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楠,到底是勝男還是要生男?”於錦芒說,“你們當時為什麽給我取這個名字?啊?你們還是覺得女生天生低人一等對不對?你們潛意識裏就覺得男生更厲害,所以才要我’勝男’。還是說,你們從一開始就想生男孩,所以要取名生男?我和招娣,盼弟,念弟有什麽區別?既然你們這樣想要男孩,怎麽不從一開始就打掉我?我沒有求著你們生我!”


    莊素梅聽不下去了,皺眉:“別說這些,楠楠。從小到大,我和你爸爸都最疼你,看你比看你弟弟要嬌貴得多。你小時候喜歡吃鵪鶉蛋,不吃雞蛋,那麽貴,我們也是給你一筐一筐地稱,沒說過一個不好。”


    於錦芒問:“如果隻有一套房子,你們會給誰?”


    不需要回答。


    當她知道答案的時候,這個問題其實就沒有必要再問出口了。


    可於錦芒還是不死心,她還是稍微抱了那麽一點點期望,最終也在父母躲閃的視線下,又親手掐破了這一點。


    父母愛她。


    但不止是愛她,也不是最愛她。


    於錦芒的名字就是在這個時候改的。


    她不想再叫於勝楠,不想再被每一個聽到名字的人對她投來同情的目光,她不想讓每一個看到她名字的人都了解父母重男輕女的心——


    她不要被同情,也不要被可憐。


    她要當一個普通的人,要有一個普通女孩的名字。


    錦芒。


    前程似錦,光芒萬丈。


    這是於錦芒和路世安從一百多個備選名字裏挑出來的,出處不是《詩經》,也非《楚辭》,更不是唐詩三百首、宋詞五千篇。


    就是簡簡單單的兩地個字,前程似錦,光芒萬丈。


    路世安希望她能夠前程似錦,於錦芒希望自己能自信自立、光芒萬丈。


    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


    改名字也有小波折。


    於錦芒第一次去公安局的時候,接待的工作人員告訴她,需要帶著戶口本、身份證,還要父母陪同。於錦芒無法說服父母,過了一陣再去,接待她的是個女性,剛工作沒多久。


    於錦芒說了自己想要改名的原因。


    對方查閱了相關規定製度,告訴她,隻要身份證和戶口本就行。流程規劃其實並不複雜,簽署姓名變更書,打印無犯罪記錄,打印身份證和戶口本的複印件……


    等了不到兩個小時,她的新名字便審批成功,再去重新拍身份證件。


    畢業之前,於錦芒也順利地申請改正了自己學籍上的名字。


    從今之後,隻有於錦芒,而不是於勝楠。


    這些事情,於錦芒隻在新身份證下來後同父母說一聲。他們沉默好久,還是叫她。


    “楠楠。”


    改不過來了。


    身份證上的名字改了,在父母心中眼中,她還是楠楠。


    但在看到新名字之後,路世安仍舊祝賀她,從自己微薄的工資中,抽了一筆錢來請她好好吃一頓,慶祝她終於有了喜歡的新名字。


    改名後的於錦芒錯過了春招,便隻在青島找了一份價格低到不能再低的實習工作。每月實習工資兩千五,另外有四百塊的全勤+餐飲補貼。加起來還不到三千塊,沒有加班費,多餘的加班時間可以擠出來調休。


    這份工作,於錦芒一直做到七月份。


    七月份,她帶著攢了這麽久的一點點錢,重新在青島找房子。去租廉價的隔斷房,狹窄的次臥,還是上下鋪,她住上鋪,同樣考研失利的貓姐住在下鋪。


    那時候的於錦芒和路世安正式開始了異地戀。


    他去了北京找實習工作,開始朝九晚九,每晚抽出時間給她打電話——


    於錦芒六點下班,七點半到租住的地方,簡單吃點飯,就和貓姐一起,倆人坐在一整個長條的狹窄桌子前默默溫習,準備下一年的考研。等到路世安打視頻電話時,她就悄悄地走出去,去樓下,一邊散步,一邊和他聊幾句。


