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當世,已經沒有活著的道君了……


    金光化為虛影,捏住沈溯微的劍刃。男人高大挺拔,黑袍烈烈,衣擺如旌旗。


    沈溯微側頭:“清衡道君?”


    清衡道:“我不是道君,隻是一縷殘念。”


    他的身影隱在金光中,沒有實形。殺氣沸然的尺素劍在他手中平息下來,內如血管狀的絲縷也緩緩地消失。


    清衡的虛影丟開劍尖,嚴肅問道:“殺了魔王,天地間亟需平衡,汝必代之。你要入魔嗎?”


    “我本不想為魔。”沈溯微垂眼,平淡道,“世道一步一步,逼我至此。”


    清衡道:“靈溯道君,你若不願意,別人逼不了你。”


    沈溯微沒有做聲。


    徐千嶼卻有些疑惑,不知為什麽清衡的殘念會叫沈溯微“靈溯道君”,這一世他分明還不是道君。


    清衡明白她的疑問,抬手阻住她:“我的時間有限,不能解答小友全部的疑惑。”


    他垂眼看向謝妄真:“他本是自我的尾骨演化而來,繼承了我全部的修為,為禍世間。我很愧疚,故而留有殘念。我等了很久,今日該是化解之時了。”


    謝妄真體內的無真,眸光定在他麵上:“大哥,不要……”


    當日清衡隕落,正是二人鬥法引發的自焚。如今故人相見,無真不忍他離開。


    然而清衡道君沒有那麽多時間了。他道:“小十七,天地有命,不是你錯,切莫自責。”


    他說完這句,金光卷化為八卦形狀,將謝妄真卷入其中,一同滾入崖底累累白骨中。隨後金光成陣,封印自成。


    魔王生於無妄崖,如今也葬在無妄崖。


    風聲一陣嗚嗚。徐千嶼閉上眼,又睜開,感覺到周邊荒涼安靜,隻有鬆濤被風吹動,發出響聲。她說不出心中是什麽樣的滋味。


    “謝妄真死了嗎?”她問道。


    無真早鑽回夢影筒中,聲音聽不出情緒:“不能說是死了,隻能說是沉眠。清衡道君以自己為鎖,將他封印了。”


    徐千嶼抬頭,在無妄崖峭壁上佇立了百年而不腐的清蘅道君的屍身,湮滅為飛灰。


    無妄崖所有魔氣消散,天空如揭開了罩在其上的陰鬱大幕,變得碧藍,光亮大綻。


    徐千嶼手上提著的劍,劍刃向下,厚重的分量牽拉著她,令她心內踏實,如安慰般給她力量。


    她看著碧空心想,這把劍目前從前沒有名字,今日可以起個名字,就叫“誅魔”。


    嗚嗚的風聲中,誅魔劍的聲音道:“好呀。”


    徐千嶼以妖力催動“天雷封神”,如同削足適履,經脈內劇痛再也無法忍受,狐耳垂下,口中湧上一股腥甜。沈溯微將外裳脫下,將她裹住,一把將她抱起來:“我帶你回去。”


    徐千嶼被他抱著,捋開他的袖子,掙紮著看了一眼他手上紅繩,還有滯靈鎖留下的疤痕,心中有數,卻有些難過。


    *


    在無妄崖外等候的花子媚很震驚。


    進去三個人,出來五個人。塗僵拖著不省人事的小鹿,另一個白裳的美貌劍修抱著徐千嶼。徐千嶼被裹得隻剩下一張臉,直挺挺地不動彈,也不知是傷了還是殘了。雲初跟著在後麵,欲言又止。


    沈溯微的目光從花子媚臉上掃過,落到滿地白雪上。雪上有幾個坑,不久前雪崩後,幾人從雪堆中爬出來的痕跡。


    他身上劍氣席卷,精準地掃開雪堆,內裏有一片冰匙躺在地上,瑩瑩閃亮。雲初忙將它撿起,收進芥子金珠中。


    花子媚吃驚,又惱恨自己和阿德在上麵這麽久,怎麽沒有早點發現:“你怎麽知道那裏有冰匙?”


