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慎見狀,竟微微失神。


    隻他在看沈瀾,沈瀾也在看他。


    此人身著竹葉紋緙絲雲錦直綴,頭戴玉冠,腰佩錦帶,腳蹬官靴。身量高挑,肩寬背闊,劍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淵渟嶽峙,氣度斐然,頗具壓迫感。


    沈瀾死死地把這王八蛋的臉印入腦海後,便低下頭去。


    她生得俏,此刻低頭,如海棠垂首,又似菩薩低眉。


    裴慎喉頭微動,輕咳一聲,“你早不跑,晚不跑,偏偏挑在今夜,可是明日便要被送去哪家府上?”


    沈瀾心念一動,“是,約好了明日便要去新任巡鹽禦史府上。若我明日不出現,禦史老爺必定會派人來找我。”


    為今之計,隻盼著巡鹽禦史尚還有些震懾力,能壓住此人。


    隻不知為何,沈瀾這話說出口,室內一片靜默。


    這樣的靜默著實令人坐立難安。


    半晌,裴慎忽朗聲笑道:“我怎麽不知道,明日竟是佳人有約?”


    沈瀾驚愕不已,猛地抬頭看他,唯見對方笑意盈盈過來,替她解開雙手上的繩子,又將她扶起來。


    她越笑,沈瀾越發驚懼。


    剛出虎穴,又入狼窩。


    “你這是……”見她站直了身體後,腰部粗壯,宛如水桶,分明是為掩蓋身形纏了許多衣物,裴慎一時間啞然失笑,笑罵道:“當真精怪!”


    倆人素不相識,對方卻表現的如此親昵,沈瀾心裏發沉,隻低頭道:“大人,民女不懂事,方才是胡說八道的。”


    裴慎見她如此,哦了一聲,好心道:“既你不是贈予我的,我便將你送回劉宅,也算是做善事了。”


    說著便要喊人,沈瀾一時情急,連忙恭順求饒:“大人!民女方才一時情急,胡言亂語蒙騙了大人,萬望大人海涵。”


    又道:“民女出身鄙陋,鄉野小民,市井之徒,沒讀過多少書,不識得幾個字,卻也知道清白做人的道理,隻因不願做瘦馬這才逃跑,還請大人莫要將民女送回劉宅那虎狼之地,萬望大人體恤一二,全當今日沒見過民女。”


    裴慎似笑非笑,拿著筆遙遙指著她:“你不實在。見過便是見過,哪裏能當做沒見過呢?”


    沈瀾心知對方不肯放過她,也不想再繞圈子,直言道:“敢問大人欲如何處置民女?”


    裴慎便看她幾眼,見她低眉斂目卻依然可見朱唇粉麵,心裏便有些意動:“你原本是要被送到我府上的,逃跑以後竟還能遇著我,也算是一段奇緣。”


    沈瀾銀牙暗咬,恨得不行,卻擠出一個恭敬的笑容道:“大人此話何意?”


    裴慎笑道:“你一介弱質女流,手無縛雞之力,便是逃出去了,日子也不好過。既是如此,倒不如在本官身側待著。”


    沈瀾一時間悲從中來。她不想給人當妾室,足足熬了一年才逃出劉宅,誰料剛出虎穴,又入狼窩。到頭來還得給人當妾。


    她不死心,咬牙問道:“大人何意?”


    “我初初上任,鹽漕察院裏侍奉起居的丫鬟婆子粗手粗腳,不堪大用,便想尋一個懂些文墨的丫鬟。”


    丫鬟?沈瀾驚訝不已。一時間竟不知難過好還是慶幸好。不做妾室固然很好,可當丫鬟又能好的到哪裏去呢!


    沈瀾咬咬牙道:“大人,民女隻想做個良家子,安安生生過日子。”


    這是既不想當妾,又不想為奴為婢了。


    裴慎便冷下臉來,“你是瘦馬出身,簽得必定是奴籍,如今不過是將你的主子從鴇母換成本官罷了,你覺得本官還比不上一個鴇母嗎?”


