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謝妄真環顧四周,街上車水馬龍,燈如星點洄遊。人多眼雜,先將徐千嶼帶回去再說。


    待要拉著她繼續走,想到方才指尖觸到她尚未完全幹的頭發,謝妄真心中一動,回頭將披風的兜帽拉起,輕柔地幫她戴上。


    兜帽寬大,覆下來直遮住趙明棠半張臉,隻露出尖尖的下頜。


    謝妄真手指一頓,瞳孔微縮,忽然想到了一個畫麵。


    他變出大紅的蓋頭,落下來,遮住少女一張強裝鎮定的麵孔。


    “無妨。”他牽住她冰涼的手,轉過身笑道,“我很滿意這個新娘。”


    ……


    樹梢上,無聲立著一個約莫七八歲的蒼白女童。


    她身著緋色荷葉裙,腕戴古銅鈴鐺,周身黑氣流轉空中,盤繞成飄帶的形狀。腰上以絲線懸著三片紙人。現下那三片紙人似被人操縱起的皮影一般,來回擺動,竟似在相互私語。


    高個駝背的男人擺一下:“是她把蠱婆放走的嗎?”


    窈窕的女人擺一下:“真羨慕,怎麽不燒我。還偏是個魂魄不全的,恰好給蠱婆找了個好軀殼。”


    紙人都是信手塗鴉,扁平蒼白,眼珠不轉,卻在發聲,很是詭異。


    “她可是修士。”


    “修士怎會有陰身?”


    女童的一雙眼沒有眼白,是純黑的,如鉛水般毫無波瀾。若細看,便能看見內裏湧動細小的黑霧。


    她緩緩轉過頭,看著扶著徐千嶼上車的謝妄真,透過郭義皮囊,看清了少年本相。她短粗的手指陡然按住腰上紙人,紙人窸窸窣窣戛然而止,鴉雀無聲。


    “他是一百年,或兩百年後,蕩平妖域之人。”她戰栗起來,將三個紙人摘下一拋,它們落地成了三個影,弓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殺他。”


    *


    “大少爺。”小廝弓身跑來,悄然同沈溯微說,“二少爺和夫人回來了。”


    沈溯微正在整理郭家的賬冊。郭家款待,無以為報,除卻誅魔之外,便以此為報答。


    他合上賬冊,應一聲。


    自這小廝被他一劍嚇破膽後,竟徹底倒戈,將郭義與趙明棠的動向,事無巨細與他匯報。


    沈溯微對郭義沒有興趣,但徐千嶼的舉動,聽一聽不為壞事,便沒有阻攔。此時聽聞徐千嶼深夜返還,便知道她又出去“吃點心”了,但不知為何同郭義一起,難道是要他做個掩護?


    “他們一起出門的麽?”


    “是夫人自己出去的。”小廝道,“但卻是二少爺牽著夫人,將她帶回來的。”


    沈溯微按在書冊上的手指一頓。


    牽著。


    徐千嶼會讓郭義牽著她?


    他側過頭:“弟妹可是身體不適?”


    “看不出。”小廝道,“她著披風戴兜帽,擋了大半張臉。”


    沈溯微道:“他們回去了?”


    “回去了。”


    沈溯微想了一想,斷然拿劍起身:“若有人問起,別說我出門了。”


    第73章 四倀鬼(二)


    就這樣恍惚一會兒, 清醒一會兒,饒是徐千嶼再遲鈍,也意識到不對, 悚然自語:“那野鬼不會在我身體裏吧?”


    係統急道:“是了。但它沒有形態, 我看不到它!”


    徐千嶼按捺住驚慌, 又問郭義:“是不是有東西上了我的身?”


    謝妄真沉沉看她,撥開簾子,柔聲道:“別怕,你先躺下, 我定然請人幫你捉出來。”


    他竟不驚訝。


    這一路上他明知如此,卻這樣鎮靜,徐千嶼試探出來了, 他果真不是原本的郭義。


    看他一路相護, 應該不是別有用心之人, 雖然如此, 徐千嶼仍很恐慌。一方麵,她不知對方的真實身份, 雖然他沒害她,但對陌生人難以全然托付;另一方麵,她已死過一次,前世記憶曆曆在目, 她比誰都知曉人的性命脆弱, 一念之差, 一折就沒了。


