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之前和我說過,不會傷及人命的。”她猛然拽住姚凜的袖口,向來內斂溫和的眼底此刻冰冷到極點,“你騙我。”


    可奇異的是,她眼底盡是冰冷的怒意,卻仿佛並不那麽驚訝。


    姚凜沒有躲避或退後,他站在原地,任由章清昱用力攥著他的袖口,垂眸看她。


    “沒騙你,不會傷及無辜的。”他沒什麽表情地說,“我隻想要個公道,再討回屬於我的東西,和你目的是一樣的,你知道的。”


    章清昱慢慢鬆開他的袖子,一步一步後退。


    “我沒法相信你的話了。”她一字一頓,“我聽到你們還提到了沈如晚,我不會恩將仇報的。”


    姚凜依然是那副平淡的語氣。


    “我已經告訴你了,他的計劃是他的,我的是我的,我不會傷及無辜的。”


    章清昱靜靜地望著他。


    “不會傷及無辜,那麽,不無辜的,是不是就要去死了?”她問,“你騙我說誰也不會死,其實你早就想好,我舅父和大兄是一定要死的,是嗎?”


    *


    章家客院比往日要熱鬧許多。


    “五魁首啊六六六——你又輸了,喝吧。”


    院中,曲不詢無言地收回手。


    他伸手拿起眼前的茶杯,拎著茶壺倒滿,一口飲盡。


    喝完,一翻手,把空空的茶杯底給沈如晚看。


    曲不詢微微用力,把空茶杯按在桌上。


    “你真是第一次玩劃拳?”他沒忍住,納悶之極地問她。


    沈如晚似笑非笑地看他。


    “我可沒這麽說過,是你非要這麽以為的。”


    曲不詢一時噎住。


    ——還真是。


    這事還得從他們離開龍王、慢悠悠地回到章家說起。


    說好了要守株待兔,那麽在靈脈匯湧之前,兩人便沒什麽事可做。


    曲不詢無所事事,居然問沈如晚閑著也是閑著,要不幹脆一起喝兩杯。


    沈如晚對酒沒有任何偏愛,離開蓬山後,她已經很久沒有碰過酒了。


    從前在蓬山時飲過些酒,也隻是因為沈晴諳擅釀酒、更會品酒。有那麽一個可以一起飲酒的朋友,才是她飲酒的意義,沒有朋友了,便是有瓊漿珍醪,又能有什麽意思?


    她自然要拒絕,可還沒等她開口,曲不詢又隨口補上半句,“行個酒令,劃個拳,打發時間啊,不然我倆就這麽麵對麵坐著幹聊天?”


    沈如晚很想說,她沒打算和曲不詢麵對麵坐著幹聊天,他完全可以自己出去轉悠一圈,而不是來煩她。


    可話到嘴邊,又變了模樣。


    “你和長孫寒當時就是這麽喝酒的?”她問。


    曲不詢看她一眼。


    長孫寒哪會喝酒啊?被她一劍穿心的時候,連劃拳都沒怎麽玩過。


    “是啊。”他若無其事地點頭,“不然還能怎麽喝?”


    沈如晚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我不喝酒。”她說,“你給我說說你們都是怎麽玩的,如果把酒換成茶,我就來。”


    ——然後曲不詢就坐在她對麵,連喝了七大杯冷茶。


    “你那麽說,誰能想到你玩得這麽熟練啊?”曲不詢牙疼般抽了口氣,“你看上去就不像是會這些的樣子。”


    沈如晚心情卻頗佳。


    她唇角帶點笑意,悠悠地看他,“你看上去就很擅長。”


    曲不詢挑眉。


    突然誇他,古怪,不像是沈如晚的作風。


    沈如晚唇角微翹,“但你的水平顯然配不上你的氣質。”


    她還以為曲不詢一副酒中豪俠的樣子,能有多擅長劃拳呢。


    “你和長孫寒劃拳的時候,誰喝得多?”她好奇。


    輸家喝酒,誰輸得多,喝的自然也就更多。


    曲不詢無言。


    這問題到底能怎麽答啊?