    語畢,似笑非笑道:“你若不願意伺候我也罷了,隻是今日恰好抓住了個逃奴。按律,逃奴若被抓住打死勿論。”


    沈瀾被他威脅,又見他冷冰冰的樣子,心知對方已然不耐,若再爭下去,恐怕真要被治罪打死。


    罷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且先安撫他,熬過這一遭再逃跑。


    “民女願伺候大人。”沈瀾假意恭敬道。


    見她這般恭順,裴慎神色和緩道:“你原來叫什麽?”


    本想說“沈瀾”,轉念一想,本名得等她逃出去再用,便說道:“綠珠。”


    “綠珠。”裴慎瞥她兩眼,笑道,“倒也貼切。”


    “隻是意頭不好,況且你既做了丫鬟,當換個名字”裴慎隨口道,“已是六月,花團錦簇好時候,便叫沁芳吧。”


    沈瀾素來秉持除死無大事的原則,能屈能伸道:“是。”


    裴慎瞥她一眼,沈瀾會意:“奴婢謝過爺賜名。”


    見她恭順,裴慎便溫聲道:“你在劉宅待了多久?可曾聽過劉葛這個人?”


    沈瀾剛才聽他們提到賬本,想來對方是為了找什麽賬本才去的劉宅。賬本這種東西素來隱秘,既然能查到這般隱秘的東西,恐怕已經知道許多東西了。


    思忖片刻,沈瀾老實道:“待了七年,劉媽媽自稱攀上了鹽商劉葛才做了瘦馬生意,對外宣稱本家。隻是上一年劉葛來挑瘦馬時我亦見過,劉葛起身時,劉媽媽靠的很近且扶了他一把,這二人恐怕是姘頭關係。”


    見她說起姘頭二字麵不改色,裴慎心道果真是瘦馬出身,不知廉恥。恐怕避火圖、浮詩豔詞也是學過的。


    裴慎一時間心生不喜,淡淡道:“不過是靠的近罷了,你又怎知倆人關係?”


    沈瀾二話不說,往林秉忠的方向走了兩步。林秉忠下意識後退半步,低下頭去不敢看她。


    “大人,這才是正常男子見了女子的反應。”


    裴慎定定地看了她兩眼,見她靠近林秉忠毫不害臊,反倒林秉忠低頭紅臉的,一時間隻覺此女果真是浮花浪蕊,放蕩至極。


    他那點心思也淡了,便冷哼道:“你且下去。”


    沈瀾不知他為何陰晴不定,不過不必伺候他,便高高興興地走了。


    這會兒已是天蒙蒙亮,有丫鬟早起掃灑庭院。


    沈瀾進了後院,頗有自知之明的問道:“敢問這位小妹妹,府中下人住何處?”


    正掃灑的小丫鬟抬起頭來,驟然見了沈瀾的臉,癡癡夢夢好一會兒才回神道:“你是……?”


    “府中新來的婢女。”沈瀾道。


    那丫鬟名叫墜兒,此刻呆呆地哦了兩聲,方帶她去往下房。


    前任揚州巡鹽禦史將鹽漕察院修建的頗為寬敞,再加上院中仆婢稀少,即使是下房,也足夠仆人們一人一間。


    沈瀾隨意挑選了一間離不遠不近的下房,躺在榻上。


    她足足一天一夜沒睡,又四處奔波,心神緊張,這會兒躺在床榻上,本想理理思緒,看看日後的路要怎麽走,偏偏一沾著枕頭便睡著了。


    她睡得香,可書房裏,裴慎卻毫無睡意。


    第5章


    書房內,侍衛林秉忠抱劍而立,正稟報情況:“帶了兩個人去正房,吹了些迷煙進去,又怕那鴇母醒來,便敲暈她後才四處詳查。”


    “其餘的倒也沒甚怪異之處,隻床榻四周地上俱有劃痕,這床恐怕時常移動,我等移開床榻後發現有幾塊磚明顯沒砌死,便找到了賬簿。”


    說到這裏,林秉忠的臉微微發紅,含糊道:“還找了件鴇母的衣物塞了進去,隻要不把包著賬本的包袱打開來看,或許能糊弄過去。”


    裴慎不置可否:“既是床榻時常移動,恐怕劉葛每次去劉宅都要查看賬簿。下一次再去,他必定會發現賬簿丟失。”


    裴慎說到這裏突然嗤笑:“不過也不一定。”


