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裴慎便看她兩眼,明知她是個狡獪性子,這番話裏幾分真幾分假尚未可知。可她話說得甜,素日裏辦事妥帖無半分憤慨之意,便當她這番話是真的罷。


    裴慎淡淡道:“知道便好。”


    沈瀾度過一關,隻覺後背薄汗涔涔。她心知脫籍一事不能再提,否則便是自尋死路了。


    想了想,沈瀾小心道:“爺,奴婢大膽問一句,不知劉媽媽是否已入獄?”


    裴慎見她麵色微微蒼白,想來是剛才嚇著她了。便點點頭,隻夾了幾瓣蜜漬梅花,權做安撫:“嚐嚐。”


    “謝爺賞賜。”沈瀾見桌上隻裴慎一雙銀箸,總不能用公筷吃,便隻好拂起袖子,以手指撚住了那兩片薄薄的梅花瓣。


    剝若春蔥的指尖,沾了些琥珀色的糖汁,撚弄著淡粉色的梅花瓣,送入了嬌嫩潤澤的朱唇中,香舌一卷,三兩下便消失在雪白的貝齒中。


    裴慎呼吸一窒,血氣湧上來,周身俱是熱意,四角冰盆全然無用。他兀自鎮定了半晌,到底拂袖起身:“沐浴!”說著,大步進了淨室。


    沈瀾茫然無措,隻覺此人果真反複無常。方才還好好的,況且她話還沒說完呢,沐什麽浴!


    沈瀾忍著氣,隻垂首,照常替裴慎沐浴更衣。沐浴後的裴慎約摸是心情好多了,歪在榻上,捏著卷尚未看完的《青瑣高議》,隻閑坐讀書。


    沈瀾站在他身後,一邊拿著幹淨棉帕,細細替他絞幹濕發。


    室內一片靜謐,唯獨窗外間或幾聲蟬鳴,月華透過軒窗在榻上鋪出一片雪色,映得三兩燭火暖黃可親。


    “爺,頭發絞幹了。”過了會兒,沈瀾道。


    裴慎嗯了一聲,隻隨意扔下書,問道:“你白日裏問那鴇母做甚?”


    沈瀾踟躇片刻,到底開口道:“我自己有爺庇護著,已是衣食無憂。可若劉媽媽入獄,想來那劉宅也被封了。瓊華和留在劉宅中的姑娘們隻怕是無家可歸。”


    裴慎不為所動,嗤笑道:“你白日裏已發了一回好心,如今到了晚上,又要來做好人。你是女菩薩不成?”


    朦朦夜色裏,沈瀾忽有幾分惆悵:“我與她們一般無二,俱是身世浮沉雨打萍。我不是想做菩薩,隻是心有同感,想著能幫則幫罷了。”


    裴慎蹙眉:“日後這般話莫要再說。什麽身世浮沉雨打萍,著實不吉利。”


    見沈瀾應了一聲,裴慎這才滿意道:“且安心,你既跟了我,必不會叫你無枝可依。”


    沈瀾隻微笑著,應了一聲:“謝過爺。”人生來就該做一棵樹,隻管挺直了脊背向上長去,誰要當依靠你的藤蘿?


    謝過裴慎,沈瀾這才垂首道:“爺,我可否出府一趟?”語罷,解釋道:“劉媽媽每年都會買十幾個生得好的女孩。資質上等的便教些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中等的教些膳食女工,下等的便教算賬掌家。”


    “一年一年的裁汰,裁汰了的賣給妓館回本,直到最後剩下四五個養成了的瘦馬便高價賣出去。故而劉宅中有許多小女孩,小的才六七歲,大的也就十一二歲。”


    沈瀾憂慮道:“這些女孩有的是被人牙子拐來,有的是被親人賣了。劉媽媽下獄是好事,可這些孩子不僅沒了棲身之所,也無家可歸。”


    裴慎隻無動於衷,這天底下苦命人多了,若他見一個便憐一個,日子也不必過了。


    “府裏收不了這麽多丫鬟。”


    沈瀾垂首:“爺,我沒想著收她們進來。隻是想出府一趟,去見見瓊華。”


    裴慎蹙眉:“你去做甚?”


    “我從劉宅逃出來的時候帶了好幾根金簪銀簪,我想去當了,約摸能有個三四十兩。加上我身上七十餘兩銀子,共計百餘兩左右。”


    “托付瓊華花個四十兩買個便宜些的民居,無需什麽青磚漢瓦,便是破爛些,能有片瓦遮身即可。不想歸家或無家可歸的女孩子便可以住在這裏,十幾個人湊在一起,沒有閑漢強人敢近身。”


    “再花三十兩請一個技藝不錯的繡娘,共計請兩年,教她們點繡藝,將來也能有份手藝糊口。”


    “最後三十兩便一分為二,一年掏十五兩,隻買些料子給她們,且回購她們的練習之作。若勤加練習,兩年後她們便能去繡莊接些簡單活計了。”


    聽她說完,裴慎卻也不答話,隻暗自忖度,沁芳到底是愛錢還是不愛錢呢?她當日分明極在意月銀,卻又舍得下百兩銀子做善事。


    思及此處,裴慎難免問道:“百餘兩銀子已是尋常人家五年的嚼用,在外頭能添置十畝上好的水澆地,你也舍得?”


