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死後,他為了活命,被迫偽裝成胞妹朔月公主,苟活宮廷。眼看著像惡魔般的父親與一眾佞臣終日飲酒作樂、淫殺宮女,布酒池肉林,眾人麵上魔紋閃爍,宛如人間煉獄。


    後來便是身份敗露,暴起殺人。


    他以為自己將永遠活在夢魘中,不會有成仙的機會了。


    他被徐冰來穿透琵琶骨,冰封湖底,徐冰來留下了一點希望:“隻要你耐得住,登大道成仙,便可以擺脫原來的命運。”


    他困於冰中時,便做了許多關於登仙的夢。


    後來他被徐冰來帶出去,宗門內走來走去的弟子,和出秋時遇到的魔物,在他眼中有如鬼影重重。


    一切都是青灰色的,隻有劍斬下時濺出的鮮血是紅的。


    他夜夜夢魘,迫切地需要一個解脫。


    這些都與他記憶中的過往相同。


    直到他在月光下,看見了一個很熟悉的人。


    她卻比他熟悉的樣貌,要小很多歲。


    徐千嶼抱著包袱,頭上戴一朵珠花,臉頰上還有熟睡時殘留的紅暈。她的眼睛大而淩厲,慍怒地看著他。


    徐冰來說:“一月之內,我要你把她帶到築基第七層。”


    徐冰來又問:“沉默是什麽意思?你對我有意見?”


    徐見素幸災樂禍:“攤上這麽個東西,苦了你了。”


    他沒有選擇。


    師尊要他做的事情,他一向都會做得完美無缺。不僅為回報徐冰來的恩情,更是為了換取登大道的機會,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資源。


    早上,他將紙鶴立在窗欞上,反複穿過窗,徐千嶼就是不起。片刻之後,他翻入閣子中,往床帳帶子上係一隻金鈴。劍氣晃動金鈴,發出響聲。


    這時他聽到細微的抽泣聲。他手上一停,神色凝住。帳中徐千嶼分明醒著,她懷裏抱著一隻從家帶來的舊布偶,在被子裏靜靜地淌眼淚。


    片刻之後,徐千嶼一把將帳子拉開,眼淚已經擦幹了,隻是眼睛有點紅,理直氣壯道:“我就是起不來。起不來有什麽辦法?”


    待到他去了校場,徐千嶼已在用劍鞘去撞飛來飛去的蝴蝶,神采奕奕。


    鑄劍基時,揮劍千次她能忍得了;揮劍萬次,隻要騙她這是其他師弟師妹都能做的,她也行。


    沈溯微覺得徐冰來的話並不準確。他這個師妹,絕不難纏,也不任性。


    她才十一歲,便會忍氣吞聲。


    第127章 妖域奪魂(二十)


    但這個師妹確也有難纏的時候。


    拜見師尊, 徐千嶼在身後磨磨蹭蹭。眼看要遲到了,他不得不返過身拉住她的袖子,牽住她快走。


    徐千嶼踉蹌走著, 踢踢鞋子:“鞋上的如意扣壞了, 我不能走了。”


    沈溯微道:“這是什麽道理?你係一下, 我等你。”


    徐千嶼琉璃珠似的眼睛轉了轉,理所當然地看著他:“我不會。”


    沈溯微看她一眼:“這是你自己的鞋。”


    徐千嶼:“真的不會係。”


    “……”他撩擺蹲下,將她鞋上的如意扣牽起來看了兩眼,係上了。


    “不是這樣的。”徐千嶼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沈溯微捏著扣子思忖片刻, 解開,換了種交叉的方法,再度係上了。


