清點人馬,出發。”


    —


    隊伍出發後,裴安沒回馬車,騎馬走在了前方。


    日頭已經偏西,曬了幾個時辰的大地,如同一個烤爐子,熱氣從腳底竄到了天靈蓋。


    走了幾十裏後,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道馬蹄聲,他以為是衛銘,也沒回頭,直到馬匹到了他身旁,馬背上是一道纖細的人影,清脆地喚了他一聲,“郎君。”他才偏過頭,皺眉看著芸娘,“你怎麽出來了,不怕熱?”


    芸娘抓住韁繩,傾身將手裏的水袋遞了過去,“馬車坐久了,腿腳僵得很,想出來陪郎君走走,郎君先喝口水。”


    裴安的嘴唇確實有些發幹,伸手接過,仰頭灌了幾口入喉,袋子裏的水意外地涼爽。


    見他目露意外,芸娘一笑,麵上透出了幾分機靈勁兒,邀功道,“我放了幾塊冰進去,郎君可覺得涼快了一些。”


    “恩。”裴安擰緊了水袋蓋,正準備調轉馬頭,陪她回馬車內,卻見她笑著道,“郎君,咱們來比一場如何?”


    芸娘說完抬起頭,伸手指了一下前麵一處山丘,“我和郎君比,誰先到頂。”


    裴安一笑。


    就憑她扭斷腰的起步?賭什麽,又彈腦門心?


    見他擺出了一副自負的姿態,明擺了瞧不起自己,芸娘替自個兒辯解道,“我五歲時,娘親就教我騎馬了,若非後來被關進院子裏,騎術肯定會更加精湛。”


    她憤憤不平的神色,他倒是覺得她還想說的是,若天下的女娘都能如他們男兒這般,沒有限製,說不定比他還厲害。


    “讓你二裏。”裴安開口,不想欺負她。


    “不要。”芸娘沒領情,拒絕道,“郎君這一讓,若是我贏了,郎君心頭肯定會想,都是你讓出來的,若是我輸了,郎君又會想,看吧,我都讓你二裏了,你還是輸了,還敢在我麵前吹噓呢。”她說著嘴角還往上撅了撅,“既然輸贏都討不好,我寧願輸得堂堂正正。”


    成親以來,她在自己麵前多數都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樣,偶爾見她幾回同自己蹬鼻子上臉的急眼勁兒,但從未見她露出這般逗趣兒的神態。


    對她的小人之心,他嗤笑了一下,“行,這回賭什麽。”


    芸娘斷然不敢再去彈他的腦門兒,“待輸贏定奪後,郎君說了算。”


    他生平還是頭一回被一個小娘子讓,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心頭大抵也猜出來了,她是為何而來。


    他又不是三歲小孩,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她不必來哄.....


    芸娘微微俯身,這回做足了起步的準備,偏頭過來看他,“郎君,請吧。”


    裴安:.......


    片刻後,兩道馬蹄聲同時響在了官道上,馬蹄飛揚,塵土淹沒在兩人身後,兩旁樹木投下的斑駁光暈,快速地從兩人臉上掠過。


    日頭漸漸地靠近了山脈,奔走在前麵的那匹馬,早沒了蹤影。等到芸娘到了山丘底下時,裴安已經坐在了山頂上,風吹日曬了好一陣。


    跑起來馬背上有風,又是山林子,沒有在底下漫步走著那麽熱,汗水一流,甚至還覺得有幾分舒暢。


    芸娘將馬栓好,慢慢地爬上了山丘,走過去挨著他坐在了他旁邊,眼睛往前一望,這才察覺,這一處高地,風景竟然極好。


    腳下的叢林盡染上了一層金光。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真好看。”芸娘驚歎了一聲,抬起手,手指頭握成了一個圈,前後一番移動,試著將太陽的輪廓放進去,試了幾回,都沒能如願,想到身旁還有一個人,她突然轉身,拉起了裴安的手,自己的左手從他的胳膊彎裏穿過去,身子靠向他,手指屈成了一個半圈,輕輕的碰了碰他垂吊著的手掌,“郎君,也像我這樣。”


    裴安不明白她想要什麽,但見她一臉期待,莫名跟著照做。


    兩人的指尖相觸,中間留出了一個空心的圈,芸娘緩緩地推動著他的指尖,移到了夕陽的位置,紅火的日頭,慢慢地被圈了進來,落在了兩人圈出來的空心之內,芸娘一臉雀躍,手肘輕輕地戳了戳他,“郎君你看,咱們捉到太陽了。”


    裴安:......


