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不詢望著那一片嶙峋凹凸的山體,麵露思索。


    原本他當真就是沒話找話,可細想時,又覺得詭異,往前走了幾步,“怪了。”


    沈如晚微微蹙眉,來來回回看了兩遍,也沒看出怪在哪。


    “你看,”曲不詢轉頭,伸手朝上一指,示意她抬頭看,“之前我在山上待過,可以確定這一麵是凸起的,站在下麵一點的位置,根本看不見上麵的龍王廟。”


    可是現在站在他們的位置往上看,龍王廟清晰可見,一眼望去竟沒有半點遮攔,更不必說這一麵山體都被鑿開,自下而上毫無阻礙。


    再低頭向下俯瞰,屋舍村落錯落分布,在整座島上顯得格外渺小,擠在一起環成一圈,最中心也最顯眼的就是章家。


    從龍王廟向下一路延伸到村落,暢通無阻。


    這種走勢極利於靈氣地脈流送,對於手法有所局限、沒法用陣法和法器改變靈氣流向的異人和凡人來說,是最簡便的令靈氣流向按照規劃改易的方法。


    “以龍王廟建造迄今所造成的風水靈氣流向改易而言,這一點小變化,算不上什麽值得驚奇的事。”沈如晚望著遠處村落的方向,沉吟片刻,“他連周邊山丘都挖開,甚至開出了新水渠,折騰一麵山體也正常。”


    曲不詢沒說話。


    他久久地盯著山下的景象,慢慢說,“把他動過的地方連在一起看,龍王廟為起點,如果靈氣足夠,是能直接摧垮村莊的,甚至不需要修士引導。”


    沈如晚不由看向他。


    “東儀島沒有那麽好的地勢。”她平淡地指出,“如果東儀島藏有那麽強的地脈靈氣,那現在住在島上的就不是章家,而是某個中小型修仙宗門了。”


    神州之大,也不是處處都物華天寶的。


    修仙者無非看重“財侶法地”,東儀島要真像是曲不詢說的那樣,早有修仙者為了這裏蘊藏的雄渾地脈靈氣而大打出手了。


    曲不詢默不作聲。


    過了許久,方才點了一下頭,“說得也是。”


    他站在原地,遠遠凝望那遠方村落。


    “你有沒有覺得奇怪?”他問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這樣一個異人,純粹忽悠凡人建造的龍王廟,為什麽會興師動眾到這種地步,不僅整個東儀島的地脈靈氣為之改變,就連千頃鄔仙湖也受到影響。這真是無意為之嗎?”


    其實這個問題沈如晚也想過。


    “人就是一種每時每刻都在自取滅亡的群體。”她沒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像是在說一些漫無目的的宏大討論,“有時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有時則不知道,但目的往往相同,而結果也總是相似。”


    曲不詢回過頭。


    明媚到讓人禁不住閉眼的陽光透過頭頂樹蔭照落在她臉上,投下斑駁樹影,恰如此刻她眼底複雜的情緒。


    “你不能替代他們生活。提醒過了,這件事在你這裏就到此為止,與你無關。”她說,“操心太多,容易老。”


    曲不詢看她。


    修仙者會老嗎?也是會的。可最怕的是,身未衰,心已老。


    “我倒不是想多管閑事。”曲不詢沉默了一瞬,神色如常,“我是在想,鴉道長這種隻差一步就能踏入修士門檻的異人,來東儀島說動章家修建龍王廟,到底是圖什麽?要是圖錢,以鴉道長展現出來的東西,章家的財力還吸引不了他。”


    不像是圖財,章家再殷實,也隻是普通凡人,拿不出能讓異人心動的東西,更沒法靠財寶讓鴉道長在這裏心甘情願地待上大半年來主持修建龍王廟。


    要麽就是報恩,可要是島上真有人對鴉道長有恩,早就宣揚得連沈如晚這樣的外人都該知道了。


    “也不像是有仇。”曲不詢自顧自說下去,目光一轉,沈如晚雖然說著不想多管閑事,卻果然在聽他每一個字,他頓了一下,很快又如常地往下說,“我在島上待了兩個月,和鴉道長打過不少交道,有仇沒仇的分別我還是看得出來的。”


    “有仇是什麽樣,沒仇又是什麽樣?”沈如晚忽然問他。


    曲不詢一怔。


    過了片刻,他才回答,“拿不起,又放不下,就是有仇。”


    沈如晚凝神看了他一會兒。


    “所以,”她說,內容與前言無關,仿佛那是一個自然淡去的插曲,“剩下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在東儀島有利可圖,但這好處並不來自章家和島民,是嗎?”


