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揣測未免太惡毒了,她本來就是神州有名的急公好義,正好在鍾神山,遇見這樣的事當即出手,又有什麽好奇怪的?要不是她,誰知道靈女峰崩塌後會亂成什麽樣,現在你這麽揣測她,以後誰還敢站出來?”


    “我也沒說靈女峰坍塌一定是因為她,這不就是順便一猜嗎?”先前猜疑的人也不惱,笑嘻嘻地說,“我隻是覺得實在太巧——況且,憑什麽就說我的猜測沒道理?在這群大人物的眼裏,我們這種普通修士,又何時算是個人了?”


    這話一出,周圍幾人也都不說話了,隻剩下零星幾聲不尷不尬的笑聲,把這話敷衍過去,一時俱是默然。


    沈如晚垂眸站在那裏,明明旁人正說的是她的閑話,可她竟也就這麽默默地聽著。


    這樣的話,她實在是聽了不知多少回了。


    可她沒說話,站在她身側的曲不詢卻忽而哂笑。


    “我算是明白,這世上怎麽總是惡人活得恣意了。”他聲音不輕不重,像是隻對沈如晚說,可又剛好能被那幾個修士聽見,“可見現在無論你是做了好事還是壞事,最後都被打為同類。做了好事人家便揣度你是否有陰謀,做了壞事又揣測你也許有苦衷——那還不如大家一道做盡惡事,世人說不定還把你往好處想。”


    無論是曲不詢,還是當初在蓬山時的長孫寒,都不像會對陌路人隨口的交談置喙的性子,他驟然開口,那幾個路人還未驚愕,沈如晚倒是立時朝他看了過去,神容忡怔。


    “你這是做什麽?”她心緒複雜,低聲問他,“人家隨口聊天,管他作甚?”


    曲不詢眉毛也沒動一下。


    “怎麽了?我也是隨口同你聊兩句,不可以?”他反問。


    沈如晚一時無言,餘光瞥見那幾個修士尷尬又難堪地朝他們望過來,頓了一下,隻是一哂。


    她早就習慣了。


    當初沈氏覆滅時,有許多人揣測她是想殺人滅口,又或者猜她沽名釣譽,哪怕有蓬山為她擔保,也要再多說一句“她本就是沈氏弟子,若沈氏做了什麽惡事,也該有她一份才對,怎麽她大開殺戒,反倒把自己摘出來了?”


    當她什麽也不做時,沒有人在意她,也沒有人會詆毀她;可當她盡力想去做點什麽,便全都成了沽名釣譽,閑言碎語如山高,隻想將她壓垮。


    到了她退隱,又人人說她的好了。


    沈如晚不怪誰,也不恨誰。


    這世上有翁拂這樣不把人命當一回事的人,也有當真沽名釣譽的人,誰又分得清真假?便如眼前這幾個修士,實力不夠,全無自保之力,往往隻能任人宰割,自然滿心憤憤和不安,信不信她,都是情理之中。


    她隻是覺得很累。


    “說了又有什麽用?”她語氣淡淡地說,可又不知是說給誰聽,“想揣度你,就非得揣測到底不可,你就是把心剖開給他看,他也不信。”


    這話說得那幾個修士更為尷尬了,硬著頭皮要挪開眼,卻又在他們身上一凝——方才力挽狂瀾的不就是一男一女兩個丹成修士嗎?那這個女修,不會就是沈如晚吧?


    猜到此處,那個頻頻質疑的修士臉色也一白,恨不能立時遠遁逃離這裏,可又知道自己的遁術哪比得上丹成修士?逃也沒用,幾乎兩股戰戰,白著臉戰戰兢兢地望著沈如晚。


    可無論是沈如晚還是曲不詢,誰也沒朝他們看上一眼。


    “他自揣度他的去,被我聽見就是不行。”曲不詢不冷不熱地說,“我不愛聽,也不許旁人在我麵前說。”


    沈如晚沒忍住,偏過頭看他。


    “這說的是你還是我啊?”她目光微妙地在他麵上旋了一旋。


    她這麽說,已是變相承認自己就是沈如晚了,那幾個修士麵如金紙,大氣也不敢出。


    曲不詢不語。


    要想練就她這般視若尋常、一語不發,究竟要見過多少風刀霜劍?


    他不說話,沈如晚也不追問。


    她微微垂眸,很淺地翹了一下唇角。


    被山石覆蓋的山道裏,忽而傳出了一陣古怪的敲擊聲。


    那幾個正在搬開山石的修士原本還在戰戰兢兢地留心他們,冷不丁聽見這聲音,嚇了一大跳,差點以為靈女峰又要崩塌,連連退了好幾步,這才發現這聲音不像是山棱崩塌,反倒像是有人在山體內部想要出來。


    “不會是方才靈女峰崩塌,被困在裏麵的吧?”


