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對方在為中考發愁,一場數學考試,她小聲歎了六口氣。


    再等,就是路世安去濟南,一邊陪爺爺,一邊念輔導班。


    輔導班枯燥無味,隻在最後快結束那幾天,路世安意外發現,於勝楠家就住在輔導班旁邊。


    也是在打算還錢之前,路世安飛撲上前,推開於勝楠和她朋友,自己被跌落的石塊砸傷腦袋。


    痛倒還是其次,他隻有點慶幸,慶幸那東西不是砸到這倆弱唧唧、一撲就倒的女孩身上。就他骨頭這麽硬的人,都能被砸得頭破血流,更何況是於勝楠和她的朋友。


    倆年齡更小的小女孩。


    她們慌亂地送他去醫院包紮,去清理傷口。


    醫生也問了路世安幾個問題,來確保他真的沒有傷到腦子。


    路世安自覺隻是外傷,沒有腦震蕩,也沒有什麽別的問題,等待爺爺過來接人的時候,他打算推門出去,順便還給於勝楠那五十塊錢。


    但是——


    門開了一個縫,路世安看到走廊上的於勝楠被好友攙扶著。


    她的表情看起來有點怪異,神情、姿態、語氣,眉飛色舞,神采飛揚,都不像路世安所了解的、那個膽怯又小心翼翼的於勝楠。


    還有她同身旁朋友說的話,她的嘴不再怯懦,而是叭叭叭,上了膛的小機關槍一樣,連環發問。


    “今天是幾月幾號?”


    “七月二十一,你怎麽了呀?”


    “幾幾年?”


    “2010年。”


    “咱倆上幾年級?”


    “開學讀高一啊……你咋了?你摔到頭啦?還是怎麽了?”


    “完犢子。”


    “你去哪兒?”


    “去所裏靜靜。”


    “……什麽所?派出所嗎?”


    “廁所!”


    ……


    醫生還在仔細叮囑路世安:“你的大腦沒什麽問題,應該——”


    “醫生,”路世安轉身,他思考片刻,說,“你能給外麵那個個子矮點兒的女孩檢查一下嗎?”


    “她的腦袋好像也被砸了。”


    第32章 次序   我不入地獄


    於勝楠的腦袋並沒有被砸。


    她活蹦亂跳,口齒伶俐,與其說被砸傷腦袋……更不如說,像是“忽然開朗。”


    她甚至一改之前的性格,熱情開朗地詢問路世安,他的家在哪兒、初中在哪兒……這種弱智問題。


    路世安感覺有些不對,但說不出哪裏不對。


    他暫且將其歸結於於勝楠因為驚嚇而導致的性情大變。


    隻是路世安沒能更加近距離地觀察這一點,她的父母就趕來了。


    於勝楠的眼睛很像她的母親,圓圓的,很內斂的內雙,但下半張臉又像她的父親,瘦瘦的沉默,長了一張好人、會令陌生人認為好接近的臉。


    於家寧一直道謝,倒是莊素梅,著重問了是怎麽砸傷的、在哪裏砸傷的……路世安還聽到莊素梅悄悄避開人,低聲打電話,問這種情況能不能讓建築公司索賠、負起責任。


    其實路世安也沒想讓於家人負責,說白了,還是怪建築公司,沒能做好完善的安全防護。


    隻是路世安百思不得其解,白天裏,從那邊走的人並不少,怎麽單單在那天晚上、用來攔截碎石的網被弄斷?


    負責承建和安全的建築商去查過了,看監控,模模糊糊,也瞧不見人影,隻瞧見攔護網的繩子憑空斷了幾根,有人去看那斷茬處,幹淨利落地像是被水果刀切割。


    實在詭異。


    建築商方麵的人親自登門道歉又賠錢,路不群也沒有過多追究。爺爺如今年紀大了,早就不熱衷什麽名利金錢,知道對方也不是故意,實在是一場“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意外。在確認路世安無事後,他接受了對方提出的賠償要求,錢也是拿來給路世安治病,以及買營養品補身體。


    但那關於離奇斷掉的攔護網的謠言卻越演越烈,版本不一,有人說那邊曾經有過吊死的亡魂,也有人說是建築商早起逼死妻子,如今是報應……而出於謠言中心的路世安,卻心無旁騖地讀書。


    他不信什麽鬼神。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就像於勝楠,數學老師提起她,總說她有些令老師不喜歡的執拗和偏執,但在路世安眼中,實際上,於勝楠在數學上極有天分,才不是什麽“令老師不喜歡的執拗和偏執”。她努力,又有探索精神,明明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認真鑽研,到了數學老師口中,竟成為了叛逆的證據。


    路世安不喜歡這樣,他更喜歡自己看到的、聽到的。


    再譬如中考前夕,老師們給教過的學生寫寄語。路世安瞥到了於勝楠的評語,不外乎文靜、內向、沉默寡言。


    但她不是。


    她是一棵被掐住頂端、不許長高隻許橫向發展的植物;她生來就是喬木而非花樹,本為璞玉而非頑石。


    還是初中時的英語文化節,她是救急上場的唐僧,妝容辦起,掃把棍頂著水桶握起,她流利的英語對白令路世安感歎,也令路世安刮目相看。


    他始終留著一張於勝楠的照片,就是英語文化節過後、校報記者拍攝並刊印出的那一張舞台照。


    路世安並不知自己收藏這張照片的初衷,也不知自己為何漸漸習慣在日記本中記載和於勝楠有關的點點滴滴,她像一尾被困在死水中的沉默小魚,但會在無人處激烈地咕咕嚕嚕吐泡泡。她的家長、老師,都在年複一年、不遺餘力地教她如何成為一個乖孩子,路世安同情她,又不自覺關注她,關注這個矛盾又令人意外的女同學。


