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要還我一個清白,天大的好事,我當然要去。”曲不詢回頭看她,安撫一笑,語氣悠悠的,“別擔心。”


    沈如晚怎麽能不擔心?


    還他清白?這話騙鬼都不信!


    “曾師兄也會照拂我,看他們還我清白的,是吧?”曲不詢望向曾長老。


    曾長老神色嚴肅,“不錯,我也是敕令堂的人,此事重大,我自然要盡一份力,從頭參與到尾,絕不懈怠一分一毫。”


    沈如晚仍是緊緊拽著曲不詢的胳膊。


    “多年未回宗門,竟有這麽多故人還記得我,我怎麽能不去見一見故人?”曲不詢反手握了握她的手,語氣平和,意有所指,“是該去見見故人。”


    這蓬山上下,哪沒有他的故人?


    渡厄峰裏,自然也是有的。


    他們回蓬山本就高調,他再跟著敕令堂走一遭,這事便能徹徹底底地傳開了,從前觀望的人,也該來見一見了。


    “沈師姐,既然他也願意跟我們走,你就別攔著了。”敕令堂修士也認得她,語氣並不客氣,但誰都看得出他猶有敬畏,敬的是她的實力,“你可是掌教跟前的紅人,如今掌教有命,你攔著,不太好吧?”


    “實在不行,你去求求掌教,說不定掌教就收回成命了?”敕令堂修士意有所指。


    沈如晚緊緊攥著曲不詢的袖口,半晌才一點點鬆開。


    “是,你說得對。”她望著曲不詢,忽而說,語氣森然,“是該見一見故人了。”


    第125章 山冷不生雲(四)


    蓬山理事行政之事, 一律歸在七政廳之下,上到蓬山掌教,下到普通小管事, 平時都要到七政廳去辦事, 隻是各人職權不同, 去七政廳的頻率也不大相同。


    對於蓬山掌教而言,每逢宗門要事必在七政廳現身, 其餘時候隻需偶爾巡視便可。


    而那些並不緊要、相對更瑣碎的日常事務則交給蓬山首徒督攬, 代掌教協調蓬山十八閣之間的運作,因此蓬山擇取首徒, 從來不止看實力,更要看該弟子的人望和手段,是否能在繁瑣冗雜的事務中快速理出頭緒, 遇上變故和衝突時又是否能將其處置得令人信服。


    首徒職權重大, 因而每代蓬山首徒上位,難免總有些“德不配位”的議論, 要麽是質疑其人能力不足,要麽便是質疑其人的品性有瑕, 以權謀私, 在沈如晚印象裏,曆代那麽多首徒中,唯有長孫寒是人人信服,少有質疑。


    自長孫寒被緝殺,蓬山首徒之位便一直難以定下,倒不是沒人想取而代之, 隻是總是當不長久, 珠玉在前, 難免將後來者對比成魚眼珠子,走馬燈般來了又去,誰也當不久。


    如今頂著首徒的頭銜在七政廳督攬宗門事務的人,是掌教寧聽瀾的親傳弟子,從前沈如晚也和他打過交道,那些執碎嬰劍指八方的日子裏,她偶爾去見寧聽瀾時遇見對方,也會客氣地叫他一聲“班師兄”。


    “這位師叔,班師叔公務繁忙,正有要事需處理,你若是想求見,隻怕得等上兩個時辰了。”班師兄如今成了首徒,並不是那麽好見的,為班師兄跑腿的小弟子麵無表情地看著她,語氣隨意,“畢竟班師叔如今是宗門首徒,日理萬機,總不能為你耽誤了正事,你就等等吧。”


    沈如晚抬眸望他。


    她自進入七政廳以來,渾身氣息便好似凝成冰一般,神色冷冰冰的,沒有一點表情,過往的弟子和她擦肩而過,下意識便低下頭加快腳步,好似稍稍慢了一步便會大禍臨頭一般,走遠了又回過頭情不自禁地望過去,望著她筆挺的背影出神。


    “等兩個時辰?”她重複,眼底情緒終於有了波瀾。


    “是啊,兩個時辰還是短的呢,我們班師叔如今忙著呢。”小弟子理所當然地說。


    沈如晚沉默了片刻,問他,“如今班師兄忙到這種程度了?”


    小弟子一點頭,“是啊。”


    沈如晚目光沒什麽情緒的逡巡著他的表情。


    其實她的眼神並不多麽鋒銳,周身也沒有殺氣威壓,可不知怎麽的,小弟子被她這麽沉默地打量著,竟有種自心底發涼的感覺,下意識地退後一步,招呼也不打就扭頭走了。


    沈如晚並沒去攔。


    她立定在原地,就這麽站在門口,任往來修士不解又好奇地偏過頭來朝她打量來打量去,時不時有修士走到門前,看她獨自站著,疑惑地問,“這位師姐,裏麵有人?”


