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震驚之下,臉色發白,他不過尋常升鬥小民,雖年紀尚輕卻沒有功名,哪裏敢與勳貴奪妻。


    “你走罷。”見他不語,鄭慧娘越發絕望。那裴慎聽說是從戰場上殺出來的,又位高權重,性喜詞賦的鄭慧娘哪裏會喜歡此等汲汲營營,精於功名之輩。


    隻怕婚後兩人無話可談,隻能獨守空閨,寂寞老死。思及至此,鄭慧娘越發絕望:“你快走罷,日後再見,便是羅敷有夫,使君有婦!”


    見她這般難過,少年情熱,隻覺刀山火海都敢去闖一闖,那男子狠狠心:“你們還未走過三書六禮罷,我佯裝不知你們議親,明日便去你家提親。隻要求得你父親同意,便能解去這樁婚事。”


    鄭慧娘一時間涕淚漣漣,隻覺那一日她在風箏上提詩,風箏線斷了,叫這人撿了去,這段上天注定的姻緣果真沒錯。


    “好好,我等你便是!”性喜浪漫的鄭慧娘破涕為笑,連聲答應。


    兩人站在亭子兩端,隔著老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隻覺姻緣天定,此生此時,非君不嫁,非君不娶。


    聽著亭上二人又是哭又是笑,又作了詩,又和了詞,你儂我儂,煞是情濃的樣子,沈瀾都不敢去看裴慎的臉色。


    裴慎可不是什麽好招惹的人物。鄭慧娘心有所屬還敢來跟他議親,甚至極快就要成婚,如今還敢私會情郎。若裴慎今日沒發現,豈不是平白無故妻子精神出軌。


    今日之事,對裴慎而言,當真是奇恥大辱!


    沈瀾手裏還捧著要送給鄭慧娘的梔子花,這會兒生怕裴慎遷怒,便偷摸背過手去,想扔了梔子花,又偷偷去瞧他臉色,見他沉著臉,嘴唇緊抿,神色莫測的樣子便心裏發怵。


    隻暗自猜測,裴慎恐怕已是怒極,隻是養氣功夫好,強行壓著罷了。


    恰在沈瀾心中惴惴不安,不知該如何是好時,亭上人已開始依依惜別。


    一時間,沈瀾悚然而驚,他們就站在亭下,隻是因為亭中人太過專注,不曾發現罷了。一旦他二人分別,下山走幾步就能發現他們。


    沈瀾忍不住抬頭,小心翼翼提醒道:“爺,咱們是不是……該走了?”


    “走?為何要走?”裴慎溫聲道。


    沈瀾抬起頭,見他笑容滿麵,如同三月春風,心中愕然不已,這是瘋了不成?


    第27章


    隻見裴慎朗聲道:“前方可是苦齋先生之女?”


    沈瀾和陳鬆墨齊齊發怔, 眼睜睜看著裴慎振袖邁步, 入得亭中。


    亭中鄭慧娘已被駭得花容失色,連連後退, 慌慌張張便要下山。


    那男子見狀, 也慌了神,沒頭沒腦道:“你快走,我去攔一攔他。”說罷, 急急轉身欲走。


    然而裴慎所在處距離亭中也不過十幾步遠, 兩人來不及躲, 便見有一寶藍蜀錦團領衫,銀帶皂靴, 清朗俊邁,挺拔瀟逸的男子大步行來。


    裴慎入得亭中, 隻隨意掃了眼那女子。綾羅滿身, 簪釵如雲,環佩叮當, 鐲釧琳琅,看著便是個富貴小娘子。


    裴慎記住她麵容後便退後三步,守禮問道:“可是苦齋先生之女?”


    鄭慧娘心中慌張,又不願使家族蒙羞,張口便想否認,裴慎慢悠悠道:“怪我無狀,竟來問小姐,合該去問苦齋先生才是。”語罷,轉身就走。


    見他要走, 鄭慧娘一慌, 急急追了兩步:“我是我是!你莫去找我爹!”


    既確認了此女身份, 裴慎便不再理她,隻轉過身去看那男子。隻見那男子穿著天水碧細布襴衫,一雙藍布鞋,戴襆頭,麵容白皙俊秀,身量單薄,頗有些羸弱之象。


    “敢問兄台尊姓大名?”裴慎笑道。


    被人撞破幽會已然難堪,此人還一眼就認出了慧娘,孫峰年不過十八,心裏慌張,麵上便忍不住帶出幾分惶惶之色,隻連聲斥道:“我是孫峰,你是何人?意欲何為!”


