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麽?”


    “……不說,你猜呀。”


    彼時,剛大學畢業的路世安猜不出、他一直問不出結局。


    後來,死後的路世安看到了。


    他穿過時空,淋著雨,看著撐著大黑傘的路世安和於錦芒手牽手快樂地往黑暗的地下室走。


    順著雨水的方向,死後的路世安撿起被水浸透打濕、被行人踩爛的小花紙船。


    打開看,於錦芒的字跡已經暈染到破爛不堪。


    那是她虔誠的心願。


    「路世安和於錦芒」


    「生生世世不分離」


    第28章 回轉   鋒利水果刀


    回姥姥家的路並不遙遠。


    於錦芒蹦蹦跳跳,到了姥姥家門口,大聲叫姥姥。


    姥姥不在家。


    大門鎖著,於錦芒知道姥姥家的備用鑰匙放在哪裏,自己悶頭去摸,翻開大門口旁側的一塊兒磚,成功找到係著一根深藍色布條的鑰匙。布條是姥姥裁衣服做被子剩下的,係在一起,打了個結,長久地用著,打結處都潤潤一層,磨得圓滑。她握著鑰匙,低頭,開始給姥姥打電話。


    沒有人接。


    抬頭看,越過院牆,隻瞧見一棵老死的棗樹,沒有一片葉子。


    於錦芒給莊素梅打電話,莊素梅接了,頗為疑惑:“怎麽這時候打電話過來啊?”


    “你姥姥一直在家呢?怎麽了?”


    “哎,你這孩子……行,我給你姥姥打電話。”


    過了兩分鍾,莊素梅又打來。


    “問了,你姥姥說在家套被子呢,”莊素梅肯定地說,“怎麽了?你咋這時候想你姥了?”


    太陽炎熱,於錦芒身體卻沒有一點兒熱意。


    她怔怔站在大門前,看著緊閉的、姥姥家的房門。門楣上的對聯是每年都要換的。姥姥有個習慣,她從來不撕下去年的對聯,而是在舊的春聯上刷一層熬好的米糊糊,再貼新的春聯。剛貼上的春聯都是鮮豔的,紅底紙,手指擦一下就是一抹紅,小時候過家家,於錦芒常拿這種紅紙做口紅、塗腮紅做胭脂。


    等夏天過去,風吹日曬,對聯也開始漸漸褪了紅痕,變成不均勻的白和深紅淺粉。再等等,等到冬天,風雪一催,日頭一曬,就像泡在84消毒液裏的白衣服,深一塊淺一塊的暗白蒼老。


    現在姥姥房門上的對聯就是白的,褪色的白。


    “你姥姥在家裏忙著呢,今天你二表姨也去了,都幫著做被子呢,”莊素梅說,“咱家裏麵那麽多棉花套子,放著都可惜了……”


    於錦芒看不到忙碌的姥姥,也見不到胖乎乎笑嘻嘻的二表姨,她站荒蕪的大門旁,看著上麵已經蒼白到看不出一點紅色的對聯。


    他們這裏有風俗,老人過世,房子三年不貼春聯。


    “等晚上,你姥姥還和你打視頻電話,”莊素梅說,“她也想你了,上次還和我說呢,說不知道楠楠在青島好不好。好了,我不和你說了,我這邊忙,有事等下班了再說。”


    於錦芒說:“好。”


    她靠近門楣,抬手,觸碰到春聯。


    依稀能辨認出褪色春聯上的字,原本的濃墨黑,也老成了年邁的灰。


    「音容莫睹,傷心悲隨鶴西去


    養恩未報,繼承遺誌雁東來」


    這哪裏是春聯,這分明是挽聯。


    手指一觸,那紙張就像煙灰,簌簌地落了下來。


    於錦芒握著手機,倉皇轉身,看到路世安。


    這不是姥姥還在世的平行世界。


    姥姥還在世的那個平行世界,現在說不定正在院子裏鋪上涼席,和二表姨說說笑笑地套被子,曬棉絮,太陽一定照著她花白但規整的頭發,她一定滿懷驕傲地告訴二表姨——


    “呀,我們家楠楠可真是的,這才倆星期沒打電話,就想我了。上次她還給我買了戒指呢,銀的,給你看看,好看不?”


