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的寶車浩浩蕩蕩一排, 裏麵都是大小姐的行裝, 沈如晚也是剛才聊起來才知道楚瑤光在楚家地位極高,“大小姐”不是虛稱, 而是真的。


    這一排寶車中最寬敞的一座能同時容納十幾個人, 供他們四個,再加梅姨, 綽綽有餘。鬆伯則在車廂外禦使這一排寶車向碎瓊裏去。


    曲不詢看她一眼,笑了一下。


    “去過啊。”他語氣很隨意,就像在說一件不太值得上心的事, “為了躲避追殺嘛, 不過隻是在其中一個秘境呆過一段時間,基本沒和人接觸, 不太了解。”


    沈如晚抿著唇出神。


    長孫寒沒去過碎瓊裏。


    當時每個人都以為他會去的,她也這麽以為。那裏是逃犯和避難的絕佳之地, 他越過十四州, 隻要進了碎瓊裏,搜捕的難度便會高上十倍百倍,在裏麵躲個三年五載,等風頭過去,改名換姓出來,基本就是逃生成功了。


    可他沒有。


    長孫寒繞開了碎瓊裏, 繼續向前, 在歸墟後的雪原被她追上, 最終隕落在歸墟下,屍骨無存。


    “沈前輩,你去過碎瓊裏嗎?”楚瑤光輕聲問她。


    沈如晚回過神,輕輕搖了搖頭。


    “沒有。”她知道楚瑤光為什麽這麽問,“我之前奉命追拿的都是鍾鳴鼎食之家,從搜尋證據到動手需要很長時間,足夠我提前準備好,沒有人躲到碎瓊裏來。”


    長孫寒是那些年裏,唯一一個她沒怎麽搜尋證據就奉命去追殺的人。


    那時她剛回蓬山,驚聞長孫寒墮魔傳聞,難以置信,轉眼就被掌教寧聽瀾叫了過去,予以重任,“長孫寒實力極強,已逃竄九州,連連滅殺諸多前去追殺他的同門和義士,如今無人可用,隻能你臨危受命了。”


    她接下這任務,最初其實是想幫他的。


    沈如晚目光越過通透明亮的琉璃窗,落在漫天卷舒的雲霓上,心情說不出的複雜,隻不知一切怎麽會變成如今的樣子,半點不由人。


    車廂前的琉璃門忽而被“砰砰砰”地敲響,鬆伯打開門,站在寶車前的門廊上,朝她和曲不詢客氣一點頭,然後恭敬對楚瑤光說道,“大小姐,快到碎瓊裏了。”


    楚瑤光凝神想了片刻,轉頭問沈如晚和曲不詢,“兩位前輩,咱們是直接坐著寶車進碎瓊裏呢?還是提前下寶車,低調進入?”


    坐著寶車進碎瓊裏,雖然是方便了,可也未免太張揚了些,碎瓊裏三教九流匯聚,誰知道會招來什麽樣的人。楚瑤光雖然是金尊玉貴的大小姐,卻也不是不知道人心險惡。


    曲不詢坐在窗邊,把琉璃窗向外推開一半,向外看去,雲霧嫋嫋,遮天蔽日,這是碎瓊裏外圍的特質,因靠近歸墟,空間不夠穩定,便格外吸附雲霞,綿延千裏不絕。


    “不必。”他指節輕輕扣了扣窗沿,“直接禦使寶車進去就行,碎瓊裏與神州唯一相連的入口就是桃葉渡,到了桃葉渡再下車也不遲。”


    楚瑤光微微遲疑,“可這會不會……有點太惹眼了?”


    他們是去查七夜白的事,還是隱秘些好吧?


    “要的就是惹眼。”曲不詢悠悠說,“若是不夠惹眼,誰來宰肥羊?”


    楚瑤光和陳獻還不解,沈如晚已是明白了。


    “碎瓊裏這種魚龍混雜、消息難通的地方,反而越是狗盜鼠竊之輩,越是消息靈通,況且那些人是碎瓊裏做人販子生意的,同行才知同行。”沈如晚低聲說,“與其我們費勁去找,倒不如直接等他們送上門。”


    楚瑤光這一排寶車,那看起來就是肥羊裏的肥羊,不愁沒人想來賺一票大的。


    兩人恍然,楚瑤光朝鬆伯一點頭,“就直接開進去吧。”


    陳獻興衝衝地說,“師父,沈前輩,你們怎麽就能想出這麽好的辦法?我覺得我這輩子是想不出來了。”


    曲不詢一個爆栗敲在他腦門上,“少給我說這輩子怎麽怎麽樣,人這一輩子長著,你知道以後的事?”