    不過那時的路世安尚不知這是情竇初開。


    那時他認為自己隻是在記錄這個奇怪同學的有趣點,她好像是枯燥無味生活中一株風味獨特的香草,是炎熱夏天中冰涼的一瓶氣泡水。眼睛看著她,胸口要冒出無數刺激性的花。


    但路世安沒想到,她會奮不顧身來救他。


    大明湖的水不深也不算淺,但也淹死過不少人。路世安失足落水後的瞬間,對水的恐懼幾乎令他窒息——


    於勝楠將他撈起。


    之後的事情猶如夢境,路世安甚至收到她情深意切的表白信件,又忽然找不到那封信。


    隻有他習慣性的每日一記中記下這些,這些宛若朝露般在日光下消失的東西。


    也是在那時候,路世安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患有精神分裂。


    或者,他的腦袋的確被碎石砸壞了,才會出現這麽多奇奇怪怪的幻想。


    尤其是高中時。


    於勝楠表現得好像完全不記得暑假裏同他的交際,甚至也忘記他為了保護她而被碎石砸傷的事情。


    路世安想,要麽就是她無情無義,要麽就是他妄想症。


    根據於勝楠平時表現來看,後者的可能性要遠遠大於前者。


    於勝楠的的確確是一個外怯內熱的女孩。


    路世安不是心理學家,也沒有豐富的理論實踐,他隻能瞧出於勝楠的這種矛盾——好像有人在她身上套了一個籠子,要求她必須按照籠子模具的模樣來成長,來成為那個所謂的標準好女孩,標準好學生。


    但她不願。


    她的枝條羸弱,尚不能擺脫父母師長的監控,又空有一顆軟弱善良的心,無法與之決裂,隻偶爾探出那些不肯循規蹈矩的枝條,越過牢籠。


    路世安喜歡同她聊天。


    不需要刻意地尋找話題,也不需要努力去製造什麽亂七八糟的機會。他和她在一起時候最放鬆——好像什麽都不需要想,路世安輕而易舉就能聽懂她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而於勝楠也能輕輕鬆鬆地一句話將他噎個半死。


    倆人也有爭吵。


    高二時候的暑假,正是衝刺的好時候。路世安照例要回濟南爺爺家住,爺爺那時身體已經不太行了,但還是為他選擇了一個價格昂貴的輔導班——小班製,主要的授課老師是省實驗的退休老師,無論是教學能力還是其他,都是一流。


    路世安自然想到於勝楠。


    他自己攢了壓歲錢,數了數,感覺錢夠,故意漫不經心地告訴於勝楠,說自己這邊有老教授給的優惠,報一個學生,還能再帶一個,第二個打骨折。


    她隻要交很少的錢,就能上這個輔導班,時間是一個月,還包住宿,雖然是四人間,但要比學校的住宿條件好很多。


    於勝楠一聽是省實驗的老師,立刻答應。


    但第二天,她又忽然改口,狀若輕鬆地說自己不想報了。


    “我這成績,就算是報了也沒什麽用,”於勝楠無所謂地說,“最後一個暑假了,我想好好休息。我弟弟也準備小升初了,我得好好給他補課。”


    路世安感覺她潮鮁(方言:意為傻)了。


    路世安說:“你吃錯藥了?”


    於勝楠變了臉,低頭寫作業,冷冰冰嗆他:“你才吃錯藥了,你有病啊?你自己報輔導班有優惠就別扯著我,也不管人家暑假有沒有事。”


    路世安第一次和她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他本身就言辭刻薄,現如今又失望透頂,說話也直截了當,分毫不肯留顏麵。


    “小升初算什麽大事?就這麽個小考試還得浪費你的時間去輔導他?你還記不記得自己下年就要高考了?你都快高三了於勝楠。別和我說你願意以後一輩子都呆在淄博,每次班主任讓寫理想大學,你填的學校個個都在北京,”路世安說,“已經到這時候了,你再是這個學習態度,怎麽去考北京的大學?”


    “去不了就去不了唄,”於勝楠也冷聲嗆他,“你管這麽寬做什麽?你家住渤海邊啊?我想幹什麽就幹什麽,關你什麽事?路世安,別覺得你學習好就什麽都好了,我沒你那麽好命,我不像你。我和你什麽關係啊?同桌而已。”


    路世安眉頭皺得更緊了。


    現在是早自習,周圍人都在早讀,台上的班主任打瞌睡,眼鏡都掉了半拉,微微弱弱地順著鼻梁滑,全靠大鼻頭托著。


    台下他們倆,你來我往,互不相看,互相手中捧著一本書,表麵上一個背英語一個頌詩詞,實際上都在狠狠想方設法用語言來紮痛對方。


    路世安壓低聲音:“小於,暑假很短,你的底子其實並不差,好好補一補就上去了。你別在這裏犯擰,好好想想。到底是你弟弟的小升初重要,還是你的高考重要。”


    於勝楠說:“你憑什麽對我暑假安排指手畫腳?我爹都沒這麽管過我,你憑什麽?”


    路世安捏著書頁,他額頭青筋直冒,血管幾乎要被她氣裂。


    他說:“憑我想和你考同一個大學。”


    於勝楠脫口而出:“路世安你學習學傻了吧?”


    路世安也氣,他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誰讓我和一個傻子同桌。”


    於勝楠說:“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你拐彎抹角說我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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