    於錦芒不想打擾貓姐學習。


    她們都知道彼此壓力有多大。


    可貓姐也沒能陪於錦芒到最後。


    她家裏是種櫻桃賣櫻桃的,家裏算不上富裕。貓姐在學校中一直也很節儉,大一時會因為燒烤店老板娘多算了十塊錢而據理力爭二十分鍾,也會在大二時,為犯了急性闌尾炎住醫院的王亦欣墊手術費而掏空自己所有的錢。


    在邊工作邊二戰的一個普通深夜,貓姐的爸爸打來電話,說自己右眼出了問題,看不清東西,看什麽都是一片白,模糊得難受。他去醫院裏看,醫生說情況不太好。


    “和你商量個事情好不好啊,”貓姐的爸爸猶猶豫豫地說,“我快要做不動了,眼睛也不好了,心髒也不行……我老了,快賺不了錢,沒辦法給你出力了……”


    貓姐打完電話,自己悶著被子哭了一場。


    哭完後,把所有的考研資料和題目全部都送給了於錦芒,包括自己存的、整理的許許多多網課,還有沒有上完的考研網課班,都給了她。


    等九月份,離房租到期還有一個月,貓姐拖著行李箱離開了青島。


    她不考研了。


    ……


    於錦芒在這個時候開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頭發。


    焦慮,不安,痛苦,孤獨。


    無數負麵情緒幾乎要吞沒她單薄的身體,於錦芒深夜裏會忽然驚醒,想到令人絕望的現實和未知的前程,她就開始默默地哭。這種憔悴終於被路世安所捕捉——在一次吵架後。


    於錦芒已經忘掉了吵架的原因,但長久不見麵肯定是其中之一。她那天生了病,連續發燒多天,每次都是上午退燒、傍晚就又開始漸漸高燒。於錦芒吃不下東西,沒有胃口,喉嚨難受,喝粥也痛苦,一周掉了十斤肉。


    “談戀愛就是會讓人變得軟弱,”於錦芒哽咽,裹著被子打電話,“不和你戀愛沒有一點兒事情。談了戀愛後,每次生病和難受,我都忽然變得脆弱了,想要你過來,偏偏你又不在……每次需要你的時候,你都不在……”


    那時候已經深夜十點,路世安說話很少,隻叫她,小芒果。


    於錦芒哭著擦了鼻子,舍不得分手,知道和他無關;但又覺得委屈,無法和人訴說的委屈。


    戀愛真是糟糕透了。


    異地戀真是糟糕透了。


    她也糟糕透了。


    怎麽會這樣依賴他,怎麽會這樣……


    路世安安靜好久,輕輕問她:“可不可以再等我一段時間?再忍忍,等我積攢一下經驗,到時候去青島找工作,薪酬也會高一些……”


    於錦芒擦鼻子,淚汪汪:“好。”


    她能聽出,路世安也很疲憊,也很累。他在北京生活,壓力並不比她小。住的地方也並不一定比於錦芒好——甚至更差。


    他和於錦芒說,他現在住的是次臥,小角落裏,所以沒有太陽,又覺得樓間距近,為了保證隱私,所以他會拉上窗簾。


    於錦芒信了。


    路世安知道她工資微薄,也知道她打算邊工作邊二戰,等他發了工資後,先打了五千塊到她卡上,好讓她能舍得給自己加餐。他說自己吃公司食堂,說食堂一日三餐都有,挺好,讓她不要擔心。


    於錦芒也信了。


    直到十一假期,於錦芒偷偷地拉著行李箱去北京找路世安。


    她才知道,為了省下房租,路世安一直住在廉價、曬不到太陽的半地下室。


    陰暗的房間,窗簾緊閉,就不那麽明亮的燈。牆壁潮,潮到牆紙都變色、脫落了邊角。


    狹窄中,仍舊清清爽爽的路世安,用小電鍋給她煮了一碗番茄雞蛋麵,盛在幹淨的小瓷碗裏。


    於錦芒捧著碗。


    路世安還在輕鬆地聊天:“其實這裏蠻好的,冬暖夏涼。看,你在外麵一路走過來,熱得滿頭大汗,是不是到這裏就涼快了?你——小芒果?”