    站起來的時候, 他發現徐千嶼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眼神中有種奇異的柔軟。


    “怎麽了?”他問。


    徐千嶼向他伸手, 他下意識向後一躲。徐千嶼腳尖一點, 追了兩步,將他腰上配的法器解了, 重新係好了。


    兩人對視半晌,相安無事,繼續往師尊閣子內趕。


    沈溯微後來意識到,師妹可能是想謝他, 但不會說感謝的話。但那也是很久之後的事了。


    徐冰來對他的訓練成果極為滿意:“你將這野丫頭管教得很好。什麽話我這個師尊說了她不聽, 你看一眼, 她就分外地安生。”


    徐見素問他是不是經常打徐千嶼。徐抱樸則勸他, 師妹年紀小, 不要對她太凶:“她這麽聽話, 大約是你嚇到她了。”


    沈溯微沒有做聲, 心內詫異。


    他從來沒有對徐千嶼動過手,更沒有恐嚇過她。他同徐千嶼對話都很少,因為他並不是善於說話的人。但他手上染血,為人冷酷,宗門之內,怕他的人的確不少。


    所以,徐千嶼實際上很怕他嗎?


    這個師妹雖是師尊交予他的任務,但他並不想因為自己,令她受到傷害。


    他隻得想辦法,盡量對徐千嶼表現得再溫柔些。


    每日清晨,他對鏡給徐千嶼梳頭。她的頭發濃密,簪出來的發髻飽滿漂亮。鬢角處的頭發微微打卷,按下去便會不服帖翹起來,要蘸一點梳頭水。


    徐千嶼側著頭說:“高階劍修擂台裏有一位白師妹,她的頭發很是好看,你能梳嗎。”


    她說罷,斂聲閉氣地等,見他沉默,又飛快道:“當我沒說罷。”


    沈溯微這時開口:“哪個白師妹?”


    徐千嶼:“不記得叫什麽,隻記得她姓白。”


    沈溯微:“你連全名都不知道。”


    大約徐千嶼自己也覺離譜,便沒再吭聲。


    他回去後想起此事,便在閑暇之時,在擂台名單翻找白師妹的下落,但沒有找到一個女修姓白。後來他在擂台觀戰,見一名穿層疊白裙的女修,梳兩個發髻,肩上搭著兩個小辮子,忽然福至心靈,招她過來指點:“你叫什麽名字?”


    女修驚喜連連,含羞道:“回沈師兄,我叫孟雨。”


    翌日他幫徐千嶼編好辮子,從她逐漸明亮的神情中確認,自己約莫找對了人:“是這樣麽?”


    徐千嶼瞧他一眼,連連點頭,發髻上的蝴蝶翅膀跟著猛顫。


    沈溯微淡道:“那位師妹不姓白,她隻是平時愛穿白裙而已,她姓孟。你日後見她,不要再記錯了。”


    徐千嶼迷惑道:“哦。”


    二人因修為差距大,除日常練劍之外不常在一處。沈溯微為掌門親自調遣,徐千嶼則要去閣子內領木牌任務,同其他弟子一起出秋。


    徐千嶼到了築基第九層後,二人才第一次一起出任務,正是在南陵。


    沈溯微終於明白為何這師妹在出秋中總是獨來獨往。她看到路上有賣糖人的,回回都要跑去買;過了一會兒,又見到賣糖葫蘆的,她又去買一串。


    沈溯微問她:“你之前也是這樣麽?”


    徐千嶼左手拿著三串花花綠綠的糖人,右手將糖葫蘆咬進嘴裏:“是啊。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我還不能逛逛了。”


    “其他人若急著任務怎麽辦?”


    徐千嶼一怔。天氣熱,糖淌化在手背上,她舔了舔手,道:“那我就自己走啊。要他們等啦?”


