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無人的街上,忽而重現了許多人,不多時四周喧嘩起來。


    行人圍繞著花燈嘖嘖稱奇,好似在說,天祝節剛擺上的花燈怎麽變了模樣,又道這街邊小樹,何時變得亭亭如蓋,有兩人環抱之粗。


    但眼看大雨將傾,眾人抱頭逃竄。


    迎麵走來了一個撐傘的老翁。此人衣著華貴,精神矍鑠,但他神情迷茫,左顧右盼,好像想不起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街上眾人轉瞬便都閃躲至簷下。老翁看見靈溯道君阻道,顯然是衝自己而來,惶然退卻一步。


    在他眼中,靈溯道君頭戴紫玉冠,身著繡袍,身沐白光,一雙眼瞳漆黑滾圓,似某種動物,煞氣沸然,顯然非同凡人。


    老翁是有見識人,當即撂下傘行禮。


    “難不成是閻王爺索命來了?”老翁硬著頭皮道,“仙人指路,莫敢不從。但小人家裏還有癡呆的女兒,還有一個失祜的孫女兒才剛滿月,繈褓之中,不可無人照顧……若您非要帶我走,容我回家囑咐家人一趟。”


    靈溯道君道:“你是南陵水如山?”


    “小人正是。”


    “我不索你性命。”靈溯道君折一樹枝,目視前方,身上利劍出鞘,不必看,三兩下將其削成一把劍的形狀,“送你孫兒一件滿月禮。”


    “這……”水如山訝異地看著對麵劍君。


    雨絲先是繞開他身,不久沾染他鬢邊發絲,最後直直穿過他身影。他身上白光漸強,竟像快要消失了一般。


    “你孫兒出生時,雷雨頻頻,是因為她身負雷靈根。”


    水如山聞言大吃一驚:“她有靈根?那豈不是日後要被仙門捉了去?不是我對仙門有偏見,實在是不舍至親離家。”他抓住機會,當即下拜,“請仙君想個辦法,不叫我這孫女離我而去。”


    話語間,靈溯道君已經將木劍削切完畢。雖為木劍,但寒光閃爍,鋒利無比。


    他將劍舉在麵前,“看”了一眼,反手將其刺入自己心口。


    水如山阻攔不及,驚駭萬分。


    “無妨。”靈溯道君卻像絲毫不覺痛一般,“我試一下劍而已。”


    血與一縷灰氣蔓延出來,流淌在他蒼白的手背上。靈溯道君又將劍尖拔出,將其清理幹淨,像對他解釋,又像對自己說道:“我做人略有遲鈍,要疼一點,才記得住。”


    水如山看著那股灰氣從他心口一點點扯出來,飄在空中,飄到了不知何處。他嘴唇翕動,欲言又止。眼珠轉回來,不敢問那是什麽。


    電光劈在靈溯道君手中木劍上,紫色電光沿著劍身流動幾個來回。


    靈溯道君將劍遞來:“此劍與你孫女屬性相合,可以掩蓋仙門對靈根的感應。你拿回去,將此劍懸於廳堂內,十餘年內,仙宗無人能尋來。”


    水如山雙手接過。木劍拿在靈溯道君手中如玩具一般輕巧,未料想抱在手裏卻很有些分量,將水如山的兩臂向下一壓。他想到更遠的事情:“仙君,敢問十餘年後呢?若十餘年後,仙門中人仍要帶她走?”


    “你想要留住你的親人,便想盡辦法。”靈溯道君淡然道,“雕梁畫棟,詩書字畫,皆可為陣;沒了物陣,還有人陣;沒了人陣,還有成鬼後的念力之陣。”


    他麵上沒有表情,但周身自有一股利刃出鞘般的氣度:“你若是不願,以死相抗,旁人是不會達到目的的。”


    水如山神色微動,再次拜下:“多謝仙君教誨。”


    靈溯道君:“我得走了。”


    “敢問仙君名號?”水如山抱著劍,在雨中艱難道,“點撥之恩,小人日後必攜家人報答。”


    “……”靈溯道君沉默片刻,“我沒有名號。旁人若問起此劍何來,你便說,遇見了一個雲遊道人,千金相購。”


    “站遠一些。”他好似衝著水如山微微一笑。


    隨即五雷在水如山麵前轟然而下,如同銀河倒傾,蛟龍怒吼,將天地照得如同白日!


