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眾人皆愕然。右邊選擇了博富貴的,驚疑之下,匆匆跟上。


    “大人且慢!”


    裴慎勒馬,竟見一健碩的少年郎目眥盡裂,站出來大聲嗬斥道:“大人為何棄了我等有血仇之輩,偏選了這幫投機之人?!”


    投機之輩?右側欲博前程的,自忖有幾分武力,聞言即刻怒目而視,有幾個衝動的,提拳便要來揍他。


    裴慎理也不理那幫人,隻拿馬鞭指著那少年郎,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少年郎隻以為裴慎要罰他,梗著脖子冷冷道:“於成安。”


    “為何要殺倭寇?”裴慎也冷聲相詢。


    “我胞姐嫁於吳淞所一小旗,前些日子倭寇屠了吳淞所,她生生被……”於成安說到這裏也是咬牙切齒,目眥盡裂。


    眾人紛紛沉默,一個女子落在倭寇手裏,其下場可想而知。


    “我娘身子本就不好,得了這消息,隻熬了兩天的功夫就去了。”於成安說到後來已是眼眶泛紅,哽咽不休,隻恨得心口嘔血,“我此生若不殺盡倭寇,枉為人子!”


    “好小子!有血氣!”裴慎稱讚道。於成安心頭一喜,正欲問大人可能帶上我了,誰知裴慎轉了臉叱罵道:“上了戰場,本官最不需要的就是你這般血氣!”


    說罷,竟理也不理他,打馬便走。


    誰知這一番徹底惹來眾怒,左側站著的四十二人,個個都有血仇,何止一個於成安呢?


    心裏尚有些敬畏的隻冷聲喊著“大人把話說清楚!”、“說清楚再走!”,暴怒異常的大喊“直娘賊”、“憑什麽帶他們不帶我們!”。


    群情激憤,民意洶洶,左右雙方俱已被激出了火氣,已開始你推我搡,脾氣大的已提拳頭欲打。


    裴慎還剩下的四個親衛即刻圍攏在他身側,拔刀示警,奈何群體性暴動一起,眾人熱血上頭,誰還會在乎四個親衛拔刀呢?


    左右兩方人馬即刻便要混戰在一起。見狀,將這些兵丁傳喚過來的小吏,幾欲昏死過去。


    要是這會兒鬧騰出個兵變來,他這輕飄飄的身子骨怎麽頂得了這麽大的罪?


    那小吏顫巍巍的,兩條細腿支楞不住,差點軟在地上,隻一個勁兒的喚著“大人”、“大人”。


    裴慎看也不看他,望著眼前人人怒目,幾欲混戰的場景,朗聲大笑道:“不錯,如今這般才算有幾分血性。”


    軍中不怕能打勝仗的驕兵悍將,最怕的就是打不了仗的殘兵弱將。


    眾人一時愕然。手裏捏著拳頭的也不打了,口中斥罵不休的也不罵了,紛紛驚愕的望著裴慎。


    裴慎繼續笑道:“停下來做甚?繼續啊!”


    被他這麽一說,眾人哪裏還有心思打下去。


    見他們停手,裴慎這才冷笑道:“既有拔拳相向的血氣,為何不將這份血氣用在倭寇身上,偏要用在同袍身上?”


    冷冷一句,問得眾人麵皮臊紅。


    於成安此刻再也忍不住了,隻對裴慎怒目而視:“哪裏來的同袍!我上不了戰場,也算是同袍嗎?”


    於成安氣憤至極:“今日必要問清楚,我到底比那幫投機小人差在哪裏?為何我也願意出城賣命打倭寇,大人卻不肯要。”語罷,心中大恨:“莫不是大人收了他們的賄賂?!”