    裴慎見他這般惶恐,麵上淡淡的,隻心中暗自鄙夷。既知道被撞破的後果便不該幽會,敢幽會就要承擔後果。如今這副樣子,前後都不沾,屬實沒擔當。


    裴慎笑意盈盈,溫聲道:“魏國公世子裴慎,裴守恂。”


    聞言,孫峰臉色慘白,竟被嚇得跌坐在地,鄭慧娘更是麵無血色,駭得幾欲昏死:“我、我”她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隻涕淚漣漣,啜泣不休。


    對方既然敢上亭來,必是聽到了他們的話,恐怕這會兒已派人去請爹了。思及此處,鄭慧娘越發驚恐,隻淒然落淚,哽咽難言。


    裴慎見鄭慧娘哭哭啼啼,越發不耐煩。這會兒知道哭了,私會情郎的時候怎麽不哭?


    他暗自冷笑,麵上卻溫和道:“二位在亭中的話我也聽到了。”


    孫峰被嚇得即刻便要下跪:“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還請世子大人有大量,饒了慧娘罷。”


    聽他這話,鄭慧娘悲喜交加,越發堅定了比翼同心之意,慌忙便要與情郎一同下跪。


    裴慎一把扶住孫峰,不叫他跪,見他這般,跟在裴慎身後的沈瀾當機立斷,雙手拽住鄭慧娘,也不肯叫她跪下


    裴慎讚許地看她一眼,溫和道:“我非是為興師問罪而來,二位大可放心。”


    魏國公世子高官顯貴,實在沒必要騙他二人,兩人聞言,猶豫著起身。沈瀾便從袖中取出一張素白細棉帕,為鄭慧娘拭淚,又低聲哄她。


    見沈瀾安撫住了鄭慧娘,裴慎便笑問道:“我方才在亭下聽你以別離為題賦詩一首,頗有才氣,如今這場景,你可能賦詩?”


    “有何不可?”孫峰一口應承下來。隻見他踱出約十步遠,沉吟片刻道:“始得素翁柳,又飲半山酒,君子量不極,胸吞百川流。”


    沈瀾暗歎,此人倒也有幾分急智。前兩句中,素翁是楊素的字,半山是王安石的號。此二人愛妾與旁人偷情,幹脆將愛妾贈予男方,以成人之美。後兩句更是直白,勸裴慎心胸寬廣,不要計較。


    沈瀾垂下頭去,心道裴慎本就忍著氣,又被這麽一誇,隻怕要嘔死了。


    然而她實在低估了裴慎這位政治生物,隻見他笑容滿麵,看不出半分不滿,連聲稱讚:“兄台當真有捷才。今歲乃大比之年,必能金榜題名、蟾宮折桂。”語罷,高聲道:“陳鬆墨!取銀百兩,贈予這位兄台。”


    身後的陳鬆墨即刻自袖中抽出百兩銀票,恭恭敬敬遞過去。


    孫峰哪裏料到峰回路轉,滿心歡喜,他家貧,能得銀百兩,趕考的程儀便有了。


    隻是總要推拒一二,便擺擺手道:“多謝世子好意,隻是學生未建寸功,無功不受祿!”


    裴慎便溫聲道:“今日贈銀百兩,助你來日大登科,此為一喜。至於這第二喜……”


    孫峰一愣,茫然道:“第二喜何來?”


    裴慎便抬扇遙遙往亭下一指,唯見有個絲經布直綴,石青襆頭的老者正帶著一名家仆拾級而上。


    裴慎笑言:“贈你的第二喜來了。”


    孫峰欣喜若狂,竟有些不敢置信,隻望了幾眼慧娘,越發喜不自勝。


    登山而來的鄭渚卻不甚歡喜,他是僵著臉爬上來的。臉色陰沉,心中憤懣,隻是養氣功夫好,麵上看不出什麽罷了。


    甫一上山,一見亭中立著魏國公世子裴慎及其仆婢、女兒慧娘,還有另一名陌生男子,便隱隱覺得不好。


    裴慎一把牽住孫峰衣袖,且將他帶到鄭渚麵前,朗聲笑道:“還不快來見過你嶽父!”


    孫峰大喜過望,連忙躬身道:“小生孫峰,拜見嶽父大人。”


    裴慎慢悠悠道:“孫兄竟還不改口?”


    孫峰連忙道:“小婿孫峰,見過泰山大人。”


    鄭渚人老成精,隻這麽幾句,便猜到了事情經過。他理也不理孫峰,隻對著身後丫鬟健婦道:“先帶小姐回去。”


    慧娘素來得父親寵愛,否則也不敢背著父親幹出此等驚天大事來。她咬著牙,膝蓋砸在地上,泣淚叩首道:“慧娘心有所屬,望父親垂憐!”


    鄭渚神色冷峻、牙關緊咬,分明已是強忍著怒氣。


    慧娘心知若不能將此事定下來,隻怕回家後便要被關起來,被父親另嫁他人。她哀泣不休:“求父親垂憐!求父親垂憐!”


    鄭渚忍無可忍,暴怒道:“愣著幹什麽!還不把小姐帶下山去!!”


