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尖蘸墨,向紙上一點。


    那女鬼已經突破了劍陣朝她後頸衝來,徐千嶼知道自己魂魄不全,在鬼魂看來是上好靈體,不及畫完,便反手拍出手上符紙。


    適才她多蘸了些墨,洇透了數張紙,故而雖然她除穢符隻畫了一半,但一次得到了好幾張,橫拍出去,也能阻那女鬼一時半刻。


    然而符紙抖落,她又陰笑著撲過來。


    徐千嶼見符咒有用,冷眼又擲一批。


    法陣之外,花青傘隔著漩渦看著徐千嶼的表現。她倒是聰明,知道一次催生多張符紙,但經驗還是不足:


    怎麽學一樣忘一樣?她應該配合自己的劍一同作戰的。


    花青傘咳嗽一陣,鬥篷簌簌顫動,她將骨指豎立身前,正待出手,卻是一驚。


    屋內金光大熾,光芒從徐千嶼手中生出,金色古語咒符一個個蹦出,帶光明剛正之氣,照亮少女的發頂和滿桌狼藉。


    誅魔神符!


    怪道徐千嶼方才畫得那麽慢,且隻畫一筆便匆匆拋了,原來她早就在畫誅魔神符的入定中,左手蘸墨,胡亂畫兩筆除穢符,隻是拋出去拖延時間,以備這悍然一擊。


    誅魔神符的金光將那女鬼照得毫發畢現,她的麵色慘白如浮屍,黑漆漆的頭發向後吹去,一張美豔的麵孔露出痛苦的表情。


    旋即金光被一張巨大的符紙包裹吞沒,屋裏先是一黑,又被出雲的月照得銀亮。


    徐千嶼看到花青傘出現在桌前,她身側有一個半人高的小女孩,黑發白衣,瘦弱飄忽,正在幽幽哭泣,哭得令人心痛。


    二人似乎說了些什麽,花青傘掐著她的脖子進了床鋪,片刻之後,出來的便隻有花青傘了。


    一切恢複如常,徐千嶼迎上去問:“剛才,是你師姐出來了?”


    “這麽大驚小怪地做什麽?”花青傘蓋好棺材板,躺在了床上。


    “她會跑出來,你怎麽不跟我說一聲!”徐千嶼後怕地摸著後頸,”你知不知道我……”


    萬一她方才睡著了,萬一她又被上了身,花涼雨化出的厲鬼凶猛,她便有危險了。


    花青傘不耐煩道:“怎麽,若是連這些點危機也應付不了,還學什麽符。今日遇險,你不是也學會畫誅魔神符了麽?左右沒有吃虧,嚷嚷什麽。”


    徐千嶼聞言,心火猛躥,心道,花青傘果然偏袒她的師姐,化作了厲鬼都不忍苛責,難道她不是徒弟嗎?


    徐千嶼花青傘對她沒有好言好語就算了,連她的性命都不關注,又何必答應要收她為徒?


    轉念一想,心下寒涼,立刻質問道:“難道……你是因為我缺了魂魄,才收我為徒,你就是想讓你的師姐借屍還魂。”


    花青傘萬萬沒想到她這樣揣度自己,整個骷髏都靜默一瞬,但她從不吃虧,冷笑一聲:“是啊,我就是這樣想的。”她咳了半天才接上話,“你知道我是這般壞人,還不快滾,以後也別來了。”


    徐千嶼聽她咳嗽中氣息不穩,蹙眉道:“你受傷了?”


    “別過來。”花青傘立刻喝止。


    徐千嶼道:“我沒想過來。”


    確實沒有,她隻是衝花青傘拋了一張聚靈符。徐千嶼畫的聚靈符延綿聚靈陣,頓時一束藍色光柱傾灑在花青傘鬥篷上,一種溫暖充盈的感覺將她籠罩。


    花青傘側過身,看見徐千嶼在月色下的臉。她的不高興都寫在臉上,眉尖微蹙,額上一點朱砂紅豔豔,有些委屈。


    平日裏花青傘最討厭這般使小性的矯情樣,但是在源源不斷的靈氣的撫慰下,周身溫暖,竟也很難產生刻薄的情緒。


    “別這樣的表情。”花青傘道,“女人不堅強,不如去死。”


    徐千嶼還是冷著臉,撅著嘴。


    花青傘:“……”


    花青傘:“你怎麽了嘛?我哪裏惹到你了?你說嘛!”


    徐千嶼:“你到底有沒有那樣想?”


    花青傘:“沒有沒有,就是因為你天賦好才收你的,好了吧?”


    徐千嶼的神色立刻鬆快下來,嘴角還翹了一下。


    若花青傘還有眼珠,此時已經無語地翻了個白眼。


    徐千嶼的目光落在布滿符紙的棺材板上:“你叫我過來畫符,可是因為怕壓不住她,想讓我來幫你?”


    “不錯。”花青傘幹脆承認,又是一陣狂咳,“每逢朔望,她的鬼魂力量都會增強——我不是故意放她出來的,方才打盹了沒看住。“


    徐千嶼很是奇怪:“那你直說不就好了,我會來幫你的。”


    花青傘沉默。


    “你也可以請宗門其他人來幫忙,何必總是一個人扛著。”


    過了片刻,花青傘輕道:“你不懂,我們是妖修,師姐如今又是厲鬼,跟你們不一樣,又很危險,難免惹人忌憚。靠不得旁人。”


    雖然如此,徐千嶼的話給了她一份溫暖。宗門之內,這般純粹的好意不多了。她花青傘恩怨分明,徐千嶼幫了她,她定會回報。


    “你可以找師尊。”徐千嶼道,“再不濟我可以幫你找師兄。”


    “謝天謝地。”花青傘又想翻白眼,“你放過沈溯微吧。”


    徐千嶼將畫好的符貼在棺材板上,又留下兩張聚靈符,擦去手上墨汁時見腕上的紅繩,突然問道:“你說,假如我送你一樣禮物,但我不知道你的生辰,就寫了我自己的生辰,你會怎麽想?”