    話音剛落,身後即刻就有七手八腳的一群人去扯於成安衣裳,示意他別說話了。


    “爺爺當年在北邊打蠻子的時候,你小子還不知道在哪個地方喝奶呢!”見他對自家大人不敬,裴慎的一個親衛麵目猙獰,提起馬鞭,揚手欲劈。


    “嚴七。”裴慎製止道。


    嚴七心不甘情不願的退下。裴慎這才道:“你既不死心,再三相詢,我倒也不妨告訴你。”


    裴慎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冷聲道:“你們既為報親朋血仇而來,可見都是頗有血性之輩。”


    “且欲博富貴之人為了前程錢財而來,隻能打順風仗,而你們這樣的人是能打逆風仗的。”


    聞言,於成安等人臉色稍緩,畢竟人總是愛聽好話的,隻是神色依舊凝重。


    裴慎見左側那幫博前程之徒被他一句“順風仗”刺激的臉都紅了,想來是心中怒氣翻湧。


    裴慎頗為滿意,便繼續道:“正因如此,我反倒不能帶你們上戰場。”


    不等眾人發問,裴慎便解釋道:“上了戰場,聽從主將號令乃頭一等大事。爾等上了戰場,若見了倭寇可能忍住不攻?”


    “你們既為報血仇而來,想來必是珍視親誼之人。偏偏爾等都是南京駐軍,相互熟識。”


    裴慎殘忍道:“主將若要以傷換傷,以子兌子,或是以偏師誘敵。屆時若見同袍遇險,可能忍住不救?”


    蕭蕭秋風裏,裴慎的聲音冷如冰霜:“臨陣需有靜氣。爾等這般滿是殺心之輩,不宜上戰場。”


    滿地寂靜。


    於成安等人已是雙目赤紅,聞言,隻大聲呼喊道:“我上了戰場,必聽從大人號令!”


    “我也聽的!”


    “聽的聽的!”


    眾人紛紛表態,到了後來,欲博富貴的人也齊齊表態。


    “聽從大人號令!”


    “聽從大人號令!”


    百餘人的聲浪匯合在一起,聲振林木,響遏行雲。


    裴慎這才歎息一聲,順勢道:“也罷,爾等既肯聽我號令,便隨我一同出城斬殺倭寇。”


    “是!”共計八十二人,擲地有聲,齊齊稱是。


    再不是方才那稀稀拉拉的樣子。


    裴慎便知道,這股雜牌的八十二人隊算是有了一點戰力。


    接下來還需稍加訓練。


    裴慎帶著這八十二人,並四個親衛,一同去往兵部校場訓練。


    他隻將共計八十六人分作七個伍,一伍十一人,多出來的九人充作輜兵、號手等。


    緊接著,又從南京武備庫中取了兵刃。


    裴慎吩咐道:“不要刀和火銃。”刀太短,火銃填丸速度太慢,質量差到極易爆炸。


    “隻要四樣東西,盾、長槍、鈀、狼筅。”裴慎生怕底下人沒聽過最後這一樣東西,便叮囑道:“狼筅是浙江處州兵常用的東西,南京是留都,其武備庫中必有此物。”


    語罷,又叮囑道:“這幾樣東西需速速送來。”


    那小吏被派在裴慎身邊做事,方才被嚇得腿軟,這會兒勉力支撐,不一會兒便帶著幾個兵丁將兵器尋來。


    裴慎拿到東西,隻冷聲道:“今日事發突然,晚間倭寇估計就要來了。故而我不多說廢話。按照方才我教你們的隊形排好。”


    早在三年前任兩淮巡鹽禦史,石經綸來報欲關閉市舶司一事時,裴慎便已意識到倭患恐怕會越演越烈。


    根據錦衣衛搜集來的各色戰報,裴慎曾推演過,要想殺傷倭寇,必要用比倭刀還長的兵刃,且需攻防結合,故而陸陸續續構思了三年,設計出了這套陣型。


    眾人便照著裴慎的吩咐,排成七個小陣,一排兩名盾牌手,二排一名長槍手居中,三排兩名狼筅手,四、五排四名長槍手,六排兩名鈀手。


    “凡有倭寇來襲,若敵唯有一人,其長槍、長刀從高處刺入、劈入,盾牌手即刻將盾牌高舉擋住敵方兵刃。長槍手立時刺出以殺敵。”


    “左側狼筅手防備左側,跟著左側長槍手動作。右側狼筅手……”