    沈瀾毫不猶豫:“那銀子本就是姑娘們賣身的血汗錢,取之於她們,用之於她們,也算用得其所。”便是沒有遇到裴慎,待她逃出去,將來有能力了,一樣要回來救一救這群姑娘們的。


    語畢,見裴慎遲遲不說話,沈瀾微微焦慮,還以為裴慎不肯答應。


    實則裴慎見她穿著薄薄的細布夏衫,眉間籠著輕愁,燈火朦朧之下,愈發弱不勝衣,不由得心生憐惜。


    她這般羸弱心軟,若年紀到了放出府去,恐怕頃刻間便被人剝皮拆骨。倒不如留在府上,他也好看顧著。


    裴慎一麵想,一麵輕斥:“你倒心善。那點錢自己留著用吧。”說著,便要將陳鬆墨喚進來,叫他支取三百兩去辦此事。


    沈瀾連忙開口:“大人如今正守孝,哪裏好吩咐下屬去辦此事?若有言官風聞奏事,豈非不美?況且我與瓊華等人俱相熟,倒不如由我去,一則俱是女子不起眼,二來也免了大人沾上性喜漁色之名。”


    她除了想幫一把瓊華等人,也是要借機出府打探一二,若是陳鬆墨去辦,她便還要困在府中,等趙娘子有空方能出去。


    “不好。”裴慎搖頭道:“你一介弱女子,孤身出去我哪裏放心。若要陳鬆墨陪著,那不若叫他單獨去辦便是了。”


    見燈火下裴慎神色淡淡的,沈瀾也不敢再爭執,唯恐暴露了心思惹了裴慎警覺反倒不美。罷了,且等等趙娘子罷。


    沈瀾計定,便道:“大人,我可否給瓊華寫封信?且在信中囑托她一二。”


    裴慎便起身去了楠木翹頭案前,招手道:“過來,你且來寫便是。”


    沈瀾隻草草研墨,將自己的計劃一一道來,又說若無人想靠繡藝生活,便將那百餘兩銀子按照人頭均分,各人自奔前程便是。說到底,大家都有自己的心思,她隻想著幫人一把,並不願強迫別人。


    沈瀾正斟酌字句,誰知身後忽傳來幾聲悶笑。她納悶地回頭望去,隻見裴慎興味盎然,拿著筆點道:“你這字毫無筋骨,若三歲稚兒,竟是個花架子。”


    沈瀾臉不紅氣不喘,毫無羞惱之意。她來此地一年,除卻熟悉環境,苦思冥想如何逃跑,剩下的時間俱在惡補禮儀、品香研墨,學些唱曲小調,額外加學一些房中術。像習字這些需要積年累月方能有成果的事,沈瀾根本來不及培養。


    “那鴇母竟是個麵上光,莫不是個騙子?”裴慎笑。


    沈瀾好奇道:“鴇母還能有騙子不成?”


    “自然有。”裴慎握住她的右手,隻覺握上了一團瑩潤細膩的軟玉,“常有人買了女孩子,調.教個幾天,胡亂教她們背幾首詩,便帶去主顧麵前,隻說這是個上等瘦馬,要價千兩。外地來的客商常有人被騙。”


    沈瀾一時大為驚奇,隻覺古往今來,世事流轉,獨獨騙子永遠都有。


    說著,裴慎立於沈瀾身後,帶著她的手,隻一筆一劃教她寫信。


    一豆燈火,兩三蟬鳴,裴慎心中一派寧靜,隻一邊握住纖纖玉手,一麵嗅著她鬢發間盈盈暗香,芬芳輕盈,不像花,莫不是槐葉?或是脂粉香氣?


    想了一會兒實在沒什麽頭緒,隻一心二用地想著她怎麽連根釵都不用?若用上蝶戀花銀絲吐蕊簪,蝴蝶振翅欲飛,花蕊微微顫抖,綴在她鴉鴉鬢發間,必定好看。不用銀簪,用玉簪也好,白玉蘭簪,通體溫潤……


    “爺,寫好了。”沈瀾退開半步,鬆了口氣。裴慎弱冠之年,已是成年男子的體型,胸膛貼著她的後背,熱得像團火爐。


    “哦。”裴慎眨眨眼,隻緩慢應了一聲,這才鬆開手,略有幾分悵然若失。隻是悵然過後,忽又朗笑出聲。


    原來紅袖添香夜讀書,竟是這般滋味。


    沈瀾隻迷茫的看著他,不知他為何笑。半晌,隻聽見裴慎啞聲道:“沁芳,日後閑來無事,我教你讀書習字可好?”


