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千嶼一躍而起,揮劍殺入魔物內部。


    視野徹底明晰時,她看見暗處立著一個霜白的幽影,神色一變。


    塗僵道:“這是誰啊?是你們的人?”


    雲初疑惑:“不是。”


    徐千嶼死死地盯住對方。


    那不是別人,是她的“姐姐”,又是“娘親”,是沈溯微的女身。


    這個女身著白裙,梳高髻,原本端莊聖潔。但如今她飄動的衣上、雙手沾血,仿佛被拉下地獄的菩薩。


    她還是十分美貌,隔著一段幽暗,靜靜地看著徐千嶼,隻是她的臉上,帶著一種墮落的淒豔。


    絲縷灰色的魔氣從她雙肩散發出來。修成這般完滿的人形的魔物少見,那些魔物頓時拋下徐千嶼,好奇地朝她湧去。


    徐千嶼道:“別碰她……”


    沈溯微立定不動,任憑魔物如浪潮將他吞沒。


    隨後,一朵碩大的冰花在空中轟然綻開。魔氣被霜箭凍結,停凝空中,隨後炸為煙塵,灰飛煙滅。


    徐千嶼忍不住朝那邊走了一步。那白衣的女身看了她一眼,轉頭消失在黑暗中。


    那一眼百轉千回,安靜隱忍,像鉤,令她的心情久久不能平複。


    最後剩下兩個蜃物侍女貼在牆根,她們抱成一團,恐懼地看著徐千嶼靠近。


    但徐千嶼徑直掠過了她們。


    “你們先回去。”甬道盡頭,徐千嶼提著劍頭也不回地折返,“我還有一件事沒辦。”


    雲初欲言又止,塗僵看著她遠去,震驚萬分:“難道你還要殺了魔王?”


    第148章 雪妖(七)修


    喜堂內滿地霜雪。


    是冰雪道劍修靈力失控後留下的痕跡。


    木劍破窗而入, 釘在地上。橘紅的離火落地而蔓延,令霜雪寸寸融化,令魔宮紅綢、紅花逐漸燃燒起來。


    麵無表情坐在窗欞上的少女, 大紅的騎裝, 裙擺如丹華烈烈, 額心有一枚金色劍印,令人難以直視。


    謝妄真在此光映照之下眯起眼,真切地感受到了灼燒之痛。


    少女步步走近,先拂至麵前的卻是遊走魚龍般的飄帶, 帶著灼熱的金光,將謝妄真的發絲映成淺色。


    不,那不是飄帶, 而是混合著離火的劍氣, 宛如數丈披帛卷地而起。


    繡鞋到了眼前, 謝妄真強忍劍氣的灼燒抬頭。


    目光落在她身後的狐尾上。


    妖形?


    徐千嶼橫劍在謝妄真脖頸上。


    謝妄真看清少女冷冷的嬌靨, 周身寒冷:“這次你不是來救我的,你是來殺我的。”


    他腦海中又浮現出徐千嶼拿著魔骨, 在大雨中翻山越海奔向他的畫麵。


    謝妄真絕望道:“你殺我,怎麽不殺他?”


    “他不是魔。”徐千嶼抬眼尋人,隻見一片血跡、滿地寒霜,沒見到沈溯微的人影。


    躲起來了嗎?


    寧願化作女身, 他就是不願和她相見。


    沈溯微藏在黑暗的櫃中, 雙目緊閉, 勉力調息。心魔如磅礴的灰雲探出, 擠滿了整個櫃子。


    它蜿蜒如蛇, 從豔紅的喜帕下鑽出, 又將鳳冠碾作灰塵, 不住地在他耳邊道:你這個樣子半人半鬼,惹人厭棄,還在負隅頑抗些什麽?不若做魔,闖出另一條路去。


    謝妄真在外麵道:“小姐,你不是最討厭魔物了嗎?你想令天下無魔,可他亦是魔。”


    徐千嶼用力將木劍深深楔進他頸中:“他是魔,也無妨,我會除盡天下魔物,最後再殺他。”


    她的聲音抬高,停頓適宜,清脆甜美。


    謝妄真嘴角垂下,笑容陡然消弭。因為他意識這句話不是對他說的,而是刻意想讓另一個人聽見。


    “因為我與他,有好多年的情分。”徐千嶼繼續緩慢地說道。


    倚靠著木櫃的沈溯微聞聲怔然,那占據他整個元神的心魔,竟勢弱下去。


    “別說了!”謝妄真打斷他們之間的傳話,他攥住徐千嶼的手,冷笑,“你們有情分,那我算什麽?你分明喜歡的是我,憑什麽隻有我一人記得,你卻忘得一幹二淨?”


    “我沒有忘。”徐千嶼眼中有股晦暗的平靜,“我曾經為你叛出師門,隻想你能活著。”


    謝妄真有幾分驚訝。因為這是徐千嶼第一次平靜地同他談這件事。


    “我找到你之前,用盡了靈石,耗盡了靈力,被花長老追到,劃花了我的臉。”徐千嶼垂眼,“我說出來,免得你到死都不知道。”


    謝妄真神色震驚。


    他確實不知道。


    那一幕在他百年的記憶中,被美化得隻剩震撼與令人難忘的香氣。他甚至沒有留意到徐千嶼的臉上有傷,身上如何狼狽。


    “你又是為何喜歡我呢?”徐千嶼的劍尖挑起他的下巴,冷淡道,“說起來,我那時平平無奇,還有幾分惹人討厭,很輸不起,凡事都要爭個高低。”


    修為才築基。像她那樣的弟子,蓬萊仙宗內一抓一大把。


    修煉很枯燥,偏生到了招搖的十七歲,稗草也想爭春的年紀,她看到陸呦進了仙宗,看到了另一種人生。


    “我很平凡,希望有人愛我,注意到我。那時出現的是你,所以我就喜歡上你。如果出現的是別人,興許我也會愛上別人。”


    徐千嶼目色黑白分明,口中說的話如此無情、殘忍,“一開始,你不喜歡我,你看不起我,拿我當個解悶的玩物,背地裏與陸呦一起取笑我,可我不知道。我對你很認真。”


    謝妄真欲言又止。徐千嶼平靜的言語,卻如一把尖刀插進心髒,攪起悶痛。


    “謝妄真,你又是怎麽喜歡上我的呢?”


