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燈、銀燈、玻璃燈、走馬燈、屏風燈、綴珠燈、羊皮燈、鯉魚燈、河神燈……隻走出去兩條街,林林總總望見了不下百種燈。


    “前些日子聽杭州知府說,錢塘林氏做了個巨輪燈,層高數丈,可想去看?”


    裴慎說話間,兩人便路過了不知是哪家巨賈做的鼇山燈,兩條金龍盤旋而上,口中兩盞珠燈。周圍神佛環繞,崇光泛彩。


    還有幾個短打夥計隻將泥金紅紙懸在那鼇山燈上,上書“前頭街李家打金店贈鼇山燈一座。”


    沈瀾啞然失笑,原來是廣告。


    裴慎也笑,一麵笑,一麵拉著沈瀾往前走。剛到豐寧坊,便望見數丈高的燈山,上頭十餘根高聳的竹竿,懸著花燈數萬盞。鯉魚燈、螃蟹燈、獅子燈……


    “好高啊。”沈瀾仰頭讚歎道。原來一旁酒肆三樓還有茶博士使著長杆繼續往那燈山上添燈。


    裴慎見她多看了兩眼螃蟹燈,便笑著對那燈山附近守著的青衣褶子夥計道:“將那盞螃蟹燈取下來。”


    “這位公子,打燈謎中了方能拿燈。”那夥計支了長杆取下螃蟹燈。


    沈瀾湊過去一看,那燈謎上頭寫著:“倚闌幹,東君去也。眺花間,紅日西沉。”


    裴慎隻一望就猜出了謎底是門,便拿去笑問沈瀾:“可猜得到謎底?”


    沈瀾思忖片刻,笑道:“可是門字?”


    裴慎點了點頭,笑盈盈道:“果真聰穎。”


    難得能從這人嘴裏聽到幾句好話,沈瀾心情愉快,歡歡喜喜接過螃蟹燈,好奇的晃悠來晃悠去。


    裴慎見狀,笑道:“旁人都喜歡什麽荷花燈、仙人燈,再不濟也是什麽鯉魚燈、如意燈,你偏偏喜歡螃蟹燈?”


    沈瀾一晃一晃那螃蟹燈,笑道:“螃蟹燈有何不好?活得張牙舞爪,生機盎然。”


    裴慎聽了,竟煞有介事地點頭道:“那你合該取一盞烏龜燈。”隻盼你身子康健,活個長命百歲。


    沈瀾輕哼一聲,以為他笑話自己,不欲搭理他,正要往前走,誰知裴慎竟拿川扇指了指上頭的鏨銀走馬宮燈,笑問道:“烏龜燈是沒有了,可喜歡那一盞?”


    沈瀾抬頭一望,見那宮燈主體以銀雕刻而成,四角流蘇竟是鏨銀的,微風徐來之際,竟好似真流蘇一般。燈上四壁皆繪著美人像,燭火躍動之下,美人旋,魚龍舞,煞是漂亮。


    “好看。”沈瀾喃喃道。


    裴慎聽她說好看,便即刻要叫那夥計將燈取下,誰知卻被沈瀾扯了扯衣袖,又見她遙遙一指。


    裴慎狐疑,便順著沈瀾所指望去,見有一襴衫士子使喚夥計報了那鏨銀燈上燈謎。


    那夥計見諸多公子小姐俱盯著這鏨銀燈,便拱手作揖,朗聲道:“諸位老少且聽好嘍,這燈謎乃是人人皆戴子瞻帽,君實新來轉一官,門狀送還王介甫,潞公身上不曾寒。打四個人名。”


    周圍眾人聽了,議論紛紛卻猜不出來。


    使喚夥計報燈謎襴衫士子頻頻去瞥身側少女,分明是猜不出燈謎送那少女,急得抓耳撓腮還要強作鎮定。


    沈瀾忍俊不禁,便扯著裴慎衣袖低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且給旁人一個機會罷。”


    裴慎嗤笑:“他自求他的淑女,我亦有我的淑女要求,各憑本事罷了。”


    沈瀾微怔,卻見裴慎高聲道:“這謎底乃仲長統、司馬遷、謝安石、溫彥博,可對?”


    那夥計揭了謎底一看,果真是這四人,雖心疼,卻也隻好將那鏨銀燈取來。


    沈瀾左手提著頗有童趣的螃蟹燈,右手提著華美富麗的鏨銀燈,四麵八方都是羨慕的目光,心中難免好笑。


    誰知那襴衫士子見鏨銀燈被旁人拿去了,便咬咬牙,極快取了一盞鯉魚燈,贈予身側少女。


    那少女隻將手中汗巾子棄擲於地,複瞥他一眼,隱入人潮中。襴衫士子心中大喜,隻撿起那汗巾子,匆匆追了上去。


    裴慎見了這一場,便拿著川扇點點沈瀾額頭:“那男子不過取了盞粗陋的鯉魚燈,便得了汗巾子。我替你取了一盞這般好看的鏨銀燈,你當以何報之?”


