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晚緊緊抿著唇,垂眸,半晌才開口,“誰說沒人認得你?我現在不就認得?”


    曲不詢一怔。


    他朝她望去,可沈如晚隻是垂著眼瞼,側影翩然沉靜,半點沒有同他對視一眼的意思。


    曲不詢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


    許久,他才忽而一笑,“說得也是,至少還有你記得我。”


    沈如晚說的是認得,他偏偏說記得,她不由抬頭看了他一眼。


    可這回曲不詢隻是半歎半笑。


    沈如晚不由默然。


    若非曲不詢自己坦白,她也確實認不出他就是長孫寒,他若介意這個,她也確實隻能算記得他。


    “從前連話也沒說過一句,唯一的交道就是給了你一劍,我還記得你就不錯了。”她不知什麽滋味地說,硬梆梆的。


    曲不詢頓了一下。


    “可不是嗎?”他語氣忽而微妙起來,“自然是比不上你心裏的那個師兄,讓你魂牽夢縈。”


    沈如晚不由怔了一下。


    什麽師兄?他這又是在說什麽?


    她有幾分不確定,“哪個師兄?”


    曲不詢心裏梗著口氣。


    分明是她口口聲聲說自己心裏有個朝思暮想、無人可比的師兄,連那日妖精般攀過來時也不忘拿來作踐他一番,誰想沒過幾日,竟然沒事人一般問他說的是哪個師兄了。


    他氣得冷冷笑了一聲。


    “還能有哪個師兄?”他語氣涼涼的,“不就是那個‘沒有人能和他比’的師兄嗎?”


    沈如晚滿眼迷惘地望著他。


    她心裏那個“沒有人能和他比的師兄”,不就是他嗎?曲不詢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如今這又是發的哪門子陰陽怪氣?


    “你……”她心底驟然生出一個令她自己難以置信的猜想,怔怔地看著他,唇瓣微微顫著,試探著問,“原來,你不知道?”


    曲不詢沒明白她這打的是哪門子的啞謎。


    “我知道什麽?”他微一皺眉,用探究的目光望著沈如晚,“之前我坦言身份,你也追著我問是不是早知道,如今又問我是不是不知道——我究竟該知道什麽?”


    沈如晚喉頭也幹澀。


    她心思紛紛亂亂的不像話,千言萬語都堵在唇邊,卻又說不出來。


    怎麽可能?曲不詢竟然不知道她曾暗暗戀慕他?


    可那日他分明……是了,那日他隻說他知道她心悅他、在意他,卻沒說是知道她從前還在蓬山時就心悅他,若曲不詢說的是他們重逢後她喜歡上他,那也完全說得過去。


    原來,是她自己誤會了?


    沈如晚隻覺難以置信。


    既然邵元康早就猜出她暗暗戀慕長孫寒,以他們兩人的交情,邵元康怎麽可能沒有告訴長孫寒呢?


    “沈如晚?”曲不詢皺眉。


    她像是忽而一驚,回過神來。


    “我……”沈如晚匆匆挪開目光,心裏亂糟糟的,本來她都接受了長孫寒早就知道她戀慕他、隻是當時對她沒有半點旖旎心思,因此和她沒有交集,如今卻又發現事實也許並非如此,叫她怎麽自處?


    若要追問,難免被曲不詢猜出端倪;若要坦誠……原先她能接受是因為她沒得選,現在有得選了,她又說不出口。


    ——他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啊?


    離開鍾神山前,她非得去找邵元康問個清楚不可——邵元康當初到底有沒有同長孫寒說起過她的事?


    “不知道就算了。”沈如晚垂著眼瞼,低聲說,“又不是什麽重要的事。”


    曲不詢給她氣笑了。


    不是什麽重要的事?若真不重要,她當初何至於一腔哀婉淒惻,待他如拒千裏之外?


    “是,我的事都不重要。”他輕笑,不無輕嘲,“隻有你師兄和師弟最重要。”


    沈如晚心裏本來就沉甸甸地掛著陳緣深的事,不過是和他多說了幾句,轉移了心神罷了,此時被他一提,萬般心思壓在心頭,五味陳雜。


    “你這又是說的什麽怪話?”她從前做夢也沒想過,這般言語竟會是長孫寒同她說的。


    曲不詢不語。


    他神色沉鬱冷肅,沒去看她,唇卻緊抿成一條線。


    沈如晚一半是憂心陳緣深,一半卻又不免頻頻望著他,眉頭蹙了又蹙,半晌,輕輕歎了口氣,反手挽住他的胳膊。


    “當初是誰同我說,人人都有情竇初開的時候,保證不再提了?”她微微仰頭,似笑非笑地望著他,“怎麽曲不詢變成長孫寒,從前的承諾都不作數了嗎?”


    曲不詢不言。


    他眉眼沉冷如冰,薄唇緊抿,半晌不說話。


    沈如晚輕輕叫他,“長孫師兄?”


    曲不詢心口驀然一顫。


    他胸腔裏莫名酥酥麻麻的,仿佛隱約捉到些頭緒,可又理不清楚,凝在那裏半晌,轉過頭來,沒好氣地望了她一眼。


    從前他隻說,不在她麵前貶低她的好師兄,可沒說不提。


    況且,在他麵前把他貶得一文不值的還不是她?


