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檀紅了臉,以袖掩麵,退到了崔明堂身後去。


    崔明堂笑著斥道:“諸兄豈不聞非禮勿視之說。”


    眾世家子喏喏,把頭低下去了,又有人忍不住偷偷抬眼看著阿檀。


    崔明堂正色道:“這位,是我傅家表妹,武安侯傅大人的千金,阿檀,來,見過諸位世兄。”


    長安各世家豪門之間,或是姻親、或是世交、又或是同僚之誼,彼此總能找得出關係,無論是誰,叫一聲“世兄”總是沒錯。


    阿檀這些年,經曆了一番事,膽子好歹比從前大了一些,從米粒兒變成了花生大,含著羞怯,福身為禮:“見過諸位世兄。”


    哦,原來是她啊。


    眾人恍然大悟,表情就有些不對起來,或詫異、或探究、大抵以惋惜的居多。


    傅侯的親生女兒,聽說,咳咳,原來是晉國公府的通房婢子,後來呢,私自逃了出去,在外頭流落了三年,生了個孩子,如今才回歸本家。


    可惜了,如此絕色佳人,豈是傾國二字可以形容,奈何造化弄人,叫她失了矜貴的身價了。


    那其中也有厚道人,打了個哈哈,就把話題轉開了。


    當下眾人一道進了芙蓉園。


    園中樹蔭茂密,花木葳蕤,又有亭台廊榭遍布其中,以雲霧輕綃辟日,自是清涼消暑,臨水邊設湘妃竹簟,有人憑欄賞荷,或對坐飲酒,三三兩兩。


    綠衣宮人往來其間,奉酒水香飲款待眾賓客,又有樂師撫琴於亭廊外,清音繞梁,舞姬做胡旋舞,翩躚如驚燕。


    湖中荷花盛放,濯清漣而不妖,似粉露輕沾,嫋嫋生姿,荷葉田田,魚戲於荷葉之間,或躍出水麵,“潑茲”作聲,有宮人泛蘭舟於湖中,扮作采蓮女,輕聲曼歌,以悅貴人。


    歌舞宴樂,一派歡聲笑語。


    及至到了這裏才知道,因太子依舊病著,太子妃沒有心思,將這荷花宴會打點操辦的事宜交了出去,故而,今日做東的乃是雲都公主。


    阿檀聽了心裏直打鼓,但又想及,她與秦玄策已經毫無瓜葛,想來雲都公主不會再和她過不去吧,事已至此,這會兒再回頭又不妥當了,阿檀手裏捏了一把汗,隻好暫且按捺下了。


    崔明堂帶著阿檀,逐一與人見禮。


    他是清河崔氏宗子,又為大理寺少卿,自然頗有臉麵,今日前來的那些世家子和貴女們,大多賣他的麵子,又兼之武安侯威名在外,叫人不敢輕視,眾人對著阿檀,算是客客氣氣,仿佛她與其他人一般,也是上等人。


    但是,阿檀心思聰慧,看得出來,這些人眼中所包含的意味,惋惜,同情,甚至於輕蔑,那其中,還有幾個麵熟的,曾在秦玄策的賞菊園中打過照麵,彼時,她們是高高在上的名門閨秀,而她,卻是秦玄策的通房婢子。


    阿檀的腳步慢了下來,藏在袖子裏的手緊緊地攥住了,夏日方熾,可她卻覺得有些發冷。


    崔明堂注意到了阿檀的畏怯,他停了下來,貼心地道:“這邊人多,阿檀是不是嫌吵雜了?若不然,我們先去那邊亭子坐坐。”


    阿檀鬆了一口氣,輕輕地“嗯”了一聲。


    剛要舉步,卻有一宮人過來:“崔少卿,傅娘子,雲都公主有請,兩位請隨奴婢過去。”


    阿檀下意識地有些慌亂,看了崔明堂一眼。


    “無妨。”崔明堂低聲安撫她,“萬事有大表兄在,你身後站著傅家和崔家,不用擔心。”


    阿檀心下稍定,推脫不得,跟在崔明堂身後,隨那宮人過去。


    雲都公主在芙蓉湖與人射柳為戲,以柳枝為箭靶,百步外引弓.弩射之,中矢者,簮芙蓉花為賀。


    是時,金吾衛侍立周圍,太監持拂塵與彩仗伺奉其後,二八宮娥,清姿曼妙,躬身捧著團扇、香合、水甌等物件,而雲都公主著一身緋紅窄袖騎裝,佩十二疊赤金鑲嵌紅寶束腰帶,手持犀角赤金螭龍弓,赤如明霞,豔麗飛揚。


    她見了崔明堂,轉頭笑吟吟地招呼了一聲:“崔少卿,可要一試身手?”


    雲都公主生性張揚,又好玩樂,眾人皆知,便有不少世家子並貴女在這裏奉承著她遊戲取樂,又有幾位親王、公主、駙馬並皇室宗親等一起說笑,場麵十分熱鬧。


    崔明堂彬彬有禮地拱手:“明堂不善射,有拂公主美意了。”


    阿檀站在崔明堂的身後,亦福身為禮。


    雲都公主略一抬手,立即有宮人過來,接走了她手中的弓箭,又奉上絹帕。她用帕子漫不經心地拭擦指尖的浮粉,一麵問道:“那位,聽說是崔少卿的表妹,武安侯府上的大娘子?”


