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日落西山, 霞光漸暗, 夜色四合,新月高懸於柳梢頭。雕花綴錦的馬車轔轔作響, 慢悠悠回了國公府。


    小廚房早已備好了熱水, 待裴慎沐浴出來,楠木束腰雲紋牙桌上杯盤碗盞齊備,一律拿官窯甜白瓷盛著, 春日蓴菜羹, 太倉筍, 鮮鰣魚,三黃雞, 香秔米,岕片茶。


    待裴慎用過飯, 沈瀾遞上潤濕後的白棉布, 為他淨手淨麵後,便吩咐人將飯食撤下。


    一通忙碌下來, 已是戌時一刻,裴慎坐於紫檀螭龍紋三圍屏羅漢榻上,穿著月牙白寢衣,閑閑看書。


    沈瀾見槐夏和翠微已鋪好素白綾臥單,天水碧蜀錦水墨被褥,念春已將博山爐內顫風香燃起,素秋也已溫好熱水置於青白釉瓜形壺中。


    見諸事完備,井井有條,沈瀾便垂首提醒道:“爺, 夜已深了。”


    裴慎隻專注翻閱手中一卷《冊府元龜》, 聞言, 擺擺手,沈瀾會意,便帶著丫鬟們徐徐退下。


    獨翠微一個留下,今日守夜的是她。


    “沁芳,今日你來守夜。”裴慎抬頭,吩咐道。


    沈瀾心裏一顫,裴慎在這樣可有可無的事情上,素來是按照沈瀾的安排來的。按理,幾個丫鬟一人輪值一天,今日是該輪到翠微的。


    沈瀾正猶疑,欲要試探,站在床尾的翠微臉色已隱隱發白,隻以為之前和念春吵嘴那事兒還沒過去,裴慎惱了她,便慌裏慌張跪下:“爺,可是奴婢做錯了什麽?”


    裴慎飲了一杯溫水,隨意道:“與你無關,且出去罷。”


    翠微臉色虛白,勉強起身告退,路過門口,見沈瀾怔怔立在那裏,麵無血色的樣子,不禁抿了抿嘴。


    見念春她們走的幹淨,室內隻剩下自己與裴慎二人,沈瀾心生警惕,便垂下頭去:“爺可要歇息?奴婢這便熄燈。”說罷,竟低頭就要往那燭台旁走去。


    裴慎輕笑,扔下手中書卷,脫靴上了床榻,卻不曾拂下竹葉青紗帳上玉鉤,隻是坐在床上,懶散招手道:“過來。”


    沈瀾心中越發惶恐,相處三年,裴慎雖偶有輕佻之舉,從不曾意圖如此明顯。


    昨日還好好的,兩人之間還是主仆,怎麽今日風雲突變,到底發生了什麽?沈瀾心中驚惶,思緒翻湧之下倏忽想到了鄭慧娘。


    沈瀾驚詫之下暗歎自己著實倒黴,裴慎雖有意納她為妾,卻從不曾宣之於口,不過是多方暗示,兩人心照不宣罷了。


    原本表麵的平靜尚且可以維持下去,為沈瀾爭取準備逃跑的時間。偏偏鄭慧娘私會情郎,徹底刺激到了裴慎,他不願意再等了。


    “愣著幹什麽,過來。”裴慎啞聲催促道。


    沈瀾垂下頭去,小步慢移,隻佯裝女兒家羞澀,實則腦中百轉千回,隻極力思索該如果逃過這一場。


    可沈瀾距離裴慎不過十幾步,再怎麽慢也磨蹭到了。


    麵前的裴慎剛剛沐浴過,月牙白的寢衣係得整齊,整個人端坐床榻邊,隻雙目湛湛,笑意盎然地望著她。


    沈瀾心裏發怵,勉強笑道:“爺,有何吩咐?”


    裴慎輕笑,隻起身握住了沈瀾玉腕,纖細的手腕白如霜雪,肌理細膩,骨肉勻亭,於瑩瑩燈火下泛著暖色。


    被他熾熱的手掌握住手腕,沈瀾驚惶之下隻覺塵埃落定,像是最後一隻靴子終於落地。


    裴慎果然是想在今晚納了她。


    沈瀾收斂心神,不再胡亂猜測,隻全心全意應付過這一場。


    “爺,這是做甚?”沈瀾垂首,露出雪白修長的脖頸。


    裴慎離她極近,隻覺檀口嗬氣如蘭,隱隱嗅得到她身上如蘭似麝的清香。又盯著她朱唇看了半晌,裴慎忽然想起了三年前。


    那時候他說贈沁芳石榴吃。如今沒有鮮紅的石榴,唯獨一點朱唇可以嚐嚐。


    裴慎輕笑一聲,隻扯著她的手腕,將她帶倒在床榻上。


    沈瀾身體驟然緊繃,隻覺裴慎整個人罩在她身上,密不透風,熱得像團火。


    她雙手輕抵裴慎胸膛,低下頭去,含羞帶怯的瞄他,似拒還迎,欲語還休。


    裴慎左手摟住她的纖腰,右手便去扯她腰帶,沈瀾驚呼一聲,強壓緊張,隻湊到裴慎耳邊,懊惱道:“爺,奴婢這幾日葵水來了,身子不幹淨。”


    裴慎右手一頓,微有不愉,隻將她摟在懷中,似笑非笑道:“這般巧合?”