    沈瀾瞥他一眼,隻將螃蟹燈遞給裴慎,空出右手,揪了一顆衣帶上的橄欖燈球兒扔給他。


    “賞你。”


    裴慎訝然,複忍俊不禁,笑道:“你那裏有好幾串,隻給我一顆,未免太小氣了些?”


    沈瀾眼波灩灩:“你贈我一盞,我送你一顆,以一換一,哪裏小氣?”語罷,隻取回自己的螃蟹燈,悠哉悠哉,往前走去。


    裴慎一麵發笑,一麵將那橄欖燈球攏進衣袖裏,追上她,笑道:“今日杭州知府要放奇花火爆,算算時辰,也快到了。”


    話音剛落,沈瀾隻聽聞“砰!砰!砰!”數聲巨響。


    她回身望去,仰頭卻見漆黑夜幕上,數朵水仙初綻,淺黃淡白,栩栩如生。


    先是一月水仙,複又是二月絳桃,三月山茶……直至十二月紅梅,競相開放。


    燈火通明,煙花漫天,吹落星子如雨。


    那些星子,細細碎碎似倒映在沈瀾灩灩眼波裏,裴慎望著她,隻覺心中充盈,再踏實不過。


    待看了一場奇花火爆,沈瀾早已心滿意足,便嘴角微翹,笑問道:“可還有別的好玩的?”


    裴慎牽起她的手,笑盈盈道:“再往前走便是武林門,可要去城門摸釘?”


    沈瀾微怔,好奇道:“這是什麽習俗?”


    裴慎瞥她一眼,笑道:“城門上多有古舊銅釘,釘與丁諧音,多為女子求子之意。”


    沈瀾臉上的笑一下子隱沒了,她低下頭去看那鏨銀燈,淡淡道:“摸什麽釘,都是迷信。”


    見她渾然不似旁的婦人那般期待,竟好似不願給自己生孩子似的,裴慎已是心中不愉,冷下臉來:“你為何不願意去?”


    沈瀾人怔怔的,半晌,專挑他的痛處戳:“生個女兒還好,若是兒子,裴大人難不成要弄個庶長子出來?也不怕家宅不寧。”


    裴慎早已想過此事,負手閑談道:“我們這樣的人家,雖以爵位傳承,可說到底,承爵的隻有一個。其餘子嗣,不論嫡庶,均要靠自己。若是個兒子,隻管叫他讀書科舉,自己去掙個前程來。”


    “我不願意。”沈瀾滿心歡喜俱散,隻冷著臉,淡淡道:“生了孩子,此生都不能喚我一句娘。”


    沈瀾說著,隻將手中的鏨銀燈遞給裴慎:“還你。”語罷,提著自己的螃蟹燈,轉身離去。


    作者有話說:


    1. 長子來看燈……二家有喜,三盞燈……這兩段均出自戲劇《夫妻觀燈》


    2.本文兩個燈謎均出自《明代社會生活史》


    3.明代崇禎年間到了上元節會放水仙火爆。


    4. 橄欖燈球兒、鬧蛾出自《美人圖》


    第65章


    見她兀自走遠, 裴慎心中不快。原想與她爭辯一二, 轉念一想,她這人牛心左性的, 便是爭了也說服不了她, 保不齊又挨她一通排揎,便打算天長日久的耗下去,待孩子生了就好了。


    元宵回府, 沈瀾兀自去歇息, 裴慎也不曾再提起生子一事, 隻是日日早出晚歸,忙於整編士卒, 清繳倭寇。


    暮春三月,桃花簇綻, 春江水暖, 沈瀾一大早便收到了一封邀帖。


    拱花著色白單帖,上書“謹詹三月十五日, 飛來峰下,柳洲亭畔,寄園竹桃,恭候蚤臨。愚孫窈娘頓首拜。”


    沈瀾隻撥弄著帖子,卻默然不語。


    待晚間日暮,裴慎回來,沈瀾方開口問道:“你可知孫窈娘是哪一位?”


    這名字一聽便是個女子,裴慎哪裏知道此人是誰,隻將邀帖取來一看, 方笑道:“這寄園是杭州知府程典的園子, 想來孫窈娘當是他夫人。”


    杭州知府的夫人三番四次邀請她做甚?沈瀾思忖片刻, 問道:“不知她尋我有何事?”