    “誒喲,師父你下手也太狠了。”陳獻呲牙咧嘴地躲開,“再說了,我也沒說錯啊?世事無常,這我知道,但我不知道未來別人怎麽樣,我還能不知道我自己嗎?”


    曲不詢哼笑一聲。


    不知道別人的未來,就能知道自己的了?還是小孩想法。


    十幾年前他怎麽能想到自己不僅不再是蓬山首徒,甚至還成了人人畏懼的叛宗大魔頭,死在曾經想結識的師妹劍下,又奇跡般活著從歸墟裏爬出來,改名換姓,性情大改?


    長孫寒滴酒不沾,處處自律節製,克己自持,又怎麽會知道多年後,一死一生方解人生百味,不必樣樣拘泥,快意不負平生?


    “人是會變的。”他淡淡地說,卻不再多言。


    沈如晚目光在他身上停頓,隻覺這短短一句裏盡是化不開的惆悵,可細想,卻又不知是解了他的惆悵,還是被這話勾起心緒,隻解了她自己的愁腸。


    她垂眸,忽而用腳踝輕輕踢了他小腿一下,“好好說著話,幹嘛要對著小朋友賣弄你那點過往?就你什麽都懂?真沒勁。”


    曲不詢給她指控得噎住。


    “我怎麽就成了賣弄?”他抗議,“我不也是好好說話?”


    沈如晚撐著側臉搭在窗台上,就是不看他,“我聽著不高興。”


    曲不詢沒話講,歎了口氣,忍辱認下罪名,“行,我不該賣弄,不說了不說了。”


    沈如晚回過頭來看他一眼,唇角微微翹起,眼裏星星點點都是笑意。


    曲不詢凝望她,不由又抱怨似的,重重歎了口氣。


    陳獻不明所以,左顧右盼,羨慕極了,“沈前輩,師父,你們關係可真好啊,我要是能有個和你們這樣交情過硬的好朋友就好了。”


    楚瑤光在邊上扶額,不忍再看他犯傻。


    曲不詢無言。


    待要辯解,又無從分說,想了半天,幹脆道,“陳獻,閉嘴。”


    陳獻閉嘴。


    沈如晚目光在車廂裏遊弋,唇角翹起就沒落下,支著臉,看寶車光華似流金,破開漫天雲霓,直奔入一片晦暗幽邃。


    桃葉渡,神州與碎瓊裏唯一的入口,在萬裏幽晦中成了一點亮色。


    倘若神州的修士們把碎瓊裏當作是什麽寒磣地方,那他們到了桃葉渡,一定會大吃一驚,因為這裏的繁華鼎盛半點也不弱於修士大城,甚至還在生機上猶有過之。再沒有什麽地方能有桃葉渡這樣集神州三教九流於一身的優勢了。


    再往後走,就是一片虛空瀚海,點綴著星羅棋布的秘境,望之如繁星滿天,每一個都藏著多多少少的修士。


    神州常說碎瓊裏是藏匿蹤跡的絕佳地點,半點也沒說錯,倘若有修士一頭紮進這片星海,找個荒僻無人的秘境硬生生熬上三年五載,那若非運氣極差,是絕不會被找到的。


    這片星海裏,最多的就是荒無人煙、也無甚資源可言的小秘境。


    林三提著一盞掉了瓣的破蓮燈,晃晃悠悠從茶館裏走出來,滿心都是愁。


    那一群天殺的又來催他弄點肥羊騙去宰了,可這桃葉渡雖然人來人往,騙子也多呀?真要是有大肥羊,還輪得到他?早給別家騙走了,趕都趕不上趟。


    至於那七零八碎的小買賣,那群人又看不上。


    林三歎了口氣,難啊。


    他惆悵地抬頭,望向滿天星鬥,這碎瓊裏哪裏都好,唯獨一點不太好,這裏沒有白天,隻有長夜,永無天光,因此在此生活行走,必要點上一盞蓮燈。


    誰知他就這麽平平無奇地一抬頭,竟在星河滿天裏看見了一道流光劃破長夜,如流星一般,直直墜落而來。


    林三不由瞪大了眼睛。


    這是——這是飛行法寶啊!大陣、大手筆,這,這……


    這不就是肥羊嗎?


    大肥羊!