    可如今她人都已經在他身側了,再翻來覆去提過去又有什麽意思?


    曲不詢盯著她看了許久,終是歎了一聲,微一哂笑,“那什麽時候沈師妹心裏也有長孫師兄呢?”


    沈如晚越發確定他是真不知道她曾暗暗戀慕他,也全不知道她說的那個師兄就是他,甚至還真以為他在她心裏比不上那個所謂師兄。


    她垂眸,又是想歎又是想笑,終是難以置信。


    過了半晌,她終究還是忍不住。


    “你怎麽這麽呆頭呆腦的?”她半是嗔半是惱,“平時不是很機靈,連我口是心非也能看出來的嗎?”


    曲不詢偏頭望她,微怔。


    “當初我越是迷戀你,越要說你不如他,平時能看明白,怎麽忽然又看不明白了?”她惱火極了,“不然我難道會說,我喜歡你喜歡得決心把他給忘了?我是會說那種話的人嗎?”


    她當時真的決定放下長孫寒了,隻是沒想到曲不詢就是長孫寒,讓她一番掙紮自問都白費。


    沈如晚想到這裏,又不免惱怒,狠狠地瞪了曲不詢一眼。


    等她問過了邵元康,不管這人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她暗暗戀慕過她,她也不想告訴他了。


    “笨死你得了!”她咬牙切齒。


    曲不詢怔在那裏,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天光早已昏沉,映在他幽邃眼瞳,無端晦澀,讓人不由地溺在那幽邃中,挪不開目光。


    “走了。”沈如晚卻又被他看得不自在,微微抿唇,轉身要走,“我還忙著要去找陳緣深。”


    曲不詢輕輕笑了一下。


    “行。”他說,攤開手放在她麵前。


    沈如晚冷冷地盯著他伸出來的手,沒動。


    曲不詢歎了口氣。


    他伸手去拉她,卻被沈如晚一下子打開,他也不惱,反手用力握緊她的手。


    沈如晚甩了一下,沒把他甩開。


    她撇開臉,不再看他。


    天寒地凍,一場兵荒馬亂,萬物支離破碎,她也心緒煩亂,惴惴不安地想著自己是否又要麵臨一場背叛,又或者這次她真的能留住誰。


    她從沒留住過誰。


    可唯獨這一次,和從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樣。


    “等我找到陳緣深,一定要好好揍他一頓。”沈如晚喃喃地說,“不管怎麽說,他從前做過錯事,也要想辦法帶著他贖罪還債。”


    曲不詢看她一眼。


    可沈如晚誰也沒看。


    她隻是微微仰起頭,凝望著蕭疏風雪茫茫的天空,那張清瘦秀美、骨肉勻停,美得鋒銳清寒的麵頰上,也泛出一點近乎天真的歡悅。


    “真好。”她說,如夢似幻,無限憧憬,“這是第一次,我還來得及做點什麽。”


    曲不詢凝望著她眉眼昳麗光彩。


    不知怎麽的,他忽而噤聲了。


    第91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三)


    沈如晚剛來鍾神山時, 此處一向是修仙界雲集的勝地,是凡人傳說裏的世外仙山,縱然是冰雪天地, 依然繁華鼎盛、秩序井然, 一派安泰。


    可不過是大半個月的光景, 一場浩蕩劫難過去,人人身上帶傷、神色淒惶, 滿目蕭然。


    行過漫漫山道, 中段幾度斷裂或阻塞,沈如晚走到半山腰時, 前方山道被數不清的山石沉沙覆蓋,附近的修仙者便聚在一起,齊力複通山道。


    走近了, 便能聽見他們在忙碌中的交談聲。


    “……好好的靈女峰怎麽會塌?我真是想不通, 這千年萬年都不塌,偏偏就在今天塌了, 以後不會還要再塌吧?鍾神山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太嚇人了, 往後誰還敢住在這兒?”


    “誰說不是呢?我在鍾神山修練了這麽多年, 真是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陣仗。要我說,這真是奇了怪了,天災人禍,總得占一樣吧?要說是天災……這也沒半點跡象。”


    “你這是什麽意思?”有人不由問。


    “之前靈女峰崩塌的時候,有個丹成女修出來阻止,她的同伴叫她沈如晚, 這不就是從前蓬山的那個碎嬰劍嗎?”那人壓低了嗓音, 慢慢地說, “怎麽偏偏事情就這麽湊巧,靈女峰崩塌了,她正好就在場?到底是適逢其會見義勇為,還是自己弄出來的爛攤子自己收拾,各位自己思量吧。”


    曲不詢就在沈如晚身側,聽到這裏,不由皺起眉,偏頭望了過去,幾個修為不高的修士正合力將一塊小樓高的山石從山道上搬開,行動頗為艱難,可聊起閑篇,竟一點也不嫌累。


    他下意識地轉過頭去看沈如晚,卻見她眉眼淡淡的,昏光雪意映在她頰邊,襯得她神色也晦澀難辨,可萬般容色裏,唯獨不見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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