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牆角仔仔細細地刷好,足尖一運力站起身來,拎著漆桶走向另一麵牆,“她讓我一個人把牆給刷了,不許用法術。”


    “啊?為什麽啊?”陳獻知道這個“她”說的肯定是沈如晚。


    “不是跟你說了嗎?”曲不詢說,“牆上落漆了。”


    陳獻當然知道牆上落漆了,可他問的不是這個,“沈前輩說了,師父你就照做啊?”


    他師父也太聽沈前輩的話了吧?


    曲不詢一頓,“那不然怎麽辦呢?”


    他回過頭看陳獻,理所當然,“我不順著她的話來,她不肯走啊。”


    “走?”陳獻更糊塗了,“沈前輩要去哪啊?”


    曲不詢用一副你真是不開竅的神態看他,“碎瓊裏啊。”


    陳獻瞪大眼睛,“沈前輩和我們一起去碎瓊裏?”


    曲不詢哼了一聲。


    陳獻欣喜,“那可太好了!師父,你和沈前輩果然是交情過硬的真朋友!”


    曲不詢拿著刷子的手頓了一下。


    “陳獻,”他回頭,定定,“自己滾走,不要打擾我幹活。”


    “哦。”陳獻不明所以,轉身向外走,經過轉角,腳步一頓,“沈前輩好。”


    沈如晚從木梯上走下來,朝他微微一點頭。


    “沈前輩,這裏的花都去哪了?”陳獻好奇地問道。


    “收起來了。”沈如晚簡短地回答,“留在這兒沒人照顧。”


    可到底是怎麽收起來的?


    陳獻好奇極了,可看看沈如晚,又不大敢細問。


    沈如晚目光朝後院瞥了一眼。


    “去把他叫過來。”她說著,朝門外走去,“準備走了。”


    “啊?”陳獻看著她背影,沒反應過來。


    曲不詢拍著手上一點白灰,從後院裏走出來。


    “還愣著幹什麽?”他拍了陳獻一下,大步朝外走去。


    “……啊?”陳獻愣愣地站了一會兒,沒頭沒腦地跟上:真奇怪啊,明明大家都在一個院子裏,沈前輩為什麽不直接和師父說話呢?根本不需要他轉述啊?


    “沈前輩,鬆伯和梅姨帶著車在城外等候,”楚瑤光見到沈如晚,低聲說道,“我們隨時可以出發。”


    沈如晚淡淡一點頭。


    陳獻從後麵趕上來,有點好奇地問道,“你和他們又沒有碰麵,是怎麽通知鬆伯和梅姨在城外準備的?”


    楚瑤光抿唇笑了一下,朝他們伸出手,纖細的手腕上戴了一隻似銀非銀的寬鐲子,“這是子母連心鐲,我這隻是母鐲,子鐲在梅姨那裏。有這樣一對鐲子,無論相隔千裏萬裏,都能時時聯係,感應對方的方位。母鐲能切斷和子鐲的聯係,子鐲不能反過來切斷聯係。母鐲隻有一隻,子鐲則不限。”


    陳獻詫異,“那之前怎麽沒見你用過?”


    楚瑤光解釋,“秘境裏和秘境外是不相通的,聯係不上呀。後來出了秘境我們就都在一起了,也沒必要用了。”


    就連沈如晚也升起一點興趣,伸手托著楚瑤光的手腕,饒有興致地打量了一番,“我沒見過這個,你從哪弄來的?”


    能讓沈如晚都沒見過的東西,那可真是很新奇了。


    楚瑤光右手搭在左手腕上,在鐲子上輕輕一捏,那暗銀色的鐲子便哢噠一下鬆開,遞到沈如晚麵前,指了一下內裏一個小小的“辛”字,“這子母連心鐲是童照辛大師近年來的得意之作,流傳不多,我們家也是僥幸得來一件的,想來沈前輩是久不問俗事,這才沒見過。”


    孰料沈如晚盯著那個標記看了兩眼,忽而輕飄飄笑了一聲,“童照辛現在倒是混出頭了?”


    楚瑤光一怔,覺察到她語氣仿佛不妙,卻又不明所以,斟酌著措辭,“童大師也是這幾年才名氣響亮的,他在煉器上天賦驚人,又頗多妙想,故而很受推崇。再加上童大師似乎與蓬山舊友頗多齟齬,故而很少和宗門聯係,比較拮據,沒有太多清高之氣,時常賣出自己的作品,名氣也就更廣了。”


    沈如晚挑眉,“童照辛和蓬山舊友頗多齟齬?這是怎麽回事?”


    明明她離開蓬山時,童照辛一門心思提升水平,想要討好他的同門還是很多啊?