    裴慎正訓練捏合這幫兵丁,此刻,報信的平山終於到了龍江驛。


    已是申時末,殘霞夕照,秋空長淨。


    見龍江驛屋舍儼然,人聲鼎沸,平山隻吭哧吭哧喘著粗氣,萬幸趕上了。


    趕上了便好。


    他翻身下馬,顧不得跑到鼻翼翁動的馬匹,隻隨意將韁繩扔給驛卒,旋風般的刮進門。


    “平山?”譚英剛在前廳坐著,隨意一望,就見平山從門外衝了進來,步履匆匆,神色焦急,還東張西望,便趕緊招呼他:“怎麽回來了?可是大人那裏……”


    話還未完,便已被平山打斷,他衝至譚英麵前,壓低聲音道:“大人有令,隻說倭寇將至,請譚大人速速帶夫人入南京城避難。”


    譚英愕然。倭寇?為何會有倭寇打至南京城下?他這裏竟沒收到消息?


    ”大人是從哪裏知道的消息?”譚英追問道。


    “譚大人!”平山急得嘴角直起燎泡,“你管消息是從哪裏來的!當務之急是速速入南京城避難!”


    譚英猛地反應過來,急忙道:“你速去通知李驛丞,且叫他去通知百姓和驛卒,我去尋夫人。”說罷,匆匆上樓。


    正值晚膳時分,沈瀾用了碗清湯麵。現做的麵條雪白細膩,極其勁道,臥一個黃白相間的荷包蛋,上頭一把子青碧野菜,配上熱乎乎的雞湯,暖腹盈胃,格外舒適。


    沈瀾用過晚膳,正欲起身消食,卻聽見門板忽被叩的砰砰作響。


    “夫人,卑職譚英,不知夫人此時是否方便?”


    何事要來見她?聲音如此急切?沈瀾心中生疑:“你進來罷。”


    譚英即刻推開門,低頭拱手作揖道:“夫人,大人派人傳訊來,倭寇打到南京城下。還請夫人速速隨卑職前往南京城避難。”


    倭寇?!沈瀾一驚:“倭寇怎會打到南京?”


    譚英也一頭霧水,隻好低聲道:“事態未明,許是虛驚一場。”


    沈瀾搖搖頭,她再鄙夷裴慎,也不得不承認,此人絕不是一驚一乍之輩。他既讓人傳訊,這消息便絕不會是假的。


    “即刻就走!”沈瀾不欲多言語,起身便要出門。


    見她這般聽話,譚英不免高興,又怕她像昨日裴大人在時那般,把人折騰個不停,便未雨綢繆道:“夫人可有細軟要收拾?”


    沈瀾一臉莫名其妙:“危機當頭,收拾什麽細軟啊?速速入了南京城方是正事。”


    說罷,便往外走,正要路過譚英時,忽然轉身道:“譚大人,你不必為了省事將我打暈了去,我絕不會跑的。”


    譚英心思被她戳中,難免訕笑兩聲:“夫人說笑了,卑職豈敢。”


    他有什麽不敢的?就算要向裴慎交代,譚英隻需輕飄飄一句,怕夫人路上生事,便能交代過去。


    說到底,沈瀾又不是正經主子,不過一個妾罷了。


    沈瀾瞥他一眼,怕譚英不信自己,強要將她打暈,萬一撞上倭寇,昏迷中的她等於隻能將性命盡數托於譚英等人。


    這可不是沈瀾的作風。


    思及此處,沈瀾邊疾行,邊解釋道:“譚大人,我若信誓旦旦保證我不想跑,譚大人是絕不會信的。”


    譚英正色道:“夫人,卑職不敢。”


    沈瀾嗤笑,心知這是官場上糊弄人的老套路了,便不理他,隻繼續道:”不是我想不想跑的問題,而是我不能跑。隻因我知道倭寇何其殘忍暴虐,屠戮百姓泄憤,奸淫婦女,將兩三歲的幼兒剖心挖腹……我若跑了,撞上倭寇大軍,必被充作營.妓,輪.奸至死。”這樣的時候,當然是去城高牆深,等閑攻不破的南京城最好。


    見她遇此等情況,非但不似尋常女子般嚇得花容失色,竟還能理智分析,麵不改色說出此話,譚英難免欽佩,隻覺她頗有膽色,終於消了將她打暈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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