    “是。”崔明堂神情自若,答道,“此乃傅侯之女,小字錦檀,她初到長安,今日逢此雅事,共來賞花,還要多謝殿下的款待之意。”


    雲都公主臉上依舊帶著笑,下頜微微地抬了起來,慢條斯理地道:“怎麽說是初到長安呢,這位傅娘子,我瞧著倒有幾分眼熟,恍惚是在晉國公府做過下等奴婢,莫非,我記錯了嗎?”


    此言一出,周遭談笑的聲音一時間小了下來。


    縱然,此間亦有人知道阿檀原先的身份,但大多默契地裝做不知,畢竟,傅家和崔家的麵子還是要給的,隻有雲都公主,什麽忌諱也沒有,當眾直接地說了出來。


    阿檀臉色發白,但這般情形,她說不出什麽話,她抿緊了嘴唇,把腰挺得直直的。


    崔明堂變了臉色,他是一個斯文又穩重的人,無論何時都能保持謙謙君子的風度,但此時,他眼中充滿了怒火。


    他踏前一步,站在阿檀的麵前,對著雲都公主,沒有絲毫客氣,沉聲道:“公主殿下,我表妹是金尊玉貴的世家良女,你怎可以奴婢喻之,是欺傅氏無人、崔氏無人嗎?”


    雲都公主的生母杜貴妃出身杜太尉府,長兄杜衡,為杜太尉唯一的嫡子,十九年前,因貪圖美色,害得武安侯夫人崔婉不幸身亡,武安侯因此舉兵,揚言要杜氏滿門為妻子償命,後,高宣帝斬了杜衡,以平息武安侯之亂,由是,杜家與傅家結下血仇。


    連帶著雲都公主對武安侯府也十分憎惡,此時更是不甘示弱,冷笑一聲:“怎麽,崔少卿不知道嗎,令表妹當年為掖庭宮奴,由母後賞賜給了晉國公府,後來做了大將軍的通房婢子,實情如此,我又不曾詆毀她,你何必動怒,倒顯得心虛了似的。”


    崔明堂怒不可遏,厲聲道:“公主請慎言!”


    旁邊的魯陽公主也不知道雲都公主今天犯什麽衝,聽得她汗都下來了,趕緊笑著打圓場:“傅娘子好生美貌,雲都呢,或許是記岔了,不提這個。”


    雲都公主反正說出口了,在場眾人都聽見了,她目的達成,也不再糾纏這個話題,反而話鋒轉了一下,又笑了起來:“好吧,當我看錯了,對不住,不過呢,這位傅娘子,既然初到長安,那第一次見到本公主,是否該行個大禮呢?”


    阿檀又一福身,舉止大方,不亢不卑,她聲音輕軟,聽過去嬌嬌柔柔的,語氣卻很從容:“我已經和公主見禮過了,公主殿下還有何指教?”


    “這個禮不夠大。”雲都公主的眼睛眯了起來,“依我說,你須得跪下才好。”


    魯陽公主聽得深感不妙,還沒來得及出聲,果然,崔明堂已經大怒:“公主殿下,不可欺人太甚。”


    連帶著周圍的世家子弟們都安靜了下來,有些人甚至如同崔明堂一般沉下了臉。


    世家豪族,代代相承,淵源之深,更甚於皇室,曆代帝王對世家皆禮遇安撫,非天子與儲君親至,萬萬沒有要求動輒下跪的道理。


    各世家彼此間同枝連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武安侯之女,無論之前經曆如何,但傅成晏認她是親生女兒,毫無疑問,那她就是世家貴女,雲都公主此舉,無疑等同挑釁各世家的顏麵,在場諸人麵上不太顯,心中卻大多不悅了起來。


    魯陽公主拚命拉扯雲都公主,一個勁地使眼色,眼睛都快抽筋了:“雲都是不是剛才喝多了桂花釀,醉了,醉了,說個笑話呢,今天也就罷了,大家是來玩耍的,又不是什麽正經場合,說什麽跪不跪的,好沒意思。”


    雲都公主推開魯陽公主的手,霍然從袖中擎出一方令牌,高高舉起,大聲道:“我有太子令牌在手,今日,等同太子出行,怎麽,我要這傅姓女子跪拜太子,有何不可?”


    太子妃居然連這個都給了雲都,不知道是不是太子久病不起,讓太子妃亂了心神、暈了頭?魯陽公主捂住了臉,忍不住□□了一聲。


    崔明堂聲色俱厲:“太子是太子,公主是公主,不可混淆,便是鬧到金鑾殿上我也是一句話,不跪!”