    沈瀾心裏緊張,心知裴慎此人極難糊弄,便竭力舒緩身體,隻做出戀戀不舍,懊惱難言的樣子。


    裴慎性子看似溫雅,實則極傲氣,她就賭裴慎絕不會脫她衣物檢查。


    “罷了。”裴慎歎息一聲,隻將她放開。


    他原想成婚後攜妻赴任山西,婚後一年半載再納了她,也算給妻子體麵。


    誰知出了鄭慧娘一事,距離上任僅剩下一個半月,來不及再精挑細選挑一位妻子,隻怕婚事又要拖上三年,待他再次回京方能成婚。屆時納了沁芳一事隻怕要等四五年後了。


    裴慎實在等不及,原想今夜成就好事,誰知天公不作美。


    他怏怏放開沈瀾,見她朱唇豐潤,唇瓣鮮紅,一點唇珠如沁血,穠豔妖冶,一時心癢難耐,隻想著就算今夜不成好事,嚐嚐也好,便隻摟著沈瀾,俯下身去。


    更深露重,月上中天,梆子聲已不知響過多久,方有一雙素手掀開紗幔。


    沈瀾笑盈盈的從床榻上出來,心中暗罵數聲王八蛋,又恨恨嘲諷裴慎不愧是個初哥兒,就算學習能力強、進步速度飛快又如何,最開始那會兒吻技簡直爛得驚人。待她泄去心中憤怒,取了溫水,佯裝淨麵,狠狠擦了擦嘴唇,這才躺在榻上給裴慎守夜。


    身體困倦不堪,精神卻越發清醒。靠著假裝的葵水為自己爭取到了五六天的時間。


    隻有五六天了。


    沈瀾低低歎息一聲。月華漏過小軒窗,在美人榻上鋪陳出一片粼粼雪色。就著素月華光,她昏昏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沈瀾正伺候裴慎用早膳,越窯青花流雲碗盛著芡實牛乳碧粳粥,芡實細細研磨成粉,隻拿滾火煮開,碧粳米被燉得微微開花,注入細膩雪白的牛乳,泛著淺淡香氣。


    沈瀾卻絲毫不覺得餓,她立於裴慎身側,隻覺如芒在背。往來的念春翠微等人,若有若無的目光總是繚繞在她身上。尤其是翠微,幾乎眼珠子都不錯的盯著她。


    用過早飯,裴慎淨了手,閑坐讀書。沈瀾正欲站去裴慎身側,好偷窺一番書籍,卻見念春不停的對她使眼色,便輕手輕腳地告退。


    一出門,念春即刻將她拽去了房中,存厚堂地方大,廂房、耳房、退步、抱廈、倒座……林林總總幾十間,念春雖住下房,布置的也頗為清雅。


    進門一道湘妃竹簾,挑開竹簾往裏望,帳幔懸著個流雲紋香囊,散著淺淡的玫瑰香氣,床榻上放著個繡了一半的蝶戀花白羅帕,半敞的櫸木妝奩內有幾支鏤空荔枝銀簪,旁有一麵磨得鋥光瓦亮的小靶鏡。


    “我可不像你房間似的,除了睡覺的床榻還有幾分人氣外,別的地方都雪洞洞的,半分裝飾都沒有,哪裏像是給人住的。”念春嗔罵道。


    沈瀾隻笑笑,不說話。遲早要走的,何必裝飾。


    “你拉我來做甚?”沈瀾問道。


    念春抿抿嘴,半晌才低聲道:“你可知道,素秋要走了?”


    沈瀾微驚,她還以為念春想打探昨晚裴慎和她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卻沒料到竟是要談素秋。


    “素秋怎麽了?”沈瀾問。


    “她年歲也大了,有個相好的鄰家阿哥來求娶。”念春抿嘴道,“她想求了爺,自贖出府去。


    沈瀾思忖片刻,笑道:“這是好事。”


    沈瀾沒來之前,府中四個大丫鬟。念春潑辣,槐夏和清冬當日擠開念春去扶裴慎,可見心裏是有些想頭的。隻是槐夏被清冬的下場唬了一跳,自此便收斂起來。


    隻有素秋,存在感低,鮮少說話,平日裏隻悶頭做事,從不與人起紛爭,也不摻和旁人的事。如今能攢下銀子脫去奴籍,出府過自己的小日子去,沈瀾由衷的為她高興。


    沈瀾回過神來,見念春怔怔的,便問她:“可是有什麽難處?自贖的銀錢不夠嗎?”


    念春心裏有氣,嗆道:“怎麽?銀錢不夠你給嗎?”