    沈如晚目光清淡如日影,淺淺地在對方的麵上劃過,垂眸,“不知,應當是有的吧。”


    這時那小弟子從裏麵推開門,對剛來的修士說,“你可以進去了,班師叔正等著你。”


    剛來的修士用迷惑不解的眼神望了沈如晚一眼,又像是懂了什麽一般,轉眼又似無知無覺一般挪開目光,朝沈如晚禮貌一笑,便徑直走進門內。


    小弟子倚著門看沈如晚,似乎是等著她疑問,然而沈如晚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什麽也不說,他反倒張張口,有種如鯁在喉的感覺,憋了半天,自說自話,“還沒輪到你,再等等。”


    沈如晚沒有半點波瀾地望著他,像是在看一片雲,既無惱火,也沒有忐忑,沒有半點他想象過的情緒,隻是淡。


    小弟子不知怎麽的竟覺站不下去,瞪了她一眼,一扭頭又走了。


    沈如晚仍無聲地站在那裏。


    一個又一個來七政廳辦事的同門來了又走,經過她身側,投來隱晦的目光;一個又一個的弟子被叫進門內,過不了多久又出來,望見她仍立在原地,有些目不斜視,半點不想和她扯上關係,還有些卻不由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沈如晚神色淡淡的,垂下眼瞼。


    誰也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緒,她安靜地站在那裏,像是一道無聲的幽影,被所有人遺忘。


    “還沒到我嗎?”小弟子再次出來的時候,她終於問。


    小弟子不動聲色地算了一下,兩個時辰了。


    她竟真就這麽老老實實地站在這裏,看著無數人進進出出,隻剩她被晾在外麵,一句抗議也沒有地等了兩個時辰!


    她來時天光正好,等到現在,霞光都已散去了。


    “不行,還沒到你,今天班師叔特別忙,你再等等吧。”小弟子板著臉說。


    沈如晚抬眸,平靜地凝視他。


    “原來班師兄如今忙到這個地步了。”她語氣聽不出情緒。


    小弟子在她麵前總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不由自主地描補,“畢竟你也沒什麽特別重要的事,肯定不比旁人的事要緊。其他人來稟報的都是宗門要事。”


    沈如晚看著他,輕輕笑了。


    “是麽?”她語氣說不盡的複雜,“原來如此。”


    小弟子見她這麽說,悄悄鬆了口氣,可還沒等他扭頭走進去,便見沈如晚忽而抬步,朝屋裏走來,不由大驚,“哎,哎,還沒讓你進去!”


    他說著,伸手要來攔沈如晚,可手還沒碰到她,隻覺一陣清風撲麵而來,猛然便將他推得向後退了幾步,任他如何憋紅了臉催動靈氣也邁不開腿,心下駭異極了。他見沈如晚被如此冷待也始終無波無瀾,還以為她隻是個普通修士,誰想她竟有如此修為?


    等他眼睜睜地看著她走進大門內,他才覺得腿又變成了自己的腿,急著追上去攔她,可沈如晚走得很快,頭也不回,根本不是他能攔得住的,轉眼便走到盡頭,一把推開了那扇開開合合的門。


    屋內的人抬起頭來。


    “我說是誰,原來是沈如晚——師妹。”班師兄臉上沒有半點意外,打量著她,那聲“師妹”叫得別有意味,古怪極了。


    沈如晚神色冷淡地望著他。


    她和班師兄並不怎麽熟悉,隻寥寥打過幾次交道。


    她剛被賜下碎嬰劍時,在七政廳裏等著寧聽瀾召見,班師兄走了出來,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麵,一個是掌教親傳弟子,雖然光芒總被長孫寒壓上一籌,可仍是宗門內的風雲人物之一,一個卻隻是小有名氣,惡名纏身的普通弟子,卻被賜下掌教信物碎嬰劍。


    那時,班師兄隻是居高臨下般打量了她一番,笑了笑,“沈如晚,是吧?師尊在等你。”


    從那次起,沈如晚便對他敬而遠之。


    班師兄瞧不上她,雖然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表現出來,可傲慢藏在眼睛裏,她看得出來。


    隻是那時她從來沒明白過,班師兄究竟為什麽瞧不上她;


    可她也不關心,那時瞧不上她的人實在太多了。


    “我要見寧聽瀾。”沈如晚沒有表情地站在那裏,語氣平淡直白。


    班師兄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裏,“沒頭沒腦的,你說你想見師尊就見嗎?師尊日理萬機,要打理宗門要事,沒空見無關的人。”


    沈如晚冷笑一聲,“是麽?我還以為他早就在等我,急著想見我。”


    班師兄雙手合攏,裝模作樣地驚訝,“你怎麽會這麽想?”