    沈如晚微微蹙眉。


    方才她催動鏡匣扶正靈女峰,留意著沒有裹挾山體表麵的人,按理說不應當有人被困山中。


    她想到這裏,不由抬步走了過去。


    山體中隱隱約約傳來嘈雜的交談聲,像是裏麵藏著不少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商量著什麽,最後達成一致,一聲巨響裏,麵前的山石驟然炸開,碎石向四麵八方飛濺,沈如晚還站在不遠處,便見碎石劈頭蓋臉地打過來。


    她抬手,想要禦使靈力擋住碎石,卻覺經絡酸澀刺痛,渾身靈力仿佛是幹涸的河床,從前大濤大浪洶湧不絕,如今卻隻剩個底,慢慢地淌著,根本來不及。


    沈如晚心裏一沉,隻怕是措手不及。


    她從前又何曾想過,她竟會有被碎石子砸個遍的一天?


    可還沒等那碎石子落下,她手肘忽而被人猛然一拽,將她拽得往後退了兩步,金色匕首浮在她麵前,滴溜溜轉得仿佛陀螺,將四麵八方的碎石子一個不落地擊飛出去。


    破開的山石後,忽而爆發出一陣山搖地動般的歡呼聲。


    “出來了!我終於出來了!”山石後一馬當先衝出個形銷骨立的修士,分明瘦得如同骷髏一般,眼睛卻亮得驚人,他臉上的那種狂喜和難以置信的神情,令任何試圖描繪的言辭都無力失色,“我從那個鬼地方逃出來了!我不用死了!”


    那幾個正在清理山道的修士聽得雲裏霧裏,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沈如晚卻是猛然上前一步,“你們是被關在靈女峰內的藥人?”


    一個又一個骨瘦如柴的修士從後麵爭搶著擠了出來,明明已是黃昏,隻剩下晦暗的昏光映在他們身上,他們一個個卻仿佛見到了什麽珍寶,顫抖著伸手,似是想把光也留住。


    不知不覺,淚已爬滿臉頰。


    聽見沈如晚提起“藥人”這兩個字,這狂喜的場麵便忽然凝滯了,好似忽然被誰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沒有人說話。


    他們沉默著,用畏懼而隱約敵視的目光望著她。


    “你說什麽東西?”最先出來的那個形銷骨立的人第一個開口,語氣很蠻橫,帶著一種沒有任何底氣、強撐出來的無禮,“什麽藥人,沒聽說過,別來煩我們。”


    可沈如晚已確定他們就是先前被關在靈女峰內的藥人。


    “翁拂他們是我殺的。”她想也不想,急切地向前走了幾步,“你們是從靈女峰內逃出來了?怎麽出來的?陳緣深呢?是他把你們放出來的嗎?”


    她說出翁拂和陳緣深的名字,讓這些藥人都不說話了。


    “你是說陳先生……那個人?”最先出來的藥人沉默了一會兒,問她,“真的是你殺了那些人嗎?陳……他是你的什麽人?”


    沈如晚急不可耐般向後一伸手,拉著曲不詢上前一步,指著他說,“翁拂是他殺的,白飛曇是我殺的,我叫沈如晚,我是陳緣深的師姐,不會騙你們的。”


    曲不詢被她猛然拉過去做人證,不由有幾分無奈,她這實在是關心則亂了,這些藥人又不認識他,也沒見到他擊殺翁拂,把他拉到前麵來又有什麽用?


    可他目光一偏,落在她臉上,望見她眉眼間難以掩飾的焦躁和惶急,不由又是一頓。


    “是,翁拂和盧玄晟都是我殺的。”曲不詢順著她的話點了點頭,“你們被關在一扇曜石門後,我親眼看見陳緣深進去。”


    他說到這裏,反客為主地問道,“方才靈女峰動蕩,你們怎麽出來的?”


    “沈如晚”這個名字一出,就已有人願意信了。


    “沈前輩,那個陳先生是你的師弟啊?”有藥人情不自禁地說,“你名聲這麽好,怎麽會有這樣一個敗類師弟?你知道他這些年都幹了什麽嗎?他把我們當藥人,種那種要命的花!我要是你,我就直接把他打死了,免得他玷汙了師門清譽!”


    這話像是當頭一擊重錘。


    方才聽見旁人暗地裏揣測她扶峰嶽於將傾是沽名釣譽、賊喊捉賊,沈如晚臉色也沒變一下,可此時被這般不輕不重的言語當麵說著,她原本便因靈力透支而蒼白羸弱的臉頰,忽而慘白了起來。


    沈如晚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角,半句話也說不出。


    “你怎麽能這麽說呢?”最先開口也是最先出來的那個藥人聽見這話,竟也不悅起來,回過頭瞪了說話的人一眼,“當初不也是你說,陳先生身不由己,和我們一樣不自由,怪他做什麽?怎麽現在人家把你救出來了,你反倒說人家壞話?”