    沈瀾想了想:“我手上還有些銀子存著,還差多少?”她自己脫不得苦海,能幫助旁人脫離,心裏也是高興的。


    念春悶悶道:“早夠了,不勞你操心。”複又長歎一聲,道明來意:“我找你,是怕爺不同意素秋自贖,想讓你敲敲邊鼓。”


    沈瀾微怔,便是念春不提她也是要幫忙的。隻是念春為何會覺得她說話有用?沈瀾心中驚疑不定,便試探道:“我說話哪裏管用?”


    念春瞥她一眼,嗔道:“你休要在我麵前裝模作樣,昨兒爺頭一回留你守夜,正房裏的燈亮了半宿,爺又要了水,你拿我當傻子不成?”


    沈瀾隻覺吞了黃連似的,從口中一路苦進心裏,又不好解釋什麽,便隻好說道:“你若要我幫素秋附和兩句倒是可以,別的我也自身難保。”


    念春嗤笑:“什麽自身難保,你莫來唬我。”


    語罷,又惡聲惡氣勸道:“你且收斂著些,可別叫人壞了你的好事。尤其是翠微,昨兒守夜的本該是她,她這會兒還以為你搶了她攀高枝的機會。大早上眼睛都快紅了,直盯著你呢,你就沒瞧出來?”


    沈瀾苦笑著搖搖頭,她自身難保,哪裏還顧得上翠微呢。況且她巴不得來個人壞了這樁好事呢。


    沈瀾實在不想再聊這個話題,便笑問道:“素秋出府是件好事,你卻看起來悶悶不樂,這是為何?”


    沉默半晌,念春歎息一聲:“這兒攏共五個大丫鬟,素秋走了,槐夏家裏也幫她相看起來了,你好事將近,翠微一心一意盼著爺,隻剩下我,都快十九了,還混日子呢,也不知道將來去哪兒!”


    沈瀾安慰道:“急也急不得,除了我,你們個個都是家生子,都有父母可依,已是極好了。”


    不像她,何其不孝,讓父母中年喪女,白發人送黑發人。


    聞言,念春也點點頭,臉上又笑起來。兩人又隨意閑談了幾句。沈瀾這才笑道:“念春,你床頭那羅帕上的蝶戀花煞是好看。”


    念春挑起眉毛,驕矜道:“那是自然。我幼年脾氣燥,入府以後拜了個幹娘,想磨一磨我性子,便教我做繡活兒。這可是正兒八經的蘇繡,拿到外頭去賣少說要幾百文呢。”


    沈瀾輕笑:“既是如此,可否勞你幫我一個忙?”語罷,又道:“且稍等。”說著,回房取了二兩銀子,一匹三梭布。


    “你要我做一身直綴?”念春驚詫。


    沈瀾便湊過去耳語,隻說要與裴慎玩些閨中手段,羞得念春直罵:“這樣的話你也說的出口,好不要臉!莫不是專來臊我一個黃花大閨女!不做不做!”說罷,扔下布匹就要走。


    沈瀾一把拽住她:“好念春,你幫我一把罷。若不能現在叫爺將我過了明路,將來新夫人進了門,哪裏有我的容身之處?”


    她生得美,軟聲哀求起來,香煞煞美人垂淚,如芳蘭泣露,竟叫念春都神魂顛倒起來,心道世間哪個男子不好色呢?無怪乎爺要納了沁芳。


    見念春已軟了心腸,沈瀾又取出二兩銀子塞給她:“你拿著,隻是莫將此事說出去。”


    念春板起臉,將那銀錢推開:“上回我與翠微吵嘴,帶累你受罰。你還來送藥給我,我也不是那沒心肝的。你且說,除了直綴,還要什麽?”


    語罷,她已羞紅了臉,隻低下頭去,含含糊糊道:“要不要繡些鴛鴦之類的?”


    要什麽鴛鴦啊。沈瀾連忙笑道:“多謝你的好意,隻要直綴便好,或是襴衫、道袍也都行。不需繡花裝飾,素淨些便是。隻是不知多久方能做好?”


    “若不要繡花,隻要裁剪縫補,一件衣裳三日的功夫便能做出來。”


    三日太晚。沈瀾笑道:“針腳不好,隨意縫縫也行。”


    敢叫她縫出那般次品,念春柳眉倒豎,當即就要罵,沈瀾連忙道:“好念春,爺對我不過圖個新鮮罷了,若不能快著些,我隻怕他新鮮勁兒過了,屆時我可怎麽辦?”


    念春心已軟了,隻白她一眼,嘴上罵道:“你就拿我當嬤嬤罷!這麽大個人了,不會繡花也就罷了,連個衣裳都不會縫,且看你將來怎麽辦?!”


    這是答應了。


    沈瀾笑問道:“幾日能好?”


    “你若不要什麽針腳,隻消能穿,我一日的功夫便能做一件。”說罷,招手道:“你且過來,我給你量一量尺寸。”


    待念春量完,已是午間。


    裴慎用過午膳,便取出一把紫檀木骨、素白絹麵的折子扇,又拿出青金石、赭石磨成的顏料,朱砂、藤黃一一齊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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