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鳳心想這宗人家請她幫忙,事後必有謝禮,自然沒什麽可說的。正要歡歡喜喜應下,卻聽見月貞搶先回絕道:


    “太太,恐怕不妥當。我從前在家時我們家也不過才六張口,尚且小打小鬧的。咱們家裏單是廚房原本就七.八號人,如今為招呼親友,又從右邊宅裏借調了七八個,加起來近二十號人,我大嫂哪裏管得過來?況且不是本家人,不過是親戚,張嘴去支使那些人,她們未必肯聽的。”


    月貞說完,自己也是一番不安,隻恐惹琴太太不高興。


    琴太太笑著轉向白鳳,“瞧我說的,月貞就是比別人心細些。放心,我叫人去廚房裏打聲招呼,誰敢放肆?況且舅奶奶是客,我們家的下人難道連一點待客的禮數都不曉得了?舅奶奶是幫忙,謝還謝不及,誰敢不敬?”


    說著,把嘴一噘,“除非是舅奶奶怕勞累,不肯費心。”


    白鳳的性子月貞最清楚不過,哪裏有便宜占就愛往哪裏鑽。叫她管事,隻怕招惹麻煩。


    待還要尋由頭回絕,誰知白鳳在下首笑嘻嘻應下來了,“您看您這話說的,親家大老爺沒了,我們到這裏來,原就是來幫親戚的忙。還怕您抬太客氣,有事不肯吩咐呢。”


    兩個人已在那裏謝來謝去,月貞再要推脫也無法了。


    這廂回房,月貞將她嫂子直拉到臥房裏,縱然外間無人,也是嘁嘁地說話,“嫂子怎麽就給應下來了?這家裏的那些婆子,哪個是好惹的?你去調度她們,就是調度得動了,後頭不知要招來多少恨。”


    白鳳能想不到這個?她有她的算盤。一來是為辦好了事情得琴太太的謝禮;二來也為借機逞威風。招人恨怕什麽?反正她辦完事抬屁股就走,那些人就是懷恨,氣也撒不到她頭上。


    她笑著將月貞擱在炕桌上的胳膊搡一搡,“怕什麽,我是受你們太太的托付。”


    月貞不由得生氣,“你那會就該辭的!”


    白鳳斜她一眼,端起腰肢冷笑,“姑娘這麽不願意,這會就去對你們太太說呀。隻是可別說是我不想幫忙,你是為什麽不願意你自己對她講。”


    這會再去說也晚了,月貞懶怠再同她講理,起身換了素服,往前頭自去守靈。


    作者有話說:


    月貞:李鶴年,你就是這麽敬重我的?!


    了疾:哪裏不對?又進、又重!


    第27章 深深願(七)


    今日下晌是緇宣與巧蘭在靈前侍奉, 這會該月貞去換她,再由月貞守到子時。夜裏的差事自有下人來替。


    這廂月貞到時, 恰是黃昏, 聽見兩頭耳房裏牌局正散。二老太爺與三叔公同一班舊友說說笑笑地走出來,跟前是緇宣霖橋並蔣長興在伺候。


    眼見繞廊而來,月貞忙站定了福身, “二老太爺,三叔公。”


    二老太爺一口老痰卡在喉間,扯著慢洋洋的聲調將月貞指著, 扭頭問緇宣,“這個媳婦是?”


    “是貞大嫂子, 您老忘了?”


    雖然見過,叵奈月貞娘家無財無勢, 難入人眼。何況二老太爺年紀大了, 記性益發不好,瞅了月貞兩眼, 適才想起這房窮媳婦。淡淡點頭, “噢, 噢,想起來了,渠哥的奶奶。”


    說著眼從月貞身上輕飄飄掠過,領著這班人一徑涉出廊門。獨那蔣文興稍稍滯後,對月貞打了個拱手, “二老太爺他老人家有些不記得事,大嫂可別多心。”


    月貞一貫受親戚們輕視, 誰叫她娘家不好, 又是個寡婦, 沒有丈夫依靠。都猜到往後琴太太歸西,分家她是分不到多少產業的,因此不大巴結她。


    她習慣了,沒所謂地笑笑,“我多什麽心?文四爺才是多心。快去吧,那邊宅裏這會正熱鬧呢。”


    言訖月貞捉裙下了個石蹬,不想又給蔣文興叫住,“大嫂,崇哥近日來進益不少,認得了好些字。”


    月貞木訥地想一想,仍然是笑,“那可真是多虧了文四爺,往後還是要請您多費心。他要是皮起來不聽話,您使人告訴我,他還是有些怕我的。”


    “哪裏哪裏,崇哥天資聰穎,學什麽都一學就會。”


    這裏正說話,恰好了疾由對過靈堂內燒了紙出來。今日因有法事,穿的是檀色大袖袍,披大紅袈裟,在一對素縞裏顯眼得很。


    月貞輕易瞥見,趕著要與他搭訕,忙三兩句打發蔣文興,“文四爺辛苦,等這裏的事情忙完,我親自做些果子端去書齋裏謝您。不敢耽誤您,我先進去了。”


    那蔣文興作揖送她,在廊門底下回首一眼,見她瘦條條的背影遽然間輕盈起來,幾如隻蝴蝶向著了疾翩飛過去了。


    他將婑媠的眼在太陽底下眯起來,正好遠遠撞上了疾浄泚凜凜的眼睛,如遇芒刺。


    刹那須臾,了疾斂回目光,稍低下頜笑睨月貞,“文表哥教崇兒認字教得如何?”