    “你喜歡我,隻因為我對你好,你想要有人永遠等你,永遠救你。”徐千嶼腦海中浮現出那隻繞著手指遊動的金鯉的畫麵,她覺得前世的她與今生的謝妄真都一樣可憐。


    她的劍尖一路向下,在少年的衣袍上留下橘金色的灼痕,“哪怕被你恩將仇報,一劍穿心,也要原諒你。”


    “那是隻有泥人才做的事情。”她手上用力,木劍貫穿謝妄真的心脈。


    “凡人不是泥人。”徐千嶼直直地看著他道,“有些事情隻一次,摔了就會碎,吃痛就會長記性。我這樣對你,你還喜歡我嗎?謝妄真。”


    謝妄真吐出一口鮮血,偏生無法挪動身體,隻得因劇痛而痙攣。他黑眸一轉,盯著徐千嶼,產生了此前未有的另一種感覺。


    屈辱。因屈辱和無力導致的憤怒。


    前世他捅徐千嶼一劍,是因為在魔王眼中,人不過是螻蟻,他不會對他們有任何憐惜。


    凡人中的大部分都令他厭惡,他隻喜歡特別的世人,小姐便是其中的一個。她抽鞭也好,發脾氣也罷,都令他好奇。


    可當位置對調,小姐如神、如妖一般高高在上,像對獵物一樣玩弄他,還非得告訴他凡人也有脾氣,便令他生氣了。


    他的笑容緩緩消失,胸膛開始一下一下地起伏。


    隨著這一劍,黑氣自謝妄真胸口迸發,氣浪將木劍推開,隨之飛出的還有一枚紅色的光點。


    徐千嶼的目光幾乎立刻被這團光點吸引。


    她在海上見過它,當時隻覺得熟悉,但並不知道,這是她留在謝妄真身上的愛魄。


    愛魄升入空中,溫暖炙熱,將兩人的麵龐照得璀璨。


    “你的東西我這裏。”謝妄真目色漆黑地看著她,幽幽道,“本就是你的,還給你罷。”


    話畢,那物裹著一炷魔氣,如梭鏢擊向徐千嶼,已經有人擋在她麵前。


    沈溯微的元神飛來,將徐千嶼護在身後,以手握住了攻擊。


    破碎的魔氣自指間散落。


    手馬上被掰開,徐千嶼從他手裏搶走了那枚光點。


    那是她缺失的愛魄,因此不能自控。愛魄在她手中化作櫻紅的光暈,順經脈流入肺中。


    一切發生得太快,她閉著眼睛,神色不虞,好像很不舒服。沈溯微目光如電,掃向謝妄真。


    謝妄真似哭似笑道:“你不愛我。你的愛魄,應當停留在愛我的時候罷?”


    逼至絕境時,謝妄真想到那個聲音告訴他的話。


    它說,倘若他留著別人的愛魄,通曉情愛,便不再是魔王,世間將會有人取代他。看來這話不假。


    他不甘心這樣就死。將愛魄還了,才好拿回自己的力量。


    他還要賭一把。


    徐千嶼說得不錯。他更喜歡前世那個愛戀他的小姐。如果她忘掉今生,變回去,便能永遠陪著他了。


    謝妄真一陣低咳:“小姐,幫我把魔骨拿回來。否則我便要死了。”


    整個魔宮的雕梁畫柱,玉案紅綢,隨著魔王力量的潰散又爆發,如煙潰散。徐千嶼站在塵埃之中,睜開眼,無數陳舊的記憶擠進腦中,擠得頭腦發脹,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


    但焦急、絕望、委屈的情緒,如極慢天空的烏雲,迫切地需要降一場大雨。


    塵埃落下,光亮漸起,她看見靠在牆邊的沈溯微,隱約想起來了。她剛剛做了決定,要從師門找到魔骨,拿去救謝妄真。


    師兄坐在地上,繡金絲的白衣鋪在地上,如綻開一朵蓮花。


    沈溯微見她走向櫃子,元神歸位。於是他睜開眼,黑白分明的眼中倒映她步步走來的身影:“師兄。”


    她的神色之拘謹,令沈溯微的心瞬間墜入冰窖。


    他今日才知道,徐千嶼失去的愛魄在謝妄真身上。可見前世徐千嶼確實對魔王奉上真心,沒有旁人一絲一毫的位置。


    過去他總是想要徐千嶼的愛魄歸位,貪戀得到她完整的愛。但愛魄真的歸位,卻令他忐忑至極。


    他不知道她愛的會是誰。


    徐千嶼望著麵無表情的沈溯微,想起自己用加了料的茶和迷幻香令師兄失去了抵抗能力。


    她站定片刻,不再浪費時間,翻找起魔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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