    曲不詢莫名失神片刻,轉眼又若無其事,自然而然地接上她的話,“關於這個,我就在想,華胥先生不止一個徒弟,我找到的那個不過是他隨手教了幾招的半路弟子,尚且知道師父在東儀島有過停留,那其他弟子呢?”


    能培育出七夜白這樣的奇花,華胥先生必然是一位修為深厚的頂尖修士,然而他隨手教導的弟子水平卻良莠不齊,實力差距如同鴻溝,會不會有人尋找師父廢棄的舊洞府,試圖從中找到一些華胥先生看不上的遺留?


    頂尖大修士根本看不上眼的垃圾,也夠異人和小修士稀罕了。


    沈如晚很快想到章清昱提起的生父,也有一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師父在東儀島待過很長一段時間。


    她幾乎有一半的把握,章清昱生父的師父,就是那位神秘的華胥先生。


    同樣是了解師父的動向,同樣是隨口告訴外人,同樣是師父隨手一收的半路弟子。


    再加上可能有相似經曆的鴉道長……


    這聯想讓她沉默了一會兒。


    “那位華胥先生,到底隨手收了幾個好徒弟?”沈如晚古怪地說。


    作者有話說:


    “去了頭便是個酒壇”出自淩濛初《二刻拍案驚奇》


    第23章 枕函敲破漏聲殘(十一)


    東儀島修建龍王廟已有大半年了, 期間無論是曲不詢還是沈如晚都有不少機會進去參觀,但巧與不巧,他們誰也沒真正踏入其中看過。


    “這可能就是一種別樣意義的同行相輕。”曲不詢踏過龍王廟高高的門檻, 似模似樣地信口就來, “因為修仙者實質上擁有比擬於凡人傳說中神仙的力量, 所以對於凡人所敬畏的虛無縹緲的神靈不屑一顧,哪怕個人的實力並不能支持修士做到傳說中神靈所能做到的事。”


    天南地北的凡人神話傳說總是相似, 動輒是滅世天災、開天辟地, 轉眼又是打落天宮、孝感天地,每一個故事背後都是如出一轍的祈願。


    沈如晚站在龍王廟雕花的立柱前。


    “你知道有一種偏門的修士叫做意修嗎?”她隨口說, “他們以幻想和故事為道法,對於他們自己想象出來的事物,隻要他們自己真的相信存在, 所思便能成真。這是一種入門難、精進更難, 但極其強大的修行法,靠的不是資質和勤勉, 而是虛無縹緲的緣份和天賦,所以神州修士眾多, 意修卻極少。”


    曲不詢高高挑起眉毛。


    這是沈如晚消遣時在偏門典籍裏看到的。


    “有時我聽見凡人的傳說就會想, 這會不會是意修的傑作?”她若有所思,“每一個基於自然和現實的傳說,是先有故事,還是先有事實?”


    但事實證明,神州意修的數量確實不辜負修行的難度,沈如晚這些年聽到的絕大多數傳說都千篇一律, 印證了天南海北的人都有同樣的願景——無非就是功名利祿、風調雨順、平安康健。


    光是類似鄔仙湖和龍王的傳說, 她就聽過不下三個。


    “這故事裏唯一有點新意的就是說東儀島是水底龍宮的入口。”她點評。


    曲不詢臉微微朝著她側過來, 默不作聲地聽她說到這裏,忽而一頓,“你說東儀島是水底龍宮的入口?”