    “我。”他短短想了一瞬,很快便答,“我喝得多。”


    曲不詢的麵子已經丟了,長孫寒的麵子還能搶救一下。


    沈如晚有些出神。


    “他,真的這麽愛喝酒嗎?”她慢慢地問。


    這個“他”當然隻能是長孫寒。


    曲不詢沉默了片刻。


    “對。”他說著,笑了一下,有些複雜,“沒想到吧?他在蓬山還是很能裝樣子的,這不就把你們都給騙到了嗎?”


    沈如晚微微抿唇。


    如果長孫寒真的如曲不詢所言那樣……其實,其實他不需要這麽壓抑自己的。


    至少,她服膺長孫寒,從來都不是因為長孫寒有多克己自製、超然出塵,而是因為他能力卓然、持身正、除惡衛道,品性無可挑剔。


    所以後來她聽說長孫寒墮魔作惡,有多不可置信,又有多幻滅痛楚。


    “說來,你似乎對長孫寒很關注?”曲不詢冷不丁問她,“要不是我說長孫寒也玩過,你本來是不打算來的吧?”


    沈如晚微怔。


    他太敏銳也太直白,竟叫她不知怎麽回答。


    曲不詢緊緊盯著她。


    沈如晚微微斂眸。


    “對曾經的大師兄很好奇,所以就問問。”她平淡地說,“我對他不怎麽了解,但還挺佩服他的。”


    曲不詢高高挑起眉毛。


    “哦,”他頓了一下,像是短暫地凝滯了,“你是說,你佩服長孫寒?”


    對別人說自己佩服一個死在自己劍下的大魔頭,似乎是件很古怪的事。


    如果對麵那個聽眾還湊巧是大魔頭的舊識,那就更古怪了。


    沈如晚按下這種古怪的感覺。


    “對。”是就是是,在這一點上她從來沒什麽好遮掩的,甚至於倘若有人直言不諱地問起她是否曾喜歡過長孫寒,她也會平靜地回答是。


    可莫名的,當對麵的人是曲不詢的時候,她又有些難得一見的遲疑了,話在唇邊抵著,又輕輕咽了回去。


    最終她隻是輕聲說,“他用劍很厲害。”


    曲不詢凝視著她,驀然有種醍醐灌頂之感。


    “原來,”他聲音幹幹的,“你之前說的那個你佩服又死在你手裏的倒黴蛋,就是長孫寒啊。”


    ……就是他啊?


    沈如晚瞥了他一眼,沒想到他連這個都想到了。


    說到這份上,也沒什麽好掩飾的,也沒必要掩飾,“對,就是長孫寒。”


    曲不詢無言地坐在那裏,半晌提起茶壺,又給自己續上一杯,很慢很慢地喝著,半天沒說話。


    沈如晚也靜默了一會兒。


    “都是過去的事了。”她有些倦怠地說,“殺都殺了,沒什麽好說的了。”


    曲不詢不說話。


    他低著頭,一個勁喝茶。


    “那你呢?”沈如晚忽然問他。


    曲不詢一怔,抬頭看她,“我什麽?”


    “長孫寒是壓力太大,那你又是為什麽喜歡喝酒?”沈如晚望著他。


    曲不詢沉吟了片刻。


    “酒不醉人人自醉,”他說,“誰能不喜歡?”


    話語出口,他先一怔。


    同樣的對話仿佛早已上演過一遍,隻是當時和如今的氣氛截然不同。


    沈如晚看著他。


    “可你又為什麽要醉?”她輕聲問。


    曲不詢和她對視,頭一次有些心不在焉地勾了勾唇角,像是一種敷衍。


    他為什麽要喝酒?


    一半是為隱匿身份,讓人沒法把他和長孫寒一下子聯想起來,還有一半,是為解愁腸。


    與其說長孫寒死在她的劍下,其實倒不如說,長孫寒死於歸墟,死在他重新醒來,決心拋棄過往的一切、換一種活法的時候。


    “那不如你和我說說,你既然不喝酒,又是怎麽對酒令這麽熟練的?”他不答,轉而問她。


    沈如晚看了他一會兒。


    她竟真沒追問下去,垂眸,想了一會兒,輕輕說道,“因為我姐姐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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