    “你有毛病吧。”花青傘忍不住道,“你給我送禮物,不用我的生辰,寫你的生辰?咱們倆什麽關係?你真自信。”


    一番話說得徐千嶼麵紅耳赤,站起來便要離開。


    花青傘:“把桌上那本新的符書帶走。”


    徐千嶼迎麵遇到了師兄。


    沈溯微立在她閣子門口,目光閃閃的,似在等她。


    沈溯微見她深夜才返還,神色疲倦,見他亦是驚慌,好像每隔一段時間,她都要夜歸一次。他默了一會兒,問道:“去哪裏了?”


    徐千嶼道:“師兄,你怎麽還不睡?”


    沈溯微反問:“你想睡了麽?”


    徐千嶼忙道:“不想。”


    他轉身道:“那跟我來吧。”


    徐千嶼連忙跟上,一起回了他的閣子,拿到了一遝她要的半張紙筆記。


    徐千嶼見上麵清雋字跡,不知是什麽滋味,沈溯微拉開椅子,叫她坐著看。


    室內一燈如豆,徐千嶼見筆墨邊放著弟子大會的木牌,還有尺素劍,忙問:“你今天上場了?”


    沈溯微“嗯”一聲。


    前賽已經開始,再不送便要晚了,徐千嶼忙掏出紅繩:“師兄,我在法修師弟那裏幫你帶了祈願紅繩。”


    沈溯微一怔,徐千嶼已抓住的手腕,想去解上麵的紅綾。


    那紅綾裁切粗糙,她本來想用紅繩將它替換下來,但沈溯微突然收了手。很顯然,這個紅繩並不足以還完她欠下的人情。


    徐千嶼看了他一眼,沈溯微將尺素劍拿起,伸到她麵前:“掛在劍上吧。”


    “好。”徐千嶼將紅繩係在劍上,想到花青傘的話,又有些忐忑地看過來,“師兄,我不知道你的生辰,所以我用了我的生辰……”


    沈溯微看她半晌,並無不高興的神色:“好。”


    徐千嶼鬆了口氣,又見沈溯微從懷裏掏出一個錦囊,從錦囊中倒出一根紅繩。紅繩和錦囊,看起來都有些年頭,但她從未見過。


    她心跳了一下,果見沈溯微撩擺蹲下,拉起她的手腕。


    沈溯微的手指微涼,約莫是覺察她提了口氣,解釋道:“你既送了我,師兄自當送還給你一根。”


    沈溯微說著,將紅繩仔細地係在她腕上。


    徐千嶼原本沒想回報,待他係時,卻有一種異樣感覺纏繞,她小心地摸上去,“師兄,這可是你出生時隨身之物?”


    沈溯微道:“是。”


    是出生時的東西啊。徐千嶼忽然覺得離師兄更親近了一些。


    她的指腹撫過紅繩上冰涼的玉墜,讀出了上麵的刻痕,四月……四月十五……


    沈溯微的生辰,在綠蔭滿地青梅小的季節。


    她應當是宗門之內,唯一一個知道這個細節的人。


    徐千嶼心如驚雷,忙看著他道:“師兄,我絕對不會告訴別人的。”


    沈溯微望著她信誓旦旦的臉,眸光一閃,似有些笑意:“你告訴別人,也無妨。”


    第90章 弟子大會(二)


    徐千嶼在師兄的閣子裏看了一會兒筆記, 還吃了一根糖人。


    沈溯微這裏不像昭月殿熏果香、甜香,清淨無塵,香氣極淡, 但桌案上東西擺放得極有條理, 空蕩又很潔淨, 莫名叫她覺得很舒服,便在桌上趴了下來。


    沈溯微見她困了,手指輕輕按在她發髻上:“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可以抄近道回去。”徐千嶼挺坐起來, 掀窗跳出。


    簾子蕩起。沈溯微看著她踩著荷葉穿河而過,直至跳上了昭月殿的水上平台。確實是個“近道”。


    昭月殿門上讓她貼了兩張應聲符,下麵壓著點火訣, 故而她一拍巴掌, 屋內燈火自然點亮。


    徐千嶼在燈火中轉過身, 遠遠地衝他揮揮手, 眼中有明亮的笑意。


    隨後她拉開門回去了。


    方才被踩過的荷葉還在簌簌搖晃。


    沈溯微立在窗前。


    那紅繩舊物贈給了徐千嶼,他的錦囊便徹底空了。倒有種輕鬆的感覺, 仿佛多年積鬱也被風吹散,抒解在涼夜中。


    但他唇邊笑意又慢慢淡去,目光閃動。


    以他的修為,可以感知到徐千嶼的意識磨練得日漸強大, 而今日又消耗許多。


    看來每次夜歸, 也不是去聊天閑話, 而是有人在指點她修煉。


    徐千嶼是他的師妹, 她刻苦用功, 內功精進, 他理應為她高興。至於她從誰那裏獲得指點, 大家各有機緣,原本不幹他的事。


    升階順利,對於以往的他來說,是一件值得興奮的事情。但因徐千嶼有事瞞他,他感到了一種莫名的不快,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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