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瑤光茫茫然地想了好久,忽然回過神,“誒,你說葉勝萍不會是騙我們的吧?他會不會在包庇買主?為什麽約定見麵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天,還是沒人來?”


    他們負責在茶樓蹲守買主,根據葉勝萍吐露的線索,這次來交易的人應當是個幹瘦陰沉的中年男子,對方會走入他們所在的這個茶室,向葉勝萍自我介紹。


    但楚瑤光和陳獻在這裏等了三天了,還是沒等到這麽個人。


    陳獻也很納悶,“可是葉勝萍說得信誓旦旦的,昨天都快哭著跪下保證是真的了。”


    像葉勝萍這樣沒什麽道德觀的凶徒,摻和進這買賣裏,不就是為了錢財嗎?沒必要為了買主而威武不能屈、把自己都折進去啊?


    兩人一起愁眉苦臉。


    就在這個時候,茶室的門忽然被敲響了。


    “咚咚咚——”


    楚瑤光和陳獻驚得快要跳起來,對視一眼,俱是站起身來,慢慢朝門口走去。


    就在楚瑤光和陳獻所在的茶室不遠處,曲不詢和沈如晚就在街口,一人麵前是一碗冰粉。


    “我們家的冰粉,那味道可是獨一份。”冰粉老板得意地吹噓,“要不是當初在堯皇城實在混不下去了,我也不會來碎瓊裏這犄角旮旯的地方——在堯皇城多賺錢啊?”


    曲不詢笑,“您老還是從堯皇城來的?怪不得這冰粉就是不同尋常。”


    堯皇城的繁華,那是修仙界人盡皆知的,體現在方方麵麵上,衣食住行無不包含,和蓬山的世外仙山、悠久傳承相比,是另一種修仙世界繁盛的極致。


    沈如晚心念一動,抬眸望向冰粉老板,“您是從堯皇城來的,那您知道《歸夢筆談半月摘》嗎?”


    冰粉老板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道友,看你這話說的,現在誰還能不知道半月摘啊?我老頭子現在雖然來了碎瓊裏,也不是與世隔絕吧?”


    剛知道《歸夢筆談半月摘》沒多久的沈如晚和曲不詢一起沉默。


    沈如晚頓了一下,神色如常。


    “那您是否知道,若想在半月摘上登一則尋人啟事,該去找誰?”


    冰粉老板還真是知道,“半月摘有專門對外收錄的渠道,那些有名的修仙城市裏都有半月摘的辦事處,你隻要登門去找,花上一兩塊靈石就行了。不過也得看能不能排上你,一般來說,你當場付了靈石,會給你排到下下期再上報。”


    一兩塊靈石,實在不太貴,至少對於半月摘這種大江南北無人不知的報紙來說,實在是很便宜了。


    沈如晚謝過冰粉老板,得知碎瓊裏是沒有半月摘的辦事處的。


    她心裏記下這個事,決定去鍾神山後找找看。


    曲不詢低頭吃冰粉。


    “有沒有一種感覺?”他忽然問。


    沈如晚抬眸看他,不解他說的是什麽。


    “物是人非事事休,好像修仙界這麽大,時刻都在向前奔湧,隻有自己還停留在過去,走不出來,也忘不掉。”曲不詢抬起頭,語氣平淡,神色也平靜,但話語卻無端滄桑,“好像被遺落在人世之後了。”


    沈如晚看了他一會兒,垂眸。


    她舀了一勺冰粉,嚐了一口,很清甜。


    “被遺落又能怎麽樣?”她淡淡地問,“總歸都是要拋卻的東西,努力適應新環境就好了,過去都已經過去,沒有人還需要那些陳麻爛穀。”


    曲不詢凝視她一會兒。


    “沈如晚,”他重重咀嚼著她的名字,每個字都像是在心尖在唇齒流轉過一遍又一遍,最終傾吐,“你是我見過最口是心非、最自相矛盾、最言行不一,也最讓人著迷好奇的人。”


    明明放不下過去,卻一直說過去不值一錢,應當被拋下;明明永遠說著不後悔、不在意,卻又那麽耿耿於懷於過去;明明臉上寫著“生人勿近”,可有時候卻總像是在說,快來關心我。