    再睜開眼。


    麵前雨絲斜下,在石板水窪內濺出一個個蕩開的漩渦。四麵唯聞簌簌雨聲,天地間已經沒有了那位仙君的蹤影。


    ……


    前世記憶盡數尋回。沈溯微閉目,滅世的快意,憎恨,哀慟,沉寂,殺意,心口的劇痛抽枝長葉,化成一股灰氣在經脈內瘋狂流竄,根本壓抑不住!


    兩塊冰匙落於掌心內,緩緩熄滅了光亮。


    遊吟的麵具已四分五裂,從中透出他欽佩的神情:“一次取到兩塊冰匙,我們要一戰成名了!”


    沈溯微攥緊冰匙,心跳如擂,盡全力克製自己的心緒,周遭聲響都變成了模糊的嗡嗡聲。


    一旁的楚臨風在瀕死中被激發了戰意,他放出了自己最強勁的神通,劍光蕩出,光芒中生出一條黑龍幻影,巨龍咆哮,一口咬折了那怪物的脊梁骨。


    楚臨風喊道:“我要為我親戚報仇!”黑龍隨後又幻化出三顆頭,絞殺孚紹。


    這時,眾人腳下出現了一個漩渦狀的大陣。一道柔和的女聲從陣下響起:“孚紹。”


    那在激戰中的怪物一頓,難以置信地回過隻剩半邊的腦袋。


    “小紹,”花涼雨道,“該回來了。”


    旋即腳下大震,身旁環境極速變化。


    四麵驟亮,三人全都被一股力量扯到了妖域的沙地中。那由水汽和靈氣幻化成的蜃境,過不了傳送陣,化為一場晶瑩的落雨,從天幕洋洋灑灑落下。


    “我打到一半,幹嘛!”楚臨風很是不滿,他殺意正盛,一道劍光揚沙飛起。遊吟甚至無力拍去身上的沙子,捂著胸口坐了下來,隨後慢慢脫力地躺平在了地上。


    沈溯微的劍尖垂下,尺素劍上青焰慢慢熄滅。


    他兩肩落雨,望著對麵站立的模糊人群。人群中,徐千嶼一雙眼睛正朝他望過來。


    他清晰地感覺到心髒急劇的跳動,一半是鮮紅,一半是灰色的魔霧。


    他原本是水火雙靈根,當日被徐冰來封住了火靈根。今日為求生破戒,果然引發了不好的後果,令他在入魘的邊緣苦苦掙紮。


    又或者說,這是前世留給他的注定。


    靈溯道君所說有用的神通,指的應該是“無限之境”和“複蘇”的神通。


    他曾用無限之境,將自己冰雪境外擴於整個世間,殺滅了世上所有人。


    故而整個人世死寂一片,空無一人。


    他隨後又用“複蘇”的神通,將所有人複活——此神通分明隻能將剛剛被損毀之物按軌跡複原,但不知為何,他複活的卻是百餘年前的景致,與當時的所有人。


    徐千嶼出生那一年的房舍與鄰裏,現於百年後的十方街上。水如山撐傘而來,而徐千嶼尚在繈褓之中。


    他前世是如何做到這點,又是為何這樣做,隻為了師妹嗎?這一點他也沒有想明白。


    但可以確定的是:身為道君,行這般滅世罪孽,令天道震怒。


    天降誅仙神雷,必然取他性命。


    不過,靈溯道君早已入魘,皮囊之下隻剩灰霧。他以木劍刺穿自己心髒,令心魔帶著神魂逃逸,化作第二世的他,本體則死於雷下。若不如此,他哪裏還能有重生一遍的機會。


    靈溯道君到底有一絲私心。


    若無重生,便不得相見了。


    今生的他又能說什麽?