    所以一旦發覺身體有恙, 徐千嶼自己先嚇個半死。


    徐千嶼一把抓住郭義的手臂:“大哥不是道士麽, 快請他來一趟。”


    這種時候, 她迫切地想找到師兄, 方能安心。沈溯微定然知道怎麽辦。


    郭義原本好聲好氣,一聽聞要找郭恒,顯見地臉色一變:“想都別想。”


    說罷不顧徐千嶼央求,將簾子拉起:“你乖乖躺著,等我片刻,我馬上就回來。”


    話音未落,謝妄真從眼梢一看,外麵又有三道影拍在窗上。


    他從路上便感知到追兵在後。情勢迫人,拍窗聲愈發激烈,一隻慘白的手“哢嚓”破窗伸進來,從後麵掐住謝妄真的脖子,叫他一個轉身,如遊魚般滑出手心。


    謝妄真伸掌一推,將它直挺挺推出去。另一道鬼影接替追來,一頭撞在窗上。謝妄真的衣擺翻起,踩著桌子躍出窗外,同它們打鬥起來。


    徐千嶼直挺挺地躺在帳中。


    在黑暗處,蠱婆的魂魄如靜風中的火焰一般強壯起來,她的四肢跟灌了鉛一般向床裏陷。徐千嶼驚慌之下,手摁在蓬萊仙印上,隻要求援,觀察行走就能來救她,她卻猶豫了一下。


    倘一求援,一百分又沒了,她殺個大蠱母才掙得一百分,很是不易。


    趁現在她還清醒,應該來得及自救。


    徐千嶼咬咬牙挺坐起身,趁郭義沒空管她,掀開簾子下床,朝著郭恒的屋子跌跌撞撞走過去。


    庭院漆黑,她越走越快,不辨方向,撞入一個人懷裏。


    沈溯微一把扶住她肩膀,將她拉開些許。他正要去尋徐千嶼,剛好碰上她。


    月色之下,趙明棠的麵如白釉,倒映著些青白的光,幾乎泛出妖鬼般的顏色。她目光流轉,笑看他一眼:“是你啊。”


    徐千嶼如冰雪靈動,她扮趙明棠,通身幹淨驕傲之氣,眼下眼神卻含風塵,有股說不出的違和。


    沈溯微目光劃過她的臉,旋即看向她身後,四麵無人,自己跑出來的。


    “走。”他單手解開披風,忽而將她一攬,帶回自己屋裏。


    徐千嶼再次清醒時,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進了師兄的閣子裏。四周門窗緊閉,她坐在她先前看到過那張別無裝飾的素紗床上,被一股清淨拂穢的沉香籠著。


    雖鬆了口氣,但黑暗之處,蠱婆又開始占據上風,她忙叫沈溯微:“哥哥……”


    她體內的蠱婆“看”見牆上懸掛桃木劍,十分後悔和這人搭話,竟然誤入道士居所;但已來了,隻好小心藏匿徐千嶼體內,隻要不被發現,應也沒事。


    沈溯微聞她呼喚,轉身端來一杯熱茶,俯身遞她:“喝吧。”


    他見徐千嶼神色不定,身上似有古怪,茶中化了一枚清心丹並一張除穢符,若是有事,他便可看出端倪;若是無事,喝了也好暖暖身。


    徐千嶼接過茶,體內卻有一股力量迫使她撒開手,推拒開,強笑道:“我不渴。”


    沈溯微垂眼看看茶杯,又看月色下趙明棠閃爍的眼神和眼下淚痣,忽然間握住她的手,半是喂半是灌,迫使她一口氣飲盡了:“喝了。”


    徐千嶼不及吞咽,莫名嗆了好幾下,灑出不少茶水在衣襟上,抬手抹了抹唇,一臉震驚地看著他,唇上一抹晶亮的水痕。


    沈溯微看見她神色驚詫,怕嚇著了她,默然遞上一隻帕子。


    徐千嶼抓過來,剛擦一下,感覺到體內慢慢發熱,四肢百骸如燃起火來。嵌入神魂的東西,被烤幹剝落下來,躁動不安地在胸口衝撞,又向下沉到後背,她驚慌地看向沈溯微。


    沈溯微靜靜看著她,目光因過於專注,寒涼得有些陌生,不像在看她,倒像透過她的身體注視內裏之物。徐千嶼頭一次見他這般眼神,被這樣盯著,如芒在背,仿佛已被刀劃破肌膚,也有些害怕起來。