    雲都公主恨得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她心裏多苦,隻有她自己知道。


    她等了秦玄策三年,整整三年,世人皆謂大將軍北伐歸來,即將迎娶公主,此為天作之合,但是,誰能想到呢,卻不是她這個公主。她的年華、她的真心、還有她的顏麵,都被人踩在地上,碾了又碾,一點兒不剩。


    而那個罪魁禍首,居然還搖身一變,成了金貴的世家千金。憑什麽?上蒼何其不公,她才是天之驕女,這時間最最尊貴的公主,不能忍,絕對不能忍。


    她什麽都不顧,豁出去,也要把那奴婢再次踩到腳底下。


    “金吾衛何在?”雲都公主厲聲叫道。


    立即,侍立旁金吾衛士兵應聲而來,手按劍柄,護衛在雲都公主身旁,他們隻知道雲都公主手中持有太子令牌,今日須得聽從公主調遣。


    雲都公主逼近了一步,將手中的太子令直直地懟到崔明堂麵前:“跪不跪?”


    “雲都!”魯陽公主急得都跺腳了。


    “我不管!”雲都公主脾氣上來,誰也不聽,眼眶都紅了,“父皇要怎麽責罰我都認了,我今天一定要她朝我跪拜!”


    眾人麵麵相覷,不知該勸哪一邊。


    崔明堂張開雙臂,挺起胸膛,護在阿檀麵前,怒目相對:“若要她跪,你們就踏著我的屍首過去!”


    為什麽,一個兩個男人都這樣護著她,狐媚婢子,專能勾人!


    雲都公主指著崔明堂,厲聲道:“金吾衛,將他拖下去!”


    金吾衛不敢怠慢,就要拔劍上前。


    倏然,聽得一聲威嚴的斷喝:“住手!”


    聲若雷霆,飽含威嚴,儼然手握大權的上位者,人未至,勢已壓頂,無形中震懾人心。


    金吾衛們不由自主頓了一下。


    眾人紛紛避開一條道,躬身為禮:“大將軍。”


    秦玄策大步而來,他走得很急,玄黑緙金線的衣袍下擺在風中翻飛,隱隱帶著驍悍之氣,頃刻到了近前。


    大將軍所到之處,玄甲軍向來隨行,鐵甲金刀,煞氣鏗鏘,百戰之師,在氣勢上就已經壓過了金吾衛。


    秦玄策環顧四周,目光所及,肅殺凜冽,無人敢和他對視,紛紛垂首。崔明堂不說話,隻是朝他拱了拱手,以謝解圍之意。阿檀轉過了臉,不去看他。


    秦玄策的眼睛落到雲都公主身上,自然也看見了太子令牌,但他分明沒有放在眼裏,依舊是倨傲的神情,冷冷地道:“雲都公主好生威風,便是太子殿下親臨,也不及於此。”


    左右諸親王及駙馬見勢頭不對,急忙上前勸和:“雲都就是愛耍小性子,今日這般場合,顯然是胡鬧了,大將軍不要和小女子一般計較,哈哈,玩笑,玩笑而已。”


    雲都公主見秦玄策到場,知道今日事情不諧,她恨恨地咬了咬嘴唇,把太子令牌收了起來,僵硬地笑了一下,心不甘情不願地道:“我見崔少卿日常過分古板,和他開個玩笑罷了,好了,是我失了分寸,算了,不玩了,你們別當真。”


    她說罷,轉身就要離去。


    “且慢。”秦玄策沉聲叫住了雲都公主。


    第84章


    雲都公主眉心跳了一下, 覺得有些不妙的預感,停住腳步,勉強道:“大將軍還有什麽指教?”


    秦玄策神色冷漠,眉目間帶著不怒自威的氣勢, 隻說了一句:“你失禮在前, 須得向她陪罪。”


    雲都公主怔了一下,有點不太相信, 瞪大了眼睛:“你說什麽?”


    “向她陪罪。”秦玄策的語氣硬邦邦的, 沒有一絲轉圜的餘地。


    雲都公主氣得笑了,指著阿檀道:“要我向她陪罪?她是誰?我是誰?她配嗎?”


    阿檀後退了一步, 輕聲道:“大將軍不必如此。”


    秦玄策看了阿檀一眼, 他的目光溫柔, 和方才凜冽威嚴的情態又截然不同,但隻有一瞬而已, 他對著雲都公主,又是神情剛硬,慢慢地重複了一遍:“向她陪罪。”


    他的語氣中明顯有了一股危險的味道,眼神鋒利, 仿佛劍氣迫人眉睫。


    大將軍鐵血鐵腕,殺伐果斷,哪怕雲都公主再恣意妄為,此刻見他的如此情態,也覺得心驚膽戰。


    她不敢對峙,跺了跺腳,幹脆轉身就走。


    但是, 才走了幾步, 突然聽得耳後風聲破空而來, 有人大聲尖叫 ,她還來不及反應,耳邊一涼,好似聽得“嗖”的一聲,她的腳步停住了,身體不由自主地僵了起來。


    “雲都!”魯陽公主一聲驚叫。


    一縷發絲晃晃悠悠地落了下來,雲都公主覺得有什麽東西從耳朵旁邊滑下,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接,沒接住,“哢嗒”一聲,那東西掉在地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嬌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秋色未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秋色未央並收藏嬌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