    月貞撇了下嘴,“才剛還說呢。說崇兒認得了好些字,天資聰穎。”她稍稍欠身,壓下聲音,“我看是人家的客氣話。崇兒傻乎乎的,哪裏聰明?”


    “崇兒那孩子是外頭看著傻。”了疾擦身走出去半步,又回首笑了笑,“這一點倒隨了大嫂。”


    “胡說,他又不是我生的,哪裏會隨我?”


    “雖不是大嫂生的,卻是大嫂養的。”了疾難得玩笑一句,講完便正了正色,“大嫂還是待崇兒上些心吧,往後你的前程還要靠他。無論如何,到底是有緣才做了母子。”


    月貞小小地抱怨著,“有緣?這可是長輩們定下的,我與他都是情非所願。”


    “在這茫茫世間,不論什麽因,人和人相遇總是一場緣分。”


    “噢?”月貞揚著眉眼,別有深意地笑起來。


    兩邊耳房裏的客人或是歸家,或是往右邊宅裏宴飲,早散光了。她四顧一眼,見廊下一時無人,朝他走近一步,“你這是為崇兒打算呢,還是為我打算?”


    了疾立時又有些不自在起來,剪起胳膊,“大嫂又說玩笑。”


    自從月貞上回說是“玩笑話”,他也就順理成章地將她目光裏呼之欲出的心緒統統看作玩笑。他總算有理由冠冕堂皇地對自己解釋——月貞不過才二十的青春,未經人事,還是愛玩笑的時候。


    他一廂情願地為她的放.浪開脫,也是為自己開解。既然是玩笑,就誰也用不著去當真了。


    這般一想,那點不自在漸漸煙消,心裏歸於平靜。但過於平靜,反倒有一分失落之感。


    月貞常日被他潑冷水,像是太陽跌進冷海,再灼人的熱溫也不免冷了一點。她嘻嘻一笑,折身進了靈堂,靈前的白幡掠過她的臉,在她白白的皮膚上了一層霜。


    大約是存放棺槨的緣故,進了隔扇門便感到一陣陰涼。流火的黃昏被無形地擋在門外,叫人覺得冷。


    月貞跪坐在蒲團上,先燒了一串金箔元寶,餘後的時光便是煎熬。倒不止她,恐怕闔家任誰跪在這裏都是煎熬。


    賓客散盡,法事收場,廊下偶然走過幾個掌燈的下人,很快將靜謐的死夜點起來。周遭“嗑哧嗑哧”的,不知風吹得哪裏響,像琴太太屋裏的那隻小瓷罐子,“嗑哧嗑哧”地滾了一案。那聲音在夜裏細碎發悶,好像是從棺槨裏發出的。


    月貞傾耳靜聽,似乎是棺材裏有人在磨牙齒。


    “你怎麽還跪在這裏?”


    身後乍起人聲,嚇得月貞膝蓋一軟,屁股歪跌在蒲團上。扭頭一瞧,是珠嫂子進來,手裏打著燈籠,疑神疑鬼地四瞥一眼,“怎麽的?”


    月貞待要拂裙站起來,膝蓋一軟,險些沒站住。幸而給珠嫂子攙住,她抬額嗔一眼,“還不是給你嚇的,兀突突地冒出來。”


    “誰叫你在這裏發呆,我同外頭的人打招呼你沒聽見?”


    “你來做什麽?”


    珠嫂子回嗔她一眼,“我做什麽?喏,給你送燈籠來。早到時辰了,你怎麽不回去?”


    月貞走出門首一望,月亮白白地懸在對麵簷上,“這就過了子時了,我都沒聽見打梆子,也沒人來告訴我一聲。”


    珠嫂子挽著她向外走,回首見兩個戴孝的小廝鑽進靈堂,她恨一眼,“你在這裏侍奉著,正好省了他們的事,誰肯來叫你?”