    他不知何時召來那把薄薄的桃木劍,握在左手,鋒刃向外。


    沈溯微剛要舉刀,趙明棠做出驚人舉動。


    她抬臂勾住沈溯微的脖子,將他拉下來,二人麵孔咫尺之距。


    蠱婆見沈溯微垂眸看她,並未推拒,頓了片刻,反攬住她腰,掀簾跪上塌來,她便驅使這幅身子向後一靠,蔑然一笑。


    道士又如何?看來也是個假正經。這二人之間果然有異。她現在添柴加火,亂他心智,耳鬢廝磨之間,吐一口森寒冷氣,連這道士的命也給她取走。


    徐千嶼再醒時,眼睛睜大,有些迷糊,她正麵勾著沈溯微的脖子,手臂僵直打彎,收不回來。因為貼得太近,被迫將他皮膚和睫毛看得細致分明。


    郭恒的相貌和師兄有七八分相似。平日裏收斂在冰殼中的美,忽因打破距離而無所遁形。


    他這薄唇,從不含笑意,顯得冷淡禁欲,偏又是這般招人的殷紅豔色,矛盾之至。


    她視線轉了轉,幹脆閉上眼睛。但空間狹小,他身上那股沉木香氣無孔不入,傾壓而下。


    分明是觀中清心除穢之香,聚攏起來,竟似露水百合,攜了些溺人的攻擊性,叫她手心和額頭不由沁出冷汗。


    沈溯微見她忽然閉眼,睫毛抖動,他專注誅魔時,反應要慢一些,單是看著她,片刻後才意識到什麽。這走神時,趙明棠麵孔生異,籠上股妖冶之氣,張口吐一口冰寒之氣,於空中凝成一隻透明的蠱蟲,飛速朝沈溯微爬來。


    下一刻,蠱婆驚而睜眼。細小的冰針穿身,那蠱蟲未凝成便被打散。


    眼前人目色清明,眼帶濃寒殺氣。


    蠱婆肝膽俱裂,掙紮著想抽出手臂,沈溯微忽然欺進一步,將她摁在懷裏,床帳落下,遮住二人身形。


    徐千嶼偎在師兄微涼的懷中,感覺到他手指沿她的脊柱一節一節撫摸而下,忽然福至心靈,明白他要做什麽,意識沉入靈池。


    沈溯微手指果然停在她尾骨上,將她靈池凍結,神識探入。


    徐千嶼隔著冰殼,看見了兩縷金色氣流懸在冰殼外,如雙頭伏龍昂首,靜靜立著,而她的意識與之相比,則像是一隻小雀,需要仰視眼前巨獸,她忍不住脫口叫他:‘師兄!’


    徐千嶼聽見自己的聲音清晰地響起,一驚,她會傳音了!


    沈溯微亦是一怔。因為當日築基時,徐千嶼的意識隻有螢火蟲大小,忽聚忽散。而冰殼之內晃來晃去的意識光球已經比鴨梨大,熠熠生輝。竟進步如此之多。


    二人之間,清晰可見一道黑霧,被冰殼凍結,如被夾住尾巴的魚一般翻動掙紮。


    蠱婆進入徐千嶼身體內,是因她三魂七魄不全,便是俗稱的“陰身”,缺失那一魄,恰給鬼祟留出藏匿的空隙,鬼祟占據這空隙,便是傳說中“鬼上身”。


    她藏在其中,本想伺機吃掉徐千嶼剩下的的魂魄,占據這具軀體。誰知徐千嶼的意識明亮得如火球一般,遊來晃去,如看守一般捍守神魂前,燒得她不敢接近。


    故而她隻能趁意識光球轉到另一邊時動作,在外看來,便是一陣一陣,與徐千嶼輪流支配這副軀殼。


    片刻之前,符水將蠱婆從魄位上驅趕下來;徐千嶼沉入靈池,意識陡然生輝,將她燒得縮小了一圈;現下又進來一道極強的神識,雙麵炙烤之下,這野鬼叫金光照得無所遁形,發出淒厲慘叫。


    徐千嶼發現這鬼怕意識,光球晃了晃,搖頭擺尾,蓄勢待發道:‘師兄,我們一前一後撞一下,豈不是將它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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