    沈如晚半帶惱意地看了他一眼。


    “安心吃你的冰粉吧!”她沒好氣。


    曲不詢笑了一下,低頭舀了一勺冰粉,大口咽下去。


    沈如晚輕輕哼了一聲,剛要再說點什麽,卻忽然抬起頭,看向茶樓的方向。


    一眨眼的功夫,她便消失在了原地。


    曲不詢微微皺眉。


    沉吟片刻,他伸手把冰粉錢放在桌案上,靈力催動,轉眼也消失在座位上。


    微風拂動,把兩碗隻剩半份的冰粉吹動一點漣漪,靜悄悄的,不見人影,隻剩下空空的座椅。


    冰粉老板見怪不怪地走過來,把冰粉錢和碗一起收走,悠悠閑閑地哼個小曲,又是快活一天。


    茶樓裏,沈如晚神色冰冷。


    她在大門口冷冷地站了半晌,深吸一口氣,一步步走進茶樓內,氣勢逼人,茶樓老板見了差點以為她是來砸場子的,猶豫著走過來要招呼,被她餘光一瞥,隻覺目光如刀,刮在他肌骨上,鋒銳難當,不知怎麽的竟然就站住了,立在那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沈如晚半點不頓步,順著樓梯向上走去,剛到轉角就聽見上麵走廊裏傳來陳獻難以置信的聲音——


    “六哥,怎麽會是你?”


    沈如晚垂在身側的手也攥緊了,她神色冰冷,嘴唇緊緊抿著,加快腳步。


    “陳獻?你怎麽會在這兒?”一道溫潤清朗的聲音說,聽起來像是個溫和有禮的青年,有點意外的模樣,“我來碎瓊裏有點事要辦,怎麽你也在這兒?我怎麽記得好像聽叔叔嬸嬸說過,你離家出走了?”


    “有事要辦?”陳獻狐疑地看著對麵的青年,“什麽事要到碎瓊裏來辦啊?還會讓你走進這個茶室?”


    陳獻對麵的青年大約二十來歲,容貌出眾,五官俊秀,神色很溫和,被陳獻這麽不客氣的問話,也隻是好脾氣地笑了笑,“我現在找了門營生,專門培育靈植賣給藥房和修士,這次來碎瓊裏就是來見買家的。這間茶樓在桃葉渡名聲不錯,據說走的是正經做生意的路子,不是黑店,所以我先來探探底,如果合適,就約買家在這裏見麵。”


    這回答聽起來像是挑不出差錯,但哪有這麽巧的事,偏偏就走近了這間茶室呢?


    “要是培育靈植對外發賣,為什麽不在族裏找家鋪子來經營?”陳獻皺眉看對方,“六哥,你和我可以不一樣,你是陳氏嫡係子弟,大伯母又是大長老,給你找個鋪子還不容易?也省得你還要自己找買家銷路。”


    舍近求遠,甚至求到了碎瓊裏,這可不對勁。


    青年苦笑了一下。


    “陳獻,好些年不見,你也學會嘲笑六哥了?”他望著陳獻,不無誠懇,“我在家裏是個什麽處境、我這個所謂的嫡係子弟是個什麽東西,你難道還不清楚嗎?父親母親對我並不在意,反倒頗多苛責,回到族裏,不過是處處壓抑、處處受氣。好歹我也是蓬山第九閣出來的修士,難道還找不到一門能養活自己的營生嗎?”


    陳獻聽到這裏,神情慢慢鬆動。


    顯然,他對青年所言的身世很是了解,也確實覺得青年說得有道理。


    “當初叔叔嬸嬸說你離家出走,大家都在抱怨你不懂事,但我是理解你的。”青年笑意苦澀,“若我能像你這樣有勇氣,早就離家出走、一走了之,也省得在家也如寄人籬下,半生都被安排,處處不自由,無處是家。”


    “是麽?”身後樓梯口,腳步沉沉,每一步都像重重踩在心口,沈如晚冰冷如鋒刃的言辭一聲沉過一聲,“我倒不知道在蓬山第九閣學藝,是對你天大的委屈了。陳緣深,你要是早點告訴我你是這麽想的,我保證我當年看都不會多看你一眼。”


    青年驀然回首。


    樓梯轉角,沈如晚身姿纖瘦筆挺,神色沉冷如冰,踏著窗口照進來的細碎燈光,一步一步朝他走來,燈光映照她昳麗清冷眉眼,勾勒出她鬢邊一點弧線,竟似一道清輝照進昏暗,恰如他刻在記憶最深處的年年歲歲。