    那是原屬於小於的平行世界。


    而於錦芒現在走入的,是路世安已經過世的平行世界。


    她張了張嘴,最終什麽都沒說出口,黯然片刻,拿鑰匙開了鎖。


    輕輕推開門,陽光照耀下,無數灰塵在光下如悠閑的浮遊生物,黃澄澄的陽光一曬,於錦芒看到滿院荒蕪,荒草叢生,老棗樹已經死了,隻剩下黑黢黢的老樹皮,一聲不吭地伸展著枝條,好令麻雀和老鴰在它身上做巢。


    老屋子,隻要有人住,它就是活的。


    屋子也要人氣養著,屋子的主人走了,屋子也要死了。


    於錦芒的手指撫摸過老屋的磚,不是後來流行的、值錢的大紅方磚,是姥爺和幾個表舅一塊兒燒的磚,顏色不均,有的微微泛著青,有的像燒糊的鍋底泛著黑。媽媽之前常常講,講屋子的幾根大梁用了多少多少年的老木頭,講當初造房子多麽不容易。


    她轉身,看到路世安。


    於錦芒說:“姥姥過世後,來看過我嗎?”


    路世安說:“一定。”


    於錦芒自言自語:“可是我沒有見過她。”


    路世安說:“大約是知道你怕鬼。”


    於錦芒說:“才不是,你看,我都不害怕你。”


    說到這裏,她又黯然:“我現在也是鬼啦。”


    路世安沒有回答,他環顧四周,看著這頹然的房子,若有所思。


    於錦芒很快打起精神:“不過也沒關係,生前是窮鬼,死後變成普通鬼——現在這情況,做鬼也要比做窮鬼好,至少鬼還有些尊嚴。”


    她這樣安慰著自己,扭頭又問:“你餓不餓?想不想吃東西?”


    ——姥姥家自然是沒什麽東西可以吃得了。


    太久沒有住人了,就連天花板也開始輕微坍塌,落下灰塵。這樣的房子自然不能住人,於錦芒和路世安合力將這裏打掃幹淨,清除了院子裏的雜草,又找到姥姥之前沒用完的金紙,疊了元寶,一點一點地燒。


    於錦芒不知道鬼燒元寶有沒有作用,會不會被判做“非法走私”,又找了張紙,認真寫,注明是給吳愛榮,給一輩子沒有出過山東、喜歡講鬼故事的姥姥。


    這裏已經不能住人了,被子都是潮的,一股濃重的黴味。於錦芒最後去了鎮上的一家賓館,開好了房間,一個人住。


    鎮上的賓館便宜,一晚上隻要幾十,環境自然談不上多麽好,也說不上太差,就將就著可以住。


    從後麵窗子往外看,能看到遠處高聳的工廠。


    多年之前,濟南為了治理環境,將許多工廠挪出,遷走。淄博的土地上便聳立起一個一個的大煙囪和建築,各類化工廠開始源源不斷地吐著煙圈,偷偷排著廢水,鈔票一張一張地來,天一天一天地黑。


    於錦芒關上窗戶,不看外麵灰蒙蒙的天。


    小路晚上又打來幾個電話,於錦芒沒接,她趴在床上,看著同她麵對麵的路世安。


    於錦芒說:“你知道我心軟。”


    路世安說:“所以我來了。”


    於錦芒深深歎氣,她把臉埋進鬆軟的枕頭裏,片刻,雙手撐著,起來,問路世安:“之前你去過的那些平行世界,見到過我嗎?”


    路世安搖頭:“沒有。”


    於錦芒驚訝:“就你一個人?”


    路世安:“嗯。”


    天啊。


    於錦芒湊過去,她認真問:“你經曆過多少次?”


    路世安語氣平淡,就像於錦芒在問他吃了幾個饅頭:“記不起了。”


    於錦芒試探著報出一個數字:“……一百次?”


    路世安說:“還要多。”


    “……”


    路世安看了看自己的手,說:“我隻數到521次。”


    於錦芒心一顫,仍舊搖頭:“不要在這個時候繼續秀恩愛啦,土味情話對我沒有用的喔……”


    兩分鍾,她又挪過來,主動貼靠著他的身體,問:“……你真得經曆過五百二十一次輪回嗎?”


    路世安說:“更久,但我記不住了。”


    一次又一次。


    他已經忘掉了很多事情。


    到了後來,路世安幾乎喪失掉所有記憶,漸漸淡忘自己輪回的原因……


    他隻記得——


    殺——


    於錦芒柔軟的胳膊貼靠在路世安肩膀側,她頗為依賴:“沒關係,這次是最後一次了。”


    路世安垂下眼睛:“嗯,最後一次。”


    是他見到於錦芒、能同於錦芒接觸的第一次。


    也是他們的最後一次。


    “等我們成功救了小於和小路後,我們能看到他們的結局嗎?”於錦芒捧著臉,“我可能接受不了看著小路和其他人談戀愛結婚哎,我很小氣的,而且好容易吃醋……”


    “你放心,他絕對不會,”路世安說,“他沒有這個機會。”


    於錦芒輕輕舒一口氣,她姿態放鬆,伸展身體:“不過我們應該也看不到啦,等她們徹底分手後,我們就應該離開了,隻是不知道……”


    她嘰嘰喳喳地聊著,忽然手機震動。


    於錦芒拿過來,看到大學版路世安發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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