    他想到這裏,神色忽地一緊,能看見這道流光的人可不少,他可得趕緊過去,不然就得被人搶走了。


    林三抱著蓮燈一路狂奔,到的時候,便見一列光華萬丈的寶車整整齊齊地停著,眼睛都看直了,一個沒留神,身邊一群人飛奔而過,搶先朝著從寶車上下來的幾人熱情洋溢招呼起來。


    林三一怔,怒,這不就是同行嗎?都搶走他那麽多筆生意了,這次還不放過?


    他抱著蓮燈用力擠進人群,也不看麵前到底是個什麽人,沒頭沒腦地說出自己的慣用騙術來,“這位前輩,一看就知道您修為高深、來曆不凡,我這兒有個大消息,隻是自己沒實力,想賣個好價錢——不知道您對十年前被追殺的那個蓬山首徒長孫寒感不感興趣?”


    曲不詢站在原地。


    他本來隻是閑散地站在那,聽蜂擁而來各有一套的說辭,直到聽見“長孫寒”三個字,忽地一頓,強行按捺挑眉的衝動,仿若尋常地偏過頭。


    “哦?”他定定地看向那個說起“長孫寒消息”的人,神色莫名,“要說這個,我還真有點興趣。”


    林三心中大喜,在同行嫉妒的目光裏挺直腰杆,“我有他的消息!”


    那頭,沈如晚冷著臉撥開人群,走到他麵前,目光如炬,一字一頓,“你說你有長孫寒的消息?”


    林三覺得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麽好運過,一行幾人,有兩個都對他的消息感興趣!


    這筆買賣,穩了!


    謝天謝地,總算輪到他林三走運一回了。


    “是,我有長孫寒的消息。”林三鏗鏘有力地說。


    第38章 疑是昔年窺宋玉(三)


    沈如晚一瞬不瞬地凝視了林三一會兒, 直到後者神色漸漸維持不住,露出訕訕然畏懼之色。


    她斂眸,“找個地方細說, 你帶路。”


    林三暗暗鬆了口氣。


    要是她再這麽對著他盯下去, 他說不定就要堅持不住, 趕緊道歉說自己是瞎編的,轉身跑路了。


    “哎, 道友, 你別急著走啊。”反倒是周圍其他熱情洋溢的修士不甘心,擠在林三邊上, 拚命靠過來,“我這兒還有大盜葉勝萍的獨家消息呢,保真保質量, 你要是對這消息感興趣, 我還可以和這哥們一起給你打個折。”


    林三的臉色黑了,誰要和他一起打折了?


    都是在桃葉渡宰肥羊的, 誰還不知道誰啊?那什麽大盜葉勝萍的消息雖然有三分是真的,但碎瓊裏有無數秘境, 誰知道葉勝萍到底在哪一個裏?就算真能找到, 葉勝萍實力完好,又能有幾個人能抓住?


    長孫寒就不一樣了,世人皆知此人已死在蓬山高徒碎嬰劍下,瞎編起來還不是任由他發揮?


    但林三雖然知道對方的底細,也不方便在這裏揭穿,畢竟他的底細也早被同行摸透, 大家一起吃這口飯, 搶生意歸搶生意, 絕不能揭穿對方砸飯碗,那可是在砸自己的飯碗了。


    故而他萬般不爽,也隻是黑著臉,拚命想把那人給推開。


    沈如晚淡淡瞥這兩個暗暗較勁的人一眼。


    “葉勝萍的消息不要。”她目光定在林三的身上,重複了一遍,“找個地方細說,你帶路。”


    同行一步三回頭地走遠了,林三幸災樂禍,肥羊自己不想知道,可別怪他不給機會。


    “來來來,幾位是剛來我們能桃葉渡吧?我請各位去茶館坐。”他殷勤地招呼,不知怎麽的,倒竟然有幾分繞著沈如晚走。


    曲不詢看看一個勁對他吹噓自己手裏長孫寒的消息有多獨家的騙子,心情複雜。


    桃葉渡不大,約莫比臨鄔城還要再小一些,放在凡人世界裏規模龐大,可對修士來說就不那麽夠看。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不大的城鎮,卻有著外人難以想象的繁華氣象。


    “咱們這桃葉渡雖小,可是寸土寸金。”林三帶他們去常去的茶館,老板也是麵熟的,給開了個小茶室,關上門殷勤倒茶,“別看這裏終年長夜,不見天日,但想在這裏過日子,那也是拮據得很,想要在這兒有塊安生立命的地方,那地價不比堯皇城差多少了。”


    堯皇城寸土寸金早已是神州修士的共識,誇張傳聞傳得大江南北都是,常聽說有堯皇城居民去城主府提抗議的,隻是誰都想占住穩賺不賠的好地方,城主府管了又管,也仍是越來越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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