    沈溯微默然。


    遠處張燈結彩,傳來陣陣掌聲與賀聲。徐千嶼去湊熱鬧,他便借此機會買了許多零食,放在境中。待徐千嶼再跑,他便一把拉住她道:“下次不必去買了,修士露麵太多容易暴露身份,也為節省時間之故。想吃什麽,同我說一聲就好。”


    徐千嶼一臉震驚地看著他從境中拿出糖葫蘆,捏在手裏,半晌都沒放進嘴裏。


    就這樣路過了南陵廟堂街上那座神威凜凜的嘯虎天燈。


    時值天祝節,南陵有生肖燈祈願的習俗。天燈的骨架上掛滿了桃木牌,微風過處,木牌多如鱗片掀動。方才人群嘈雜,正是人們在往天燈上掛祈願木牌。


    沈溯微看了一眼道:“你剛剛去許願了?”


    “是啊。”徐千嶼道,“掛在下麵的每年都有被風吹落在地的、被人摘走的,若摘走便就不靈了。所以我用劍氣將木牌掛在最高處,就是那個虎爪上。”


    沈溯微順著她手指看去,果見其他木牌都在虎腳虎尾處密集地掛滿,而嘯虎天燈抬起的虎爪上,絕無有人夠得著的地方,孤零零地掛著一隻小小的木牌,隨風旋來旋去。


    又過數月,他孤身再次路過此地,果見那些木牌遭遇雨打風吹,在天燈下麵落了一地。但徐千嶼用劍氣掛在最高處的木牌,仍驕傲地在風中旋轉。


    不知出於什麽心態,他禦劍飛至空中,將木牌翻過來,看看徐千嶼許什麽願。


    那上麵寫道:“唉,本想許願不做修士,但修煉至今,忽然覺得這樣日子並不壞。那便許願下輩子晚點離家,這樣既能多享幾年榮華富貴,又能遇見師兄和阮師弟。”


    沈溯微看了半晌,默然給她放了回去,用劍氣加固兩周。


    他還記得徐千嶼說過,木牌若是掉下來,便不靈了。


    回去之後,童子告訴他,師尊又收了一個新的小師妹。這個陸師妹,恐怕還要交由他帶教。


    沈溯微不置可否。


    半年前入無情道後,他對世情的感知似乎退化許多,沒有什麽東西令他情緒起伏。無所掛礙,也令他的修為進益迅疾,金丹,元嬰,元嬰後境……他夙願得償,於情於理,更應回報師尊。


    隻是聽說又要帶教新的小師妹,他回頭望去。


    昭月殿的燈籠搖晃,照著水岸上散落的水囊、腕帶、芥子金珠,靠門歪坐著一個布偶。


    徐千嶼估計累了,早就歇下,也不知她聽聞此事,會不會生氣。


    誰知後來的事情卻如東流水一般傾覆而下,不可阻攔。


    他先是從陸呦身上看到了徐千嶼的衰亡之相。那位身負奇怪氣運的陸呦師妹身上,找不到任何突破之處;掌門也變得古怪,每當麵對陸師妹的事,他便會失去理智,遷怒他人,徐見素亦如此。


    先前閉關養傷的無真長老,恢複了正常行走,開始幹預宗門事務。


    沈溯微不知道徐千嶼何時和無真認識,他們的關係又在什麽時候變得親密。


    初始時在她衣襟上落有桃花瓣,隨後身上開始沾染他人的氣息,他梳頭時不得不屏息,方能裝作視而不見。


    徐千嶼開始不再看他,不再衝他笑。


    出秋之時,徐千嶼越過他,牽住無真的手扮新娘。他開門將她帶走,她卻回過頭向木屋內的無真望去。那是一個擔憂掛念的姿態。


    他將喜帕從後麵拽下,徐千嶼卻將它一把奪過去,絞了絞,將那縷鮮紅攥在手中。


    二人之間沒有對話。但那一瞬間,他血液轉冷,全然明白。


    沈溯微並非不通人情世故。宗門內如人間,常有年少慕艾之事。徐千嶼也到了差不多的年紀,出現這樣的事情並不奇怪。


    但他隻是覺得,在他眼皮下出現這種事太過突然,他甚至沒有適應,也很難做出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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