    月貞麵上還是滿大無所謂的樣子,隻顧著看腳下的路。月光鋪在那些細小的鵝暖石上,投映在眼裏一點荒涼。


    多半人都歇下了,或是在右麵宅裏陪鄉下來的客人宴飲。園內很是寂靜,連蟋蟀蛙聲也有些委頓之勢。


    驟起一陣風吹滅了燈籠,路上更黑了,珠嫂子叫月貞在原處等著,她就近去哪裏再點了燈籠來。


    月貞站不住,獨個往前走了一截,就聽見前麵那片假山後頭有人說話。分明是芸娘的聲音,有些弱弱的,“這會晚了,你快回去吧。”


    另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對答,“不妨事,我是借著送客的由頭往這裏來的。霖兄弟還在那頭吃酒,一時回不來。”


    這男人可不正是緇宣,兩個人躲在假山後頭,芸娘手裏提著盞吹滅的燈籠,慌著四顧,輕搡了他一把,“隻恐下人們路過看見。”


    緇宣的手抓著她的胳膊肘,撒也撒不開。她漸漸蹙起額心,有些發急。


    緇宣也跟著發急,“都子時了,睡的睡,沒睡的都在外院守靈。芸娘、芸娘,好容易我才叫文興遞信給你,得了這個說話的時機。上回我的話沒講完,你聽我說,我有一肚子的話要對你說!”


    上回不就是七夕那天?月貞那日在緇宣身上嗅見的鵝梨香果然是芸娘的。她貓著腰,往前探了兩步。


    “還說什麽?”芸娘瞪他一眼,銀色的月光在彼此眼裏晃蕩著,仿佛蕩起一些舊年景象。


    那時候兩家有生意往來,兩個人偶然撞見過兩回,雖沒說過話,彼此心裏都存了些意思。後頭議親,以為是水到渠成的姻緣。


    熟料一轉眼,二老爺一句話便另為緇宣擇定了官家女巧蘭。芸娘則嫁給了霖橋。二人終歸也算成了一家人,時常見著,然而要去追究從前的事,卻發現無從追究,畢竟那時候從沒有搭過話。


    “都這個時候了,還有什麽可說的?”芸娘側過身,垂下眼,從前似有還無的事一齊折在了下巴頦裏。


    兒女姻緣都是父母說了算,兩個人的確沒什麽可說的。緇宣默了片刻,吸了一口氣,苦笑出來,“我就是要告訴你聽,我從前到現在的意思,都是你。”


    芸娘淡淡斜他一眼,“什麽是我?什麽意思?”


    他托起她兩隻胳膊將她扳過來,“我不信你不明白。”


    芸娘心裏敲著鼓,以為是擔心被人撞見,可她連眼也忘了轉,隻顧著盯著他看,倒像是一種等待。


    從前他們沒講過話,後來嫁到李家,倒是說過些話,不過都是些無關痛癢的瑣碎。要緊的話都隔在肚子裏,她以為他把從前忘了,或許從前根本就沒有什麽,是她會錯了他眼底的意思。


    今番看來,她無數夜裏苦思冥想的問題不見得是多餘。她暗暗高興,不敢表露出來。


    緇宣急得一身汗,“你要是不明白,我這些年的苦就白受了!”


    “你受了什麽苦?”芸娘偏著眼睛,忽然潸潸淚下,想到自己的苦,“你有妻有子,好端端的在那裏,能受什麽苦?”


    緇宣看見她的眼淚,倒笑了。外人不了解,以為他們過得好風光,一個是李家的大爺,一個是李家的二奶奶,觸手就是富貴榮華。然而那種苦隻有自己心裏知道。


    但現在明白了,原來彼此都一直受著同一份苦。


    一陣強烈的悸動撲來,使他撲去將她擁住。兩個人一時無話,都隻剩哭。


    忽然芸娘將他推開,拂了拂裙子,“好像有人。”


    她撇下他踅出假山,借著月光歪著呀身子朝前頭望過去,隱約見是月貞走過來。


    走得近了,月貞才恍然一笑,“芸二奶奶,原來是你。我老遠聽見窸窸窣窣的,還以為是什麽,嚇得我不敢過來!”


    芸娘心裏忐忑不安,忙把聲色正一正,溫柔笑道:“我丟了張絹子,出來找找。大嫂剛從靈堂那頭過來?”


    “是嚜。跪得腿都麻了。”


    “怎麽不打燈籠?”


    “噢,走得急,忘了點。月亮倒還亮堂,也不妨事。”


    芸娘在試探,月貞則在撇清。這種事,聽見多少都不得了。她連眼也不敢朝假山那頭瞟,笑嘻嘻地朝前路指過去,“我先走了。”


    芸娘想一想,忙趕上去,“我們一道走!”


    兩個人相互挽著,皆出了一身冷汗。


    該夜月明星稀,月貞與她嫂子一床睡著,翻來覆去腦子裏都是緇宣與芸娘躲在假山後頭的那個擁抱。


    緇宣個子高,把芸娘完全罩在懷內,他的手臂攬緊了她的腰背,很有力量,不容反抗。她一身素縞貼身,白得在月裏難分清是衣衫還是皮膚,被鎖在他的臂彎裏。


    兩個人擠得胸膛貼著胸脯,擠得沒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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