    另一個藥人半點不示弱,“當初我是真以為他沒辦法幫我們,可現在你們都看見了,他是有辦法讓我們逃出來的,隻是他為了自保,不願意幫我們,就拿我們的命去換他自己的安穩!他還好意思在我們麵前裝和善?我不罵他這個自私的懦夫,難道還要謝他?呸!”


    沈如晚嘴唇微微顫抖著。


    她不由自主地偏了偏頭,隻覺萬般滋味到心頭,難堪極了。


    這難堪既是為了陳緣深,也為她自己。


    為什麽偏偏總是她攤上這樣的兩難?


    可當真遇上,她又能怎麽辦呢?


    她可以半點不在乎旁人的猜疑和惡意揣度,反正她都習慣了,可陳緣深是她僅有的親故。


    最先開口的藥人緊緊皺著眉,其實細看去,他也隻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隻是因為被當作藥人種過七夜白而形銷骨立,一時看不出年紀罷了。


    “雖然他是有些對不起我們,但最終還是冒著危險救了我們……”說到這裏,竟也似是說不下去了,梗在那裏,望向沈如晚,神色複雜,“他拿了個匣子一樣的法寶,跟我們說這東西能夠讓其他人查探不到我們的蹤跡,讓我們自己想辦法逃出去。”


    沈如晚微微蹙起眉。


    她抿著唇重複,“匣子一樣的法寶?”


    她心裏不知怎麽的忽而生出些不祥的預感來,幾乎失了所有條理,在周身尋了半天,隻為去尋方才把東西放在哪裏了,可哪也沒找到,還是身側曲不詢一伸手,遞到她眼前,掌心托著一方鏡匣,正是收容了上代山鬼元靈的那一方鏡匣。


    沈如晚想也沒想便將那鏡匣舉了起來,“是這樣的鏡匣嗎?”


    最先開口的少年藥人凝眸看了一眼,“就是這樣的!”


    陳緣深竟不聲不響地拿到了一方鏡匣。


    可他究竟是從哪裏弄來的?若鏡匣裏沒有山鬼元靈,又怎麽能隔絕翁拂的探查?


    沈如晚唇瓣止不住地顫抖。


    “那他人呢?”她急迫地追問,“他和你們一起出來了嗎?”


    最先開口的少年藥人搖搖頭,欲言又止,“他說他得留在那裏,才能一直隔絕查探,讓我們先走,不知道現在有沒有出來。”


    陳緣深拿著鏡匣留在靈女峰裏了。


    方才靈女峰巨變,他一個沒多少自保之力的普通靈植師,能怎麽從裏麵出來?山崩地裂,他就在正中,又怎麽在裏麵保住自己的命?


    沈如晚頰邊最後的血色也褪去了。


    她呼吸一滯,怔怔地望著少年藥人,半晌沒說話。


    “你居然還有這好心腸去擔心他?”方才讓沈如晚清理門戶的藥人嗤笑,“你被他種了花,不恨他也就罷了,居然還擔心他?一身耗子命,卻去操心貓。他拿著那麽好的寶貝,誰信他沒點自保之力啊?他那種懦夫,要不是確定了自己能活,怎麽可能來救你?說不定比你我走得還快——你真信他會留在原地給你斷後啊?”


    這話並不好聽,可卻像是忽而給沈如晚注入了一腔希望。


    她猛然攥緊了手裏的鏡匣,抬眸望向曲不詢,眼瞳裏像是升起一股幾乎懾人的光芒。


    “我要找他。”她說,聲音不自覺地冷凝,可望著他,又頓了一下,“我沒靈力了,你能幫我嗎?”


    曲不詢眉頭緊鎖。


    他望向沈如晚蒼白的麵頰,對上她那雙幾乎滿是希冀的眼睛,沉默。


    “沈如晚,”他低聲說,“你神識早就透支了,現在強行催動,一不小心是會要命的!”


    沈如晚想也沒想。


    “我會小心的。”她斷然說,“哪裏就有那麽嚴重了?不過是個精巧些的法寶罷了,我怎麽可能受傷?”


    曲不詢本來隻是皺眉,聽她這般不當回事,心底不由升起一股無名火來。


    “你不會受傷?那你現在靈力和神識是怎麽透支的?”他聲音沉冷,每個字都仿佛強行抑製著怒火,“你師弟的性命安危重要,你自己就不值一提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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