    沈如晚沒有說話。


    她隻是抬眸,冷冷地望著班師兄。


    班師兄和她對視了片刻,隻覺她眼底鋒芒觸之即傷,攝人心魄,心頭一凜,不自覺挪開目光,“這麽多年不見,你的脾氣倒是一點也沒變啊。”


    “好吧,好吧,既然你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也不賣關子了。”班師兄說,“師尊確實等了你多時,隻是如今事務繁忙,沒空見你,有兩件事,由我代為轉告。”


    沈如晚麵無表情地望著他。


    班師兄對上她的冷臉,並不當回事,反倒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她的表情,十指交握放在桌上,“先說最近的吧——那個被押入渡厄峰的劍修,你不必擔心他,師尊本來就沒把他當成長孫寒,知道沈師妹你情絲難解,不會傷他性命的。”


    沈如晚反問,“沒把他當作長孫寒?”


    班師兄笑了起來,拖長了音調,“沈師妹,師尊信你,又何止你想象的那般淺薄?你當初回來稟報長孫寒已死在歸墟下,因為是你說的,師尊就願信,當年如此,如今依然。”


    “長孫寒早就是個死人了,如今在渡厄峰裏的,自然不會是他。”


    “是麽?”沈如晚靜靜地問他,“那你們為什麽還要敕令堂的人去抓他?”


    班師兄裝腔作勢地歎氣,“我們信你,可宗門弟子並不像我們這樣信你,被那半月摘蠱惑了,非要說他是長孫寒,鬧起事來,擾亂宗門秩序,實在棘手。如今你又帶著他來了宗門,還不知有多少無知弟子會借機生事,為了維護宗門安定,自然隻能先將他羈押下來,免得有心人作亂。”


    “師尊讓我提前和你打個招呼,別怕,我們就算看在你的份上也不會動他的,等風頭過去了,自然會放他出來的。”班師兄油滑地說,“別急。”


    沈如晚默然。


    “那第二件事呢?”她問。


    班師兄拿起邊上的茶盞,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你回來的時候,應當見到想見的人了吧?”


    沈如晚問,“你是說那個傀儡?”


    班師兄笑了,放下茶盞,“我就說,再相似也騙不過你。對,就是那個傀儡,你應當沒見過吧,那是師尊新得來的法寶,雖然有些雞肋,倒也有些趣味,隻需原主的一滴血,便能擬化原主的形貌、竊取原主的記憶,一如真人。”


    沈如晚早就知道,也早就猜到他們的打算,可聽到這裏,仍是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你們有沈晴諳的血?她還活著?”


    班師兄目光迢遙地在她身上打量,忽而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你還真是一點也沒變。”


    沈如晚皺眉。


    “你可以當作她死了,也可以當作她還活著。”班師兄高深莫測地說,“把那傀儡給你看看,算是師尊給你留個念想。”


    “什麽意思?”沈如晚追問。


    “這就要看你怎麽選了,沈師妹。”班師兄望著她,唇邊嘲意淺淺,“你懂我在說什麽,一切都取決於你。”


    沈如晚不再說話。


    班師兄望著她默然的神容,也終於收起那副倨傲的模樣,推心置腹般說,“師尊對你何等器重,當初你走火入魔,是師尊做主賜給你回天丹,這才保住了你的命;你屠盡家族,千夫所指,也是師尊力保你無罪;更不要提後來連掌教信物碎嬰劍都賜給你了,我都沒有。若非你早已有師承,隻怕師尊也會將你收入門牆,你我就真成了師兄妹。”


    “沈師妹,你糊塗啊!”班師兄語重心長,“被旁人隨便蠱惑了兩句,就掉轉矛頭來對付師尊,你以為你能落到什麽好?你可是師尊一力提拔起來的,誰不把你當作師尊的心腹?我們是一體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別的不提,你在意那個沈晴諳,她傷得太重,師尊便用無數靈藥吊著她的命,隻盼著她醒了,給你一個驚喜。”班師兄說,“可你呢?你轉眼帶回一個死了十年的人,還跟宗門外別有用心的人摻和在一起——他們說的就是真的嗎?你終究還是一心修煉,天真了些,旁人蒙蔽你,你還當是真的。”


    “你的意思是,寧聽瀾和七夜白沒有關係?”沈如晚抬眸望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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