    “說是因為……”楚瑤光神色古怪,“童大師堅持認為叛出蓬山的某個弟子是無辜的,其他同門忘恩負義。”


    “就為了這事?”曲不詢不止什麽時候大步走過來,神色沉凝。


    沈如晚瞥他一眼。


    差點忘了,童照辛和他還是舊友呢。


    楚瑤光不明就裏,點點頭,“聽說是這樣。”


    曲不詢神色沉沉。


    他心緒複雜,又不知能向誰說。


    當年他之所以會撞破柳家種藥人的事,還是因為童照辛把傀儡放出去,誤入柳家,被柳家發現後誤以為是探子扣住了。童照辛不明就裏,又修為低弱不善交際,請他出麵說和,看能不能從柳家那裏贖回傀儡。


    他到了柳家說明情況,隻隱去了朋友的名字,柳家大驚,心裏本來就有鬼,打算對他動手,打鬥時撞見七夜白開花,自此便一發不可收拾,從蓬山首徒一夕之間變為墮魔叛徒,被追殺數千裏,最後死在沈如晚劍下。


    之前他告訴沈如晚自己追查七夜白是因為朋友被種下花想要報仇,隻有一半是真的。


    他是真的眼睜睜看見七夜白在他麵前盛開,但那人隻是柳家扣留種藥人中的一個,和他並不認識。


    認真說來,他其實是替人擋災了。


    如此種種,童照辛事後隻要一回想就能發覺不對勁,自然不會相信蓬山給出的緝凶令,以他的性格,和昔日同門決裂也是可能的。


    沈如晚若有所思。


    “真有意思。”她忽而笑了一下,不無嘲弄,“是我離開蓬山,他沒人可針對了,開始無差別攻擊了?”


    曲不詢無端有些尷尬。


    “咳,”他若無其事地打岔,“時間差不多了,咱們走吧?”


    沈如晚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


    “不好意思。”她說,“忘記你和他是狐朋狗友了。”


    曲不詢幹幹笑了兩聲,一伸手搭在她肩頭,輕輕推著她往外走,“往事不可追,不提了不提了。”


    沈如晚有點好笑,本也沒打算把舊日恩怨遷怒到他這個無關的人身上,看他這不尷不尬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長孫寒呢。


    可惜,她既惆悵又不那麽惆悵地想,他不是長孫寒,隻是後者的泛泛之交,所以無論有多少恩恩怨怨,都留在刀光劍影的過去,與現在無關。


    她想到這裏,忽然回過頭,朝身後的沈氏花坊深深凝望。


    剛來這裏定居時,她以為自己不會走了。


    十年一彈指,她終要遠行。


    往事都歸過去,人生翻過一頁又一頁,終是新章。


    “舍不得了?”曲不詢在身後問她。


    沈如晚收回目光。


    她轉過身,神色淡淡,“沒多久就要回來的,有什麽舍不得?”


    曲不詢深深望進她眼底。


    “是啊。”他笑了笑,語氣輕鬆,“我還差了你一麵牆沒刷,等回來的時候,一定給你刷上。”


    沈如晚偏頭看他。


    “我記住了。”她輕聲說,“你可別想賴賬。”


    曲不詢笑了。


    “那如果我賴賬了,你不會來追殺我吧?”他仿佛在開玩笑,可又一瞬不瞬地凝視她,眸光深深。


    沈如晚停下腳步。


    她轉過身對著他,在曲不詢錯愕的目光裏,抬起手,指尖輕輕搭在他下顎,微微用力,迫使他低下頭,朝她湊近了一點。


    目光相對,她眼眸清如秋水,任他呼吸微亂,“沒有人可以賴我的賬。”


    曲不詢忽而抬手,用力握緊她的手腕,眼瞳幽深,深深吸了兩口氣,聲音低沉,“那你會賴賬嗎?”


    沈如晚一怔。


    她看了曲不詢兩眼,仿佛是思忖他這麽問的用意。


    “開個玩笑。”她雲淡風輕地說,仿佛不經意地微微一用力,掙開他的手,“你要是真不想給我刷牆,我也不會強求。”


    曲不詢看她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差點給她氣笑。


    問他時理所應當,他反過來問她,竟立馬就成了開玩笑。


    既是有意無意撩撥他,又偏偏翻臉不認人,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沈如晚仿佛是能解他心意一般,又回過頭來,清淡眸光淺淺一望,唇角翹起,微微笑了那麽一笑,有點不易察覺的狡黠,“但你不會賴賬的,是不是?”


    曲不詢氣結。


    可對上她若有似無的笑意,不知怎麽又一頓,重重歎了口氣。


    “沈前輩,師父,快點啊,寶車要來了!”陳獻和楚瑤光走在前麵,回過頭來朝他們揮手。


    空曠郊野,在目之所及的最遠端,天際一長道流光迎著明燦天光浩蕩而來,劃開漫天雲霧。


    浮雲散後,長天如洗。


    第37章 疑是昔年窺宋玉(二)


    臨鄔城距離碎瓊裏路途遙遠, 橫跨六州。


    一個是幾乎沒什麽修士的凡人大城,一個是修士三教九流匯聚之地,八竿子也打不著的關係。


    可沈如晚對碎瓊裏卻不那麽陌生。


    碎瓊裏就在歸墟附近。


    長孫寒就隕落在歸墟下。


    “你去過碎瓊裏嗎?”她坐在寶車裏, 忽然回過頭問曲不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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