    他原本就是道君相互交織的神魂與心魔所化。


    沈溯微神色微變,看見徐千嶼從人群中朝他跑過來。


    無真伸臂攔住她,徐千嶼從他手臂下鑽過,仍然跑了過來。


    不出片刻,徐千嶼撲進他懷裏,帶著濕漉漉的霧:“師兄。”


    徐千嶼感覺師兄抬手摸了摸她的發髻,手指又從發髻越過她的額頭,滑過眼睫和溫熱的麵頰,半晌才看著她道:“對不起。”


    徐千嶼卻不知他為何道歉,語氣中的壓抑叫她有些難受。她怎麽想都是師兄九死一生,自己撿了便宜,眼珠轉轉,也看著他遲疑道:“對不起。”


    沈溯微仍然道:“對不起。”


    “啊呀。”躺在地上的遊吟受不了地蓋住臉,“你們倆這是幹嘛呢?對不起對不起,怎麽沒人跟我說一聲對不起啊。”


    *


    眾人麵前,楚臨風化為三頭黑龍的劍靈仍然撕咬著失去人形的一大塊蜃物。


    花青傘道:“你借我和無真的靈氣就是為了畫陣把他叫過來?”


    花涼雨道:“小傘,這是我與孚紹之間的事,請你容我料理幹淨。”


    “好,你做。我的命都是你救的,你想做什麽便做什麽咯,我倒要看看你跟他說什麽。”傘上鈴鐺一陣響,遷怒了另一個男人,“無真你滾出去,不要碰我。”


    “……”無真將披風上的兜帽拉起,遮住臉,將傘交給了花涼雨,鑽出傘下,默默走到一邊。


    花涼雨一揮袖,楚臨風的劍靈消散,回歸劍鞘中。


    那一團似人非人的怪物看著傘下衣袂飄搖的龍女,緩緩顫抖起來,竟似抽噎。


    “你我曾有神魂重誓。”花涼雨拈起一枚紙人,神色溫柔卻嚴肅,“你如今背誓,我來取你的命了。”


    挾著靈氣的細雨灑落四麵,荒蕪的妖域重現生機:綠芽綻出,轉瞬成一片蔭綠。山川樓閣,影影綽綽現於霧中。


    撐著翠色傘的龍女,裙帶飄飛,步步生蓮而來,身後赫然是萬符宗舊景。


    除卻她如今已是鬼身,一切都與當年相同。


    孚紹竟無掙紮,格外地順從道:“好。”


    他頓了頓,好像清醒了一瞬,忽然問:“菱紗如何?龍兒如何?”


    “都好。”花涼雨道,“我叫蓬萊仙宗的人,將他們帶到一旁。”


    “你呢?”


    花涼雨道:“我也很好。”


    “喔,這就好。”


    “別怕,不會痛的。”花涼雨微笑看他,以指畫符,天地靈氣皆在指中,語氣仍然柔和,“師姐說過,無論多遠,我都會把你找回來的。你已走得太遠了,回師姐身邊吧。”


    “我知道。”孚紹笑笑,“我在等你呢。”


    說完此話,金色符文躍出,光芒大作。如初升之日,將眼前這一團蜃物照射消散。


    花涼雨手上拈著一枚蒼白的紙人,看了看,將它同其他倀鬼的紙人一起收入袖中,流下兩行清淚。


    “你太便宜他了,就這樣把他變成一個紙人?我看應當把他碎屍萬段。”花青傘默了許久,道,“他是如何待你的?他將你做成倀鬼,讓你化為厲鬼無處可去!他連你們的孩子都殺。你在他手中,受了多少苦?”


    “我用了殺招,凝視封印術,他已經死了。”花涼雨道,“其他的事,我不能怪他。因為這不是他想做的。”


    花青傘知道她心中難過:“有些人能救,有些人不能救。師姐,你這是以身飼魔,並無好處。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你不是我,你當初本可以一步元嬰,如今卻做了鬼……”


    龍女看向妖域景致,微微笑起來:“不,小傘,你說錯了。”


    “我不是想拘束他才來妖域,這本也是我真心想做的事。”花涼雨道,“那些人情應酬,我並不真正喜歡,都是為了讓萬符宗更好一些。我一生所做之事,都是為了宗門。但嫁給孚紹,卻是我真心想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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