    沈如晚偏過頭。


    “對,是有這麽個傳說。”她微微頷首。


    曲不詢緩緩轉過來看她。


    “我在東儀島這些天,和很多人聊過天,把鄔仙湖的傳說翻來覆去聽了無數個大同小異的版本。”他慢慢地說,“我可以肯定,沒有任何一個人提到過這一點。”


    沈如晚微微挑眉。


    她短暫地回想了片刻,其實這部分也不是她之前就聽說的,而是昨天章清昱提起的,隻是那時她把關注點放在了章清昱生父的師父可能就是華胥先生上,而忽略了章清昱所提及的傳說部分。


    現在再回想,既然章清昱生父的師父可能是華胥先生,那麽他酒醉時提及的東儀島的傳說,很有可能就是從華胥先生那裏聽來的,也是追溯華胥先生在東儀島上洞府的重要線索。


    她蹙著眉回憶當時章清昱說的話。


    章清昱說,鄔仙湖真的有龍的蹤跡,鄔仙湖的傳說也大體都是真的,東儀島就是水底龍宮的入口,風水極佳,若有什麽法事,在島上便極容易成功。


    曲不詢揚著半邊眉毛。


    “就這鄔仙湖,能藏真龍?”他懷疑,“要真是有龍,上個月咱倆早該發現了。”


    這也是沈如晚的疑惑。


    真龍沒有,看上去像水底龍宮的建築也沒有,湖底隻有泥沙,和一隻鰱魚妖,讓人想信這離譜的傳說也信不下去,反而是越想越覺得試圖相信的自己太傻。


    倒是曲不詢思忖片刻。


    “前半段姑且不提,後半段說東儀島是水底龍宮的入口,風水極佳,利於法事——”他沉聲說到這裏,頓住,竟就站在那裏,擰著劍眉沉思不語。


    沈如晚目光在他臉上輕輕掠過。


    她難得見曲不詢這般正經思索些什麽的模樣,往日他縱然不是整日吊兒郎當,也總是一副懶散不羈、萬事不掛心的樣子,可隻有直直望向他眼底,才會發覺他滿眼沉凝冷鬱,在無謂無懼下,還藏著更深更沉的東西。


    隻有這個時候,她才真切地意識到,眼前這個人也許當真是長孫師兄的朋友。


    那種從第一眼起便若隱若現的熟悉感,大概也從來都是由來有因,能成為朋友,彼此之間自然是有相似之處的。


    這念頭自然而然地出現,她既覺釋懷,可又莫名悵惘。


    或許,她從來沒認真想過為這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找一個確切的理由,她也並不希望有這樣有理有據的理由存在,仿佛把一切剖析得清清楚楚就會失去些虛無縹緲的希冀。


    她心裏空落落的。


    曲不詢在她身側抬起頭。


    “找到了。”他忽而開口,聲音沉冷,“鄔仙湖靈脈源頭,果然在這裏奔流會聚。”


    沈如晚微感恍惚,回神看他。


    “靈脈源頭?”她微怔,很快便反應過來,一頓,神識也向下探去,“在這座山底下?”


    神識無形無相,是唯一可以無視任意五行阻礙的存在,無論是在空中、水中、土中,速度、準度和距離都不受影響,隻有一些特殊的靈材能隔絕神識。


    相較於神識來說,靈氣跨越阻礙的能力就差遠了,會受到房屋、山川的阻隔和影響,流向發生各種改變,從而發生風水改易。


    準確來說,鄔仙湖的靈脈源頭並沒有那麽精準地藏在這座山底下,而是在整個東儀島之下。但在東儀島大刀闊斧地移山開渠下,這座山連同龍王廟,成了溝通千頃鄔仙湖八方靈脈的唯一匯聚點。


    先前沈如晚和曲不詢沒有發現,隻不過是最近鄔仙湖風平浪靜,八方靈脈也平穩湧流,並未同時湧向東儀島,除了靈氣更濃鬱些外,並不特別。


    可一時風平浪靜,不代表永遠風平浪靜。


    一旦湖水洶湧、波瀾狂起,八方靈脈都湧向這裏,這小小一座龍王廟,又豈能承得住千頃靈脈洶湧?


    到時廟宇摧垮、山巒崩毀,靈氣狂瀾奔湧,必然會一往無前地奔向東儀島聚居的村落。


    東儀島上上下下俱是凡胎肉身,屋舍也都是尋常建築,能抵得住靈脈一匯嗎?


    無需再多言,這不是“無意為之”能辦成的事,無論是誰想要實現,都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和籌謀,差一點都不行。


    鴉道長費盡心力在東儀島上建這麽一座龍王廟,絕不是無心之舉。


    不過……


    麵甜心苦、圖謀不軌的修士異人沈如晚也見過不少,可陣仗手筆這麽大的,連沈如晚也是第一次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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