    於錦芒不言語,大口吃東西,眼淚啪嗒啪嗒掉。


    路世安抬手,擦著她臉上的淚。


    “別哭,小芒果,”路世安說,“我不委屈。”


    說完這句話,他低頭,輕聲:“但是我覺得委屈你了。”


    於錦芒說:“我才不委屈!這是喜極而泣!這是饞出來的淚水!沒見過饞鬼嗎?”


    她狠狠擦一把眼睛,大聲:“好好吃!”


    她一點兒也不委屈。


    晚上就同路世安一塊兒住在這裏,擁抱著彼此,在地下室裏瘋狂地做,在潮濕陰暗的環境裏,雙手所能擁抱的對方都是彼此溫暖的唯一。那時他們已經熟悉對方的一切,不再生疏,路世安知道該往哪一點用力,該怎麽愛她,於錦芒也知道如何聽到路世安壓抑的聲音,也知道怎麽讓他釋放。他們太熟悉對方了,熟悉到不需要用語言,隻要一個眼神,隻要輕輕地拍一拍。


    於錦芒手指觸著路世安胳膊上凸起的血管,從他眼睛中看到泛紅顫抖的自己。


    也沒什麽可以出去玩的,兩人皆是囊中羞澀,湊起來也掏不出多少錢。隻去故宮轉了一圈,陽光照在琉璃瓦上,金燦燦的亮,紅牆琉璃瓦,長街砌高牆,仰臉隻看到一片碧藍的天。


    就出去玩了這一圈,地鐵擠到讓人沒有出行的興致。


    於錦芒還是回到他的小地下室,路世安敲代碼,加班,於錦芒看書,或者靜靜看他。


    路世安不僅僅隻是加班,他自己還接了個私活,同人做遊戲,以莫比烏斯環為靈感的一個闖關小遊戲,隻可惜沒有籌到足夠的資金,現在都是一點一點地艱難做。


    晚上運動後、睡覺前,路世安也會給於錦芒講這個遊戲。


    一張紙條,反折180度,首尾相連地粘在一起。


    正反麵統一為一個麵,將一個螞蟻放在上麵,一直往前走,那麽它將走遍這個紙圓圈的所有麵……


    倘若再從中間剪開,展開後,將會變成兩個套在一起、且一模一樣的圓圈……


    於錦芒聽得枯燥,連連打斷他,索性去撓他癢,纏著他。


    下雨的日子裏,窗簾緊閉,路世安躺在床上,於錦芒趴在他身上,一邊擔心雨水會不會衝進地下室倒灌,擔心晾在走廊的濕衣服會不會有異味,擔心潮濕的環境可能會令路世安患上風濕病……


    另一邊,路世安又同她談起自己的童年,談起童年夏天裏永遠都會有的一場大雨,談會折一個小紙船,放到水裏,看著它慢慢悠悠地在積水的路上飄。


    於錦芒捏著那個紙做成的莫比烏斯帶,坐起:“我們要不要折紙船?”


    路世安拍了拍她的手:“你現在閑得難受?”


    一小時後。


    路世安撐著把大黑傘,兩個人捏著小紙船,穿著人字拖,出了地下室,四處找排水不好、有積水的路段,雨水打得大黑傘劈裏啪啦地響啊響,被曬熱的柏油路,連帶著上麵的雨水也是夏天的暑熱,周圍綠化帶翻出濃鬱的土腥味,於錦芒彎著腰,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折的小花紙船和路世安折的烏篷船放在一起。


    路世安撐著傘,問:“你在船上寫得什麽?”


    於錦芒說:“不告訴你。”


    路世安說:“考研順利?”


    於錦芒哼一聲:“才不是,你可真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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