    緊跟來的數名健婦眼見主子發怒,驚慌失措之下,即刻禁錮住鄭慧娘,強行帶她下山。


    “慧娘!慧娘!”孫峰急得追出去,連連解釋,“不是慧娘的錯,是我之過!是我之過!”


    裴慎便歎息道:“說來今日也是巧合。我前來寺中禮佛,得遇苦齋先生,相談甚是愉快。後山賞景,又見一對有情人,細問之下,竟是苦齋先生之女,實在巧合。”這是不承認他來和鄭慧娘相看一事。


    “都說無巧不成書,相逢即是緣,不若今日我替這二位求個情,也好成就一段良緣佳話。”


    鄭渚隻立在原地,咬牙不語。他心中激蕩,鬱憤難平,慧娘這幾日撒嬌賣癡非要來靈霞寺相看裴慎,原來是為了私會情郎。


    這不孝女竟幹出這般好事來!敗壞家風清譽,偏偏還被人堵了個正著。鄭渚氣急了,隻恨不得拿起戒尺,且叫她長長記性。


    可偏偏這是他最為疼愛的女兒。早產兒,生下來才四斤重,夜裏哭聲跟小貓似的,他生怕養不活,晝夜憂心,抱在懷裏一點點養到這麽大。


    鄭渚一時間老淚縱橫,又急又氣又擔憂,生怕裴慎將此事鬧出去,害了慧娘性命。


    也罷,隻舍了這張老臉,且去求情。他躬身拱手,語帶哀求:“我替不孝女向世子爺賠個不是。”


    一旁的沈瀾微怔,隻暗自歎息,可憐天下父母心。思及此處,又想起自己的父母,沈瀾眼眶發澀,鼻尖泛酸。


    回不去,不要想,不能想。她強壓下情緒,又垂下頭去,不肯叫人看見。


    一見鄭渚行禮,裴慎即刻側開半身:“鄭公說笑了,此事原與我無關,不過是我見這位兄台才華高絕,見之心喜,便想著成人之美罷了。”


    鄭渚凝重的神色稍緩。至少裴慎無意將事鬧大,慧娘的性命便保住了。


    況且女兒幽會外男,傳出去辱沒家風。可若是外男才華橫溢,得中進士後前來求娶,那便是女兒慧眼識英雄,倒也算一段佳話。


    裴慎笑盈盈道:“天色將晚,我不便久留,這便自行離去了,苦齋公不必相送。”


    此時已是夕陽西下,樹杪斜陽,碧空之上靈霞漫天,如綺似錦,映在漫山遍野玉雪潔白的梔子花上,崇光泛彩,如同千裏桃花競相燃。恰在此時,寺內青鍾三響,驚起漫山遍野鳥鵲南飛。


    沈瀾抬起頭,見鳥雀振翅,高高的掠過一望無際的碧空,躍入雲層消失不見。


    見狀,她心生豔羨,轉念又越發鬱鬱,今日鄭慧娘私會孫峰,裴慎解了婚約,讓鄭慧娘和孫峰在一起。


    今日之事若沒泄露,不會有人知道裴慎未婚妻子私會情郎,於裴慎聲名無礙。若泄露了,他也能得一個成人之美的好名聲。


    況且要是將來兩人琴瑟和鳴,鄭家、孫峰都欠裴慎一個人情。若是兩人成了怨偶,裴慎更是出了一口惡氣。


    翻來覆去,左右他都立於不敗之地。這可比他先行避開,事後解除婚約,得些鄭家補償來的財貨強多了。


    沈瀾思及此處,暗自歎息。今日驟然遇到這樣一樁事。所有人都怔在那裏,唯獨裴慎幾乎眨眼之間便想到了這些。


    此人心思之深,應變之快,可見一斑。


    想到要在這樣一個人手中生存甚至逃亡,沈瀾難免心中驚懼,略有幾分愴然,隻覺風蕭蕭,人迢迢,前路茫茫又渺渺。


    作者有話說:


    那詩前頭兩句是我瞎編的,不過楊素和王安石的確都碰到過愛妾和人偷情,然後他倆成人之美的故事。


    楊素是愛妾和李百藥偷情,王安石是妾室姣娘和人偷情,姣娘還作詩,寫了一句“大人莫見小人怪,宰相肚裏能撐船”。


    (附注:有讀者提醒我王安石不納妾的,我後來查了百度詞條“宰相肚裏能撐船”,發現上麵說,王安石和姣娘這一段是民間段子,極有可能是虛構的,王安石本人並不納妾。


    但是我詩已經編完了,改起來實在太麻煩了,既然有了這個虛構的傳說,那就當孫峰被誤導了吧。


    大家記得,王安石沒納妾就行。)


    後麵兩句“君子量不極,胸吞百川流”出自《投贈張端公(一作贈裴樞端公)》,作者孟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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