    裴慎笑道:“想來是上一回她來求見你,你不見,她心中惶恐,剛過完年便下了帖子邀你去寄園作耍。”語罷,瞥她一眼道:“你若想去便去罷。”


    沈瀾詫異:“倒是難得,你不是說初秋之前不讓我出門嗎?”


    裴慎暗道自從元宵不歡而散後,她心思沉沉,夜裏翻來覆去睡不著。倒不如趁此機會放她出去鬆快一二。


    裴慎夾了筷子蜜漬槐花給她,笑言:“我不讓你出門隻因你身子骨不好,好不容易養了一冬,稍有些起色,可不是蓄意關著你。”


    沈瀾心中冷笑,隻聽裴慎繼續道:“你若要出去赴宴也好,隻需答應我一個要求。”


    沈瀾瞥他一眼,暗道無非是什麽不許甩脫丫鬟,不許起逃跑心思之類的,便點頭道:“你且說來聽聽。”


    裴慎正色道:“莫去什麽寒涼之處,登高、行船,這些易受風的,一律不許做。可能應我?”


    沈瀾微怔,垂下眼瞼不語。良久,兀自想著,他也不過是使些懷柔伎倆罷了,便點了點頭,又道:“可還有旁的吩咐?”


    裴慎一愣,納悶道:“哪裏還有什麽吩咐?”


    沈瀾神色清淡:“無需我與那些個赴宴的夫人太太,結交一二嗎?”


    裴慎被她逗笑,點了點她的額頭,朗聲道:“這宴會不過是要叫那幫夫人太太來哄你高興的,你隻管撒漫做去,愛如何便如何。”


    沈瀾心道這便是權勢了,她歎息一聲,神色便有幾分懨懨。


    裴慎幹脆撂了筷子,隻將她抱在懷中,哄道:“你若想去便去,不想去便不去。”


    難得有個機會能出門,沈瀾不願放過,便搖頭道:“悶在屋子裏許久了,出去透透氣也好。”


    兩人又說了些話,方才沐浴更衣,上床歇息。


    過了幾日,到了三月十五,沈瀾便收拾妥當,坐馬車前往寄園赴宴。


    寄園位於柳洲亭附近,園占二十餘畝,負飛峰,臨西湖,台榭遍布,亭閣棋羅,間雜有琪花瑤草,嘉木碧葉。


    沈瀾甫一下馬車,便有仆婢引路。待她繞過影壁,沿著抄手遊廊穿過數道月洞門,方覺眼前朗闊起來。


    原來是寄園平整了數畝地,引了一泓西湖水,夾水遍栽桃花。


    此時恰是暮春三月,緋桃、碧桃、綺蒂桃、人麵桃、飛雨垂枝……林林總總十餘種桃花,素白淡粉,淺紅深紅,婷婷嫋嫋,綻於春風。


    “夫人若要賞桃,且去武陵亭中安坐便是。”引路的丫鬟約莫是孫窈娘的心腹婢女,口齒伶俐,溫和可親,引著沈瀾往武陵亭中就坐。


    那亭子原是在桃林中,沈瀾沿著亂石小徑穿行而入,便見前方立有一飛簷翹角的小亭,一泓清溪繞亭而過,亭旁立有一永溪石,削若峭壁,上書“武陵逸色”四字。


    沈瀾方一近亭,便見有一大紅織金襖裙的婦人迎出來,笑盈盈道:“可是裴夫人來了?”


    沈瀾正欲回答,那婦人已親親熱熱攀著沈瀾的胳膊,眉眼含笑道:“裴夫人,我便是邀你來的孫窈娘,你隻管喚我窈娘便是。”說罷,將她引入亭中,指著亭中三兩婦人一一介紹。


    窈娘笑道:“這個潑辣的,是錢塘葉家長媳,葉盼娘。她夫婿去了湖州做知府,她雖性子潑辣卻頗為孝順,留在家中伺候公婆,照料子嗣。”


    被指潑辣的葉盼娘即刻拿手中團扇指了指窈娘,斥罵道:“好你個孫窈娘,竟在裴夫人麵前汙蔑於我!”


    亭中其餘幾個婦人便笑成一團。


    沈瀾望了望葉盼娘,見對方個子高挑,人也瘦削,顴骨又高,生得頗有些刻薄相。她心知這葉盼娘也是知府夫人,隻是既留在家中,恐怕是公婆喜歡,丈夫不喜。


    “這個性子賢淑的,是錢塘縣縣令夫人羅四娘,你隻管喚她四娘便是。”


    那羅四娘即刻起身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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