    幼稚。


    裴安無語地轉過頭,正好瞥見她笑起來的側臉,她嘴角彎起來,弧線微微上揚,唇下角的位置,有一個淺顯的梨渦,倒是比折射在她臉上的夕陽,還要奪目幾分。


    她舉了半天的手,見他沒在看,回頭催了他一聲,“郎君快看啊,真的好看......”


    被她察覺,他快速地從她臉上挪開視線,下意識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快要落山的太陽,褪去了刺眼的光芒,如同一個火球,被包裹在兩人的掌心,昏紅的光線穿透了他們的十指,照出了裏頭紅彤彤的血肉。


    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低聲輕喃道,“娘親曾說過,這世間萬物,唯有太陽它從不分善惡,懸掛在咱們頭頂上,普照著眾生,不會偏袒誰,也不會苛待了誰,人人都有觸碰它的資格,咱們是不是應該活在黑暗裏,旁人說了不算,隻有自己才能決斷。”


    裴安眸子一動,慢慢地側目,看向她。


    芸娘也回過頭,目光溫柔地盯著他的眼睛,眼底露出了一絲心疼,低聲道,“縱然郎君今兒雙手沾了血,可還有我知道,還有範大人他自己知道,他的死,和郎君沒有關係。”


    她又道,“害死範大人的不是郎君,而是德不配位的一國帝王。”大道理不容易理解,她試著說的更明白一些,“郎君不欠任何人,更不欠這個天下,郎君隻是郎君自己,沒有應該替誰去背負任何抱負,誰都希望自己的家國能山河永固,繁榮昌盛,秦閣老如此,範大人也如此,但這一切,不該是郎君一人來背負,郎君如今所作的一切,本意並不是想去傷害誰,便足矣......”


    廝殺的那陣,她一直留意著外麵的動靜。


    聽到山匪從四麵八方衝了下來,高喊替天行道的口號,也聽到了一位匪賊,口出狂言要劫走她。


    但刀劍從始至終都沒近到她的馬車,等到耳邊的動靜慢慢地平靜了下來,山匪撤退,禦史台的人也回來了,她以為他成功了,卻聽童義說,“範大人死了。”


    他今日胸有成竹地將人帶在這林子裏來,要的並非是這樣的結果。


    他想救範大人,最後卻讓他送了命。


    他是要做大事的人,縱然日後不會影響他任何決策,可人心都是肉長的,他也會痛。


    第58章


    勸解完後,她又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夫君是惡是善,心性如何,路人沒有資格來評判,我隻知道,在我眼裏,郎君就是最好的。”


    他並非是惡魔,他就是自己頭頂上的太陽。


    她說完,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指尖,拉著他的手一同放了下來,再度看向跟前的夕陽。


    沉下的輪廓已經碰到了山頂,山頂端部似是一把利刃,將那顆燒火的火球,割開了一條口子,裏麵如岩漿一般的流光傾泄出來,倒進了叢林之中,霎時之間,大半個天際,光芒四射,金光燦爛,絢麗奪目。


    她從未見過這麽好看的落日,目光不由露出了幾分癡念。


    心中低念:“娘親,你看到了嗎,南國的山河,確實如您所說,很美。”


    她的頭還靠在他肩膀上,跟前的夕陽美景如何,他壓根兒沒去瞧,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臉上,看著天際的流光在她麵上慢慢地變幻,她眉眼之間的美,彷佛又添了幾分,讓他情不自禁的朝著她慢慢靠近,當唇瓣小心翼翼地碰在她的額頭上的瞬間,唇上傳來的柔軟感觸及到了心底,那一刻的感覺,倒像是兒時得到了某種自己想要的東西,內心無比踏實和滿足。


    芸娘正看得入神,額頭上突然被親,很輕一下,並不重,卻莫名覺得有屢屢溫情,她靠在他肩膀的頭,下意識往他懷裏蹭了蹭。


    他身子後仰,索性抬起胳膊將她摟進了懷裏,手指頭有意無意地捏著她的胳膊,下顎懶洋洋地垂下來,擱在了她的發絲上。


    柔軟的青絲,帶著一股淡淡的清香,鑽入鼻尖,堵在心口的那股悶意不知不覺地已散開,也不知何時沒了蹤影,心緒也安穩了下來。


    他知道她是想來哄他,倒沒料到,她能說出這麽一番話來,且還歪打正著地說到他心坎上。


    最開始他娶她回來,不過是被流言逼到了份上,覺得娶了也沒什麽可虧的,後來幾回相處,拿她和蕭娘子一比,簡直就是意外之喜,比想象中的要好上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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