    有那麽一瞬間,他竟以為這十年光景一如未過,睜眼還在蓬山第九閣。


    “師姐……”陳緣深怔怔地望著她,喃喃般說。


    沈如晚走到他麵前幾步站定,冷冷望著他。


    她神色也複雜到極致,眼神裏情緒濃烈得仿佛化不開的濃墨。


    “真沒想到,”她慢慢地說,“你我同門一別十載,再次相見,竟然是在這種場合、這個地方。”


    陳緣深下意識叫她一聲,“師姐——”


    “我,我來這兒是為了做生意。”他忙不迭地解釋,仿佛慢了一步就會有什麽無法挽回的過錯,何等急切,“我……師姐,你怎麽也在這裏?”


    沈如晚神色冰冷。


    “做生意?”她沒什麽情緒地重複,“什麽生意?”


    其實陳緣深剛剛給陳獻解釋的話她肯定聽見了,但陳緣深還是忙忙地又重複了一遍,“我現在專門培育靈植賣給藥房和修士,這間茶樓在桃葉渡名聲不錯,我先來探探底,如果合適,就約買家在這裏見麵。”


    “師姐,你相信我,我絕對不會幹壞事的。”陳緣深急切地說。


    沈如晚目光冷冷地掃過他眉眼。


    “培育靈植,是在哪裏培育?培育的又是什麽靈植?什麽樣的靈植,非得要到碎瓊裏來銷貨?這裏到處都是秘境,適合藏匿,卻沒什麽秩序,不會有一口氣吃下大體量靈植的勢力。除非是神州世家有不方便在外麵買的靈植,才會選擇在碎瓊裏掩人耳目交易——那又是什麽樣的靈植才會不方便在神州買?”


    她一個個問題,便仿佛一把把明晃晃的刀子一般,陳緣深站在她對麵,神情一寸一寸僵硬,緊緊抿著唇,半晌不說話。


    沈如晚冰冷地望著他。


    她什麽也不說,像是一定要陳緣深給她一個回答。


    走廊裏氣氛一時僵冷。


    陳獻和楚瑤光本是先和陳緣深對話的人,現在站在茶室門口,看著這對久別重逢的師姐弟,竟覺得半點也插不進話。


    走廊盡頭的樓梯口忽而又傳來腳步聲。


    平平淡淡,每一聲響都一般輕重,沒有半點差別,悠悠遊遊,不緊不慢。


    沒幾個呼吸,腳步便踏上這一層的木地板,不急不徐地朝他們走近。


    曲不詢慢悠悠走到沈如晚身側,朝對麵的陳緣深望了一眼,又見沈如晚冰冷的神容,不由微微一皺眉。


    “怎麽?”他問,“認識?”


    沈如晚緊緊抿唇。


    過了一會兒,她才忽而閉了閉眼,“認識。”


    太認識了,整個蓬山乃至神州,也許都不會有人比她更熟悉陳緣深。


    他們的相識要追溯到很多很多年前,她剛剛拜入蓬山第九閣,成為副閣主的親傳弟子的第三年。


    那一年,師尊出門訪友,回蓬山時,忽然帶回一個新入門的小師弟。


    師尊問她:你剛入門的時候也有師兄姐幫忙指導,如今你入我門下已有兩年,應當能獨當一麵了。你師弟初來蓬山,處處不適應,我把他交給你負責,你能不能做到?


    她當然說能。


    於是此後歲歲年年朝朝暮暮,她不再是埋頭修煉顧好自己就完事的小師妹,而是肩上還負有另一個人修行根基的師姐。


    曲不詢觀察她神色,動作微頓。


    “哦,”他眼神微沉,神色卻如常,很自然地笑了一下,“這就是你說過的那個,蓬山當屆倒數一千五?”


    沈如晚微怔。


    她想起先前剛認識曲不詢不久的時候,確實提到過陳緣深,隻是當時並不覺得會遇見,隻當是一零星往事的碎片,從沒說起過陳緣深的名字罷了。


    難為他竟連這也記得。


    “是,”她垂眸,“你記得沒錯,他就是我之前說過的那個倒數一千五、剛入門時陣法就比那個鴉道長要好的師弟。”


    沈如晚抬眸,神色複雜地望了這多年未見、也曾以為再也不會見的師弟一眼。


    “他叫陳緣深。”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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