    怎麽又不一定了?林秉忠一臉迷茫。


    見他魯鈍,裴慎也懶得解釋,隻擺擺手道:“你且派幾個人盯住那鴇母和劉葛,若沒動靜便按兵不動。若逃了,不必留情,兩人都抓了扔進牢裏再說。”


    “是。”林秉忠應聲出去。


    裴慎便不再說話,一頁頁翻過賬冊,隻見上麵記載著一條條消息。


    “丁卯年三月十五,宴都轉運鹽使司轉運使秦獻、副使劉必之、經曆趙案費銀百十七兩,贈秦宅邸一座,劉瘦馬一匹,趙《伯遠帖》真跡。”


    “丁卯年四月初六,再贈秦金珠三百,美婢一名,餘得殘鹽二百引,餘鹽一千引。”


    “丁卯年七月十九,暴雨七日,轉運使秦上報正鹽兩千四百六十三引為雨水所淹,餘分潤得正鹽七百四十八引。”


    裴慎神色冷冷,便是不繼續往下翻,他都知道底下是什麽,無非是以各色名目侵吞運所鹽產罷了。


    裴慎取出紙筆,一一錄下賬冊上提及的名字,緊接著一個個打量過去。


    轉運使秦獻乃都察院禦史孫寧德外弟,此人脾性爆裂,言辭如刀,雖被人戲稱為刀筆吏,然則剛正不阿。


    若秦獻一倒,必有人彈劾孫寧德,陛下恐不會讓秦獻坐實貪虐之罪。要他再任一年,此後借機尋個錯處,革去轉運使之職,以免牽連孫寧德。


    既然如此,便可向孫寧德與秦獻賣個好。


    裴慎思索著,將秦獻的名字圈了出來。


    下一個,副使劉必之。此人是浙中心學門人,在朝無黨無派,在野關係頗多。且擢拔一個浙中心學門徒代替他便是了。


    以朱筆劃去劉必之的名諱,又在旁寫下“李闊”二字。此人師從浙中心學穀良定,但他還有另一個更具代表性的身份,裴慎同年。


    況且李闊任副使,待一年後秦獻被革職,李闊若做的好,必能被擢升轉正。屆時,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轉運使的位子便穩穩當當落在裴慎夾袋中了。


    辛苦一月,略有所得,裴慎麵帶淺笑。


    再看接下來的這些官位,經曆司經曆、知事,倉場大使等等十餘個人,一大半都是朝中無人照應的小卒。


    既然如此,將泰半官位分潤給朝中數位閣老以示好。留下一兩個給戴罪立功之人以收攏人心,最後三四個關鍵位子便留給同鄉同年,既不顯眼也好辦事。


    裴慎細細寫了名單,待複核過一遍後,記於腦中,將紙張擲於火盆中焚燒殆盡。


    緊接著,他取出題本,隻思索片刻,換成了奏本。


    公事用題,私事用奏。賬本一事頗為隱秘,若用題本,必要先去通政司、內閣走一遭,難免泄露風聲。


    十二幅白紙上書“臣都察院巡鹽禦史裴慎謹奏為劾都轉運鹽使司轉運使秦獻、副使劉必之、經曆趙案罪七條……如燕口奪泥,貪財貪色以率其行,似針頭削鐵,好利好諛以欺乎上……臣請暫不增發鹽引以恤灶恤民,二請增設避潮墩以免災殃,三請清點正鹽、餘鹽、殘鹽、零鹽、所鹽數量……右謹奏聞。”


    裴慎年少登科,文采斐然,加之上任一月來四處走訪鹽所亂象,胸有成竹之下,提筆一蹴而就,連篇館閣體,一字未塗改。


    待他寫完奏本,便與賬本一同放於報匣中,將另一個侍衛陳鬆墨喚進來,吩咐道:“快馬加急,送去錦衣衛。”


    陳鬆墨接過東西,告退離去。


    此刻日頭高照,鹽漕察院人少,頗為靜謐,劉宅卻已一派兵荒馬亂。


    “快快快,快把我的裙子拿來!”


    “哎呀,簪子都插歪了。”


    “姑娘,忍一忍別喝吃東西!萬一見客的時候想如廁就不好了!”


    “花鈿呢?把花鈿給我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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