    沈溯微道:“能令天降雪之魔不多,多半是借了冰匙之力方才做到。”


    隻是那麽厚的一片雪,能準確地找到冰匙位置也很不容易,可見此人出春的經驗極為豐富。


    花子媚上下打量他:“你是……蓬萊的沈溯微沈師兄?”


    見他默認,她又擠出笑容:“妖域一戰,你很是驚豔出名。”


    但花子媚一走近沈溯微,她肩上立著的靈猿,敏銳地感應到什麽,驚恐地跳下她的肩頭,歸於鞘中。花子媚的神情,便變得有些狐疑。


    徐千嶼感覺沈溯微的氣息一變,便知道他想走。


    蓬萊肯定是回不去了。若心魔被別的仙宗的人發現,更是麻煩,他想藏匿起來,不給蓬萊添麻煩。


    她渾身痛得厲害,此時幹脆閉上眼裝睡,看上去更像一具屍體了。沈溯微抱著她,隻得緩緩跟在隊伍末尾。


    雲初道:“沈師兄,你累嗎?我可以替你。”


    沈溯微看他一眼,沒有答話。


    雲初又看向裹在外裳裏的徐千嶼,道:“大家若是累了,不若找個客棧休息一下。”


    花子媚急於趕路,實則是想再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再找到一塊冰匙:“還有最後一隻雪妖,早點收拾了,我們也好早點回去。”


    不料沈溯微懷裏的徐千嶼忽然詐屍,陰沉道:“我累死了!就不能隨便找個客棧先讓我歇一下嗎?”


    沈溯微忽然抬手,裹住她露出來的耳朵。


    第150章 舊事(一)


    蓬萊。


    沈溯微出逃這件事被壓住。大多數弟子都知道宗門內出了一個新的半步化神, 但究竟是誰,林進給弟子堂封了口,眾人諱莫如深。


    徐抱樸被叫到掌門的閣子內, 喚道:“師尊, 您找我?”透過屏風, 他看見躺在床榻上的瘦削影子,顯然傷及根本,跪下哽咽道,“爹……”


    “怎麽了這是?”徐冰來的聲音從屏風後有氣無力地傳出, “給你爹哭喪呢?”


    室內的安神香濃鬱,摻雜著絲縷血氣。徐抱樸近身侍疾,哽咽道:“溯微不該這樣。無論如何, 都不能置師尊於不顧。”


    徐冰來睜著眼看著房梁, 沒有露出惱怒神色, 反而似在琢磨。


    “沈溯微, 他很怕被關著。你知道他兒時一直活在囚牢裏嗎?好容易出來了,入蓬萊前, 又困於冰中一百年。”


    徐抱樸動了動嘴唇。他從未聽沈溯微提過自己的過去。


    徐冰來腦海中浮現出那個蒼白、秀氣的小小的麵孔,他看人時有一種謹慎的乖巧。沈溯微從未作惡,但總被束縛,為了自由, 他甚至把自己的一生抵押給了蓬萊。


    徐冰來平靜道:“明知道此事是他傷痛, 我還讓他關在雪崖洞。對你師弟來說, 這件事太殘忍了。”


    “這些年來, 我令他受了多少委屈, 我心裏有數。”


    “人有血性, 一讓再讓, 讓無可讓。換成我,早知如此,當初不如直接入魔反他娘的。但是沈溯微竟然還是忍了。”


    徐冰來閉上眼:“我能拿捏他,就是欺負他是個好人。可見道德隻能傷害守道德的人,情義也隻能束縛重情義的人。”


    徐抱樸如兒時一般提問:“那壞人呢?”