    沈瀾略略思忖片刻,便答應了。在古代,接受教育的機會何其難得,還有名師指點,為何不答應?況且寫的了一筆好字,將來出了府,扮成男子做個賬房也夠養活自己了。


    “多謝爺。”沈瀾頭一回如此真誠。


    裴慎微微翹起嘴角,複又將她虛虛摟在懷中,貼著她纖細的脊背,握住她剝若春蔥的手指,在她耳畔低語道:“先學握筆姿勢,當以五指執筆,指實掌虛……”


    “是這樣嗎?”


    “我教你……”


    此時良夜燈光簇如豆,喁喁低語今宵後。


    作者有話說:


    裴慎:紅袖添香


    沈瀾:好好學習


    ps,身世浮沉雨打萍出自於文天祥,《過零丁洋》良夜燈光簇如豆出自於周邦彥,《青玉案》


    第12章


    第二天一大早,沈瀾便將手中銀錢加上數根金簪銀簪,連同一封信盡數交托於陳鬆墨。


    “勞煩陳大哥了。”沈瀾客客氣氣地遞過去五兩銀子。


    陳鬆墨低著頭,不去看她,隻擺手道:“姑娘客氣了。近日院中日日供給梅子湯、綠豆湯,暑熱之時飲一碗,甚是爽快。我等尚未謝過姑娘,哪裏敢收姑娘的錢。”


    爺素日裏賞賜財貨較多,怎會記得這樣的小事,多半是沁芳提議的。


    “陳大哥客氣了。”沈瀾隔著一丈遠道。


    兩人未再多閑話,隻轉身離去。


    待她回了正房,裴慎正好習武回來。沈瀾上前,正欲接過裴慎手中拓木牛角強弓,誰知裴慎微微避開,笑道:“這弓極重,你提不動。”


    平時裴慎嫌棄院子小,沒有演武場,便極少動弓箭,近日來不知從哪裏尋了三石強弓,於後院竹林裏習練。


    “爺近日裏怎麽射起箭來?”沈瀾試探道。領導的任何一點變化都會對下屬產生影響。或好或壞,沈瀾自然要問。


    裴慎將弓掛去牆上,兀自進了淨室:“未雨綢繆罷了。”


    沈瀾腳步一頓,隻試探道:“爺,要打仗了嗎?”若是打仗,頃刻之間生靈塗炭,瘡痍滿目。


    裴慎見她臉色微微發白,不由得心生憐惜:“安心,我不過隨口一說罷了。”


    分明是搪塞,沈瀾有心再問,卻也知道裴慎既然敷衍她,那便是不願說,再問也沒用。


    語畢,裴慎道:“我近期需外出一段時間。”


    沈瀾心喜,麵不改色應了一聲,恭敬道:“不知要多久?”


    裴慎瞥她一眼,見她如往常一般,垂首肅立,絕不多說一個字,半句話,恨不得自己是個不引人注目的擺件。


    “暫時還未定下。”裴慎思忖,他要巡查都轉運鹽使司三個分司、兩座批驗所,還有六十二個鹽場、鹽課司。鹽政改革已開始,這些巡查決不能走馬觀花,至少要在一地待上三五天。


    “少說也要五六個月。”裴慎答道。


    五六個月?沈瀾強壓著笑意,把頭深深地低下去,唯恐自己笑出聲。半年都不需伺候領導,有的是時間出府了解情況,做些準備。唯一可惜的是她的學習要停滯了。


    “爺,可要我做些什麽?”沈瀾擺出一副甚是關心的樣子。


    見她這般懂事,裴慎微微歎息,“沁芳,你說我可要將你帶去?”


    沈瀾心裏一緊,拒絕的話恰要脫口而出,隻是轉念一想,裴慎此人權欲極重。若帶她去辦公,別人必定以為她是裴慎新納的妾室而不是丫鬟。屆時裴慎難免要被言官參一本性好漁色,甚至不孝不悌。他決不會貪圖一時享樂,導致自己仕途有損。


    果然,還未等沈瀾開口,裴慎便笑了笑,拂袖起身,兀自看書去了。


    待到第二日,晨霧侵曉,天色將白,裴慎隻帶上侍衛隊,出了鹽漕察院後快馬加鞭,離開了揚州城。


    沈瀾一個人在房中坐了一會兒,見軒窗外晨間薄霧緩緩散去,日光漸明漸亮,她心裏也仿佛亮堂起來。


    四下無人,沈瀾輕笑出聲,毫不猶豫倒頭睡了個回籠覺。


    裴慎一走,院子裏的丫鬟各司其職,無事不會來尋她,侍衛們更是跟著裴慎一塊兒走光了。沈瀾舒舒坦坦睡到日上三竿,醒來後又在床榻上賴了一會兒,才徑自去尋趙娘子,問問她何時出府。


    自在愜意地過了半個月,沈瀾終於等到了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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