    徐冰來冷笑:“壞人蹦得高唄。”


    “這件事,不怪沈溯微。”徐冰來緩緩吩咐,“人之常情如此。”


    “是。”徐抱樸擔憂地睨著掌門的臉色。


    徐冰來的麵色蒼白,如琉璃器皿上覆蓋一層脆弱的胎釉,令人膽戰心驚。


    “說起來,終歸是我對不起他多些。”


    呼吸的血氣中,徐冰來的思緒緩緩地飄。


    飄至陽春三月,在人間初見明霞公主的那日。公主立於畫舫上,滿船花團錦簇,無數盛開的白繡球、金線菊壓低了船艙,簇擁著她被風掀動的裙擺。


    那時他很年輕,剛從雪原出關,還不大習慣人間嘈雜和色彩。


    惠風之中,那艘船從他麵前緩緩地掠過,姑娘的頭發梳成繁複的高髻,頭上的仙穗與衣帶如流霞飄蕩,直令他的目光黏著在上麵,跟著船走。


    直到侍女將一朵花砸在他臉上:“大膽登徒子,竟敢窺探明霞公主。”


    花瓣紛紛落下。明霞公主攔住了她的侍女,衝他歉意地一笑。


    這一笑如明月含情。


    年輕的徐冰來是沒有臉皮的,他從沒見過這麽美的人,便中了邪一般禦劍掠水一路相送,眼睛仍盯著公主。滿船的侍女都在大罵他不知禮數。


    這般尷尬的畫麵,明霞公主保持著禮數,端坐在船艙內,如常看風景,寫拜帖,一路未曾與他說話,但也未曾將他驅趕。


    終於到了百花宴上,內廷侍衛抄棍棒、法器一齊而上,不能再跟,徐冰來乘飛劍逃跑。但讓他打聽到這是北商的公主,叫做沈落,封號“明霞”。


    這個封號很適合她。


    徐冰來當晚便在信蝶中跟公主這麽說。


    他令自己的信蝶穿過內闈,飛至明霞公主手上,隻要公主在信箋上寫字,信蝶會自動傳回,旁人則看不到信上的內容。


    跟信蝶一起去的還有一些他認為公主用得上的法器,譬如能護身的小劍,能藏匿身形的蛛絲,迷幻香等。


    北商皇室也有靈根,但不精於修煉;他卻是仙宗弟子,又是器道,煉出的都是精品,對凡人來說更是千金難求的寶物。


    明霞公主從不給他回信,但每次會派一個內侍,專程至蓬萊夢渡外送還信蝶,答謝徐冰來的法器,並向他贈回禮。


    徐冰來不免有些失望。


    但想來也是。二人萍水相逢,隻見過一麵,其餘便是他死纏爛打,常常半夜發詩性,騷擾明霞公主的生活,有哪個姑娘不會感到困擾?


    明霞公主對他無意,所以回絕通信。但她禮數周全,凡別人示好,都會表示感謝。


    徐冰來將枕頭蒙在臉上。


    與公主的優雅相比,他確實像一個未開化的蠻人。


    自那花船一麵以後,他對公主念念不忘。半夜有去無回的信便一封封地多了。


    影響到修煉,徐冰來自覺是動了情。


    於是他去找師尊,當時的掌門,現在的太上長老,問問自己能不能娶一個凡間女子。


    誰知太上長老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他的臉上,罵他身為開宗大弟子,每日不思進取,竟然想著情愛之事,令紅粉障路,以後如何承接衣缽?又罰他禁閉。


    那時他有些懵了,師父的暴怒,自己以後會成為掌門的訊息,還有經脈內的疼痛,都擾亂了他的思考。


    在戒律堂,師妹周蓓來給他送飯。


    周蓓是個寡言、老實的劍修,身為太上長老的女兒,她在蓬萊沒有得到任何優待,日日苦練,還因天資不比師兄,頗為自卑。


    徐芊芊那孩子的性子,有一部分是隨了這位娘親。


    話說回來,二人以往如普通的師兄妹一般相處,她卻能違逆掌門關心他,令他很是意外。周蓓放下木盒,她身上的香球散發出陣陣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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