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 小兒打架一事應當已經揭過,何至於還要兩度宴請,就為了騙她上門受辱?


    思及此處,沈瀾敏銳道:“是餘嬤嬤居中挑撥。”不僅沒提賠罪禮,恐怕還要說什麽沈娘子口出狂言,辱罵官僧,乃至於羞辱庾秀娘及武昌知府的話,才會導致庾秀娘如此憤怒,眼看著言語無法羞辱她, 便做出拿熱茶潑人這種過激行為。


    “可、可那餘嬤嬤圖什麽呢?”秋鳶握著瓷藥罐, 喃喃道, “夫人與她無冤無仇,何至於此?”語罷,又遲疑道:“莫不是第一次見麵,夫人三言兩語逼她低了頭,這餘嬤嬤心中不憤,攜私報複?”


    沈瀾搖搖頭,隻掀開車簾,吩咐車夫道:“小武,不回府了,改道去李心遠府上。”


    說罷,這才攏上車簾,對著秋鳶道:“餘嬤嬤便是真要挾私報複我,早不報複,晚不報複,為何偏偏在礦監稅使來了沒幾日之後,騙我去赴宴?”


    沈瀾說到這裏,已是臉色發沉:“你可還記得,庾秀娘說過,餘嬤嬤乃是宮中出身。”


    秋鳶神色凝重道:“夫人是說這餘嬤嬤與礦監稅使勾連上了?”


    沈瀾神色點了點頭,低聲道:“方才你可看見了,我手臂受傷,餘嬤嬤那神色,竟比我還焦急。若是挾私報複,何至於如此關心我的身體?”


    馬車裏針落可聞,良久,沈瀾無奈道:“我被太監盯上了。”


    這個說法實在令人驚懼,秋鳶隻覺腦袋一陣陣眩暈,身子骨冷得寒顫。


    半晌,她回過神來,驚懼道:“夫人,那幫太監可不是什麽好東西。沒根的人玩弄起女子來,手段何其毒辣!”語罷,她強忍著驚惶,勸解道:“夫人,出去避一避罷!”


    沈瀾臉色沉肅,搖了搖頭。此前躲出去,是因為十餘萬亂兵過境之下她手底下幾百個夥計民夫哪裏擋得住?隻能果斷棄了大部分錢財去避禍。


    此番的礦監稅使不同,還不敢像亂兵那般,見人就殺,保不齊尚有周旋的餘地。


    “我若躲出去,留下的家業必被太監們糟蹋了去,這麽多人的生計都沒了。如今還未到絕境。避禍是最後一個辦法。”沈瀾低聲道,“況且便是真要躲,我也得抽些時間,把留下的人安置好。”


    秋鳶歎息一聲:“可要是太監們步步緊逼,那該如何是好?”


    沈瀾笑了笑:“閹宦們的手段也就那麽幾種。玩陰的,騙我去赴宴,或是幹脆遣了爪牙來店中鬧事,逼我出門理事,趁機擄了我去。”隻要帶足了人手,再多加小心,少出門,沈瀾便有信心躲過去。


    剩下值得憂慮的,便是對方耍橫,強搶民女。沈瀾思及此處,難免冷肅了神色,默然不語。


    待馬車停在李府門口。沈瀾即刻下車,叩開了李府大門。


    沈李兩家素有齟齬,沈瀾靠著仁善的名頭發家,素來看不慣李心遠霸占田產、毆打佃戶的行徑。李心遠既不能容忍沈瀾拋頭露麵做生意,又見不慣自己被她一襯,倒成了不仁不義的小人。


    然而再見麵,步履匆匆的李心遠將沈瀾迎入花廳,又奉上宜興茶,笑盈盈道:“沈娘子此番前來,可有事?”仿佛兩家從無齟齬。


    沈瀾也拱手作揖,笑道:“無有拜帖,匆匆趕來,萬望李老爺見諒。”


    李心遠擺擺手道:“哪裏的話,沈娘子大駕光臨,蓬蓽生輝。”


    沈瀾笑了笑,見花廳門窗俱開,四下無人,便不再與他寒暄,端起青白釉蓮花紋茶盞,眉眼含笑道:“近來外頭人人都在傳,李家富甲湖廣。”


    李心遠心裏一沉,這流言也不知是哪裏傳出來的,好生毒辣。


    他心裏想著,卻拈須一笑,麵不改色道:“沈娘子說笑了,我李家百餘口人,也不過辛辛苦苦討口飯吃罷了,哪裏稱得上富甲湖廣呢?”


    沈瀾擱下茶盞,笑道:“李老爺這話我是信的,隻是不知道礦監稅使信不信?”


    李心遠心中沉甸甸的,隻是礙於商人本色,不見兔子不撒鷹,幹脆裝傻道:“這與礦監稅使何幹?”


    沈瀾明知他裝傻,幹脆挑明道:“李老爺,我不與你饒舌。你是個聰明人,打從你知道這流言起,隻怕已將各路富商大戶見了遍,在暗地裏四處結盟,又灑了錢在朝中鑽營,隻盼著朝廷能將礦監稅使召回。”


    她已將話挑得這般明白,李心遠知道自己便是不認,她隻怕也在心裏認定了,便拈須笑道:“叫沈娘子見笑了,自保而已。”


    沈瀾搖頭道:“既是如此,這同盟可能算我一份?”


    李心遠一時心頭大爽,暗道你沈娘子也有來求我的一日,便故作驚訝:“哦?沈娘子這是怎麽了?”


    見他那副小人得誌的嘴臉,沈瀾打心眼裏厭煩。自然不會將今日之事一一道來,隻是笑道:“礦監稅使這般肆無忌憚,難道會放過我沈家嗎?”


    知道沈瀾想結盟,李心遠商人本色發作,趁火打劫道:“既要結盟,不知沈娘子是能出錢還是能出力?”


    此刻沈瀾自己麵臨危機,錢與力出去了,隻怕她連麵前這關危機都渡不過去。況且出給李心遠,那豈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沈瀾笑了笑,淡淡道:“我出一個允諾。”


    李心遠一愣,好奇道:“什麽允諾?”


    “若你李家倒了……”


    乍聞此言,李心遠勃然大怒。


    “我可庇護你李家兩個孩子至成年。”


    李心遠微愣,反倒沉默下去。半晌,方平靜道:“沈娘子這是要空手套白狼?”什麽都不出,就平白無故來蹭同盟的好處。


    沈瀾卻麵不改色道:“李老爺,同盟結得再多,難道便一定能抵禦礦監稅使的侵奪嗎?”


    這才是李心遠沉默的原因。並不是整個湖廣的商戶串聯,就能逼迫朝廷退步的。萬一李家真被折騰的家破人亡。沈瀾的允諾,便是李家的一條後路。


    沈瀾輕笑道:“李老爺,我在湖廣行商六年,其允諾,雖算不上價比千金,卻也是一口唾沫一個釘。”


    這話旁人不信,李心遠信。沈瀾手下人,若亡故了,不僅發放全部撫恤金,其父母妻兒,俱由沈瀾來養。靠著信義,她一個外鄉人方能撕下李趙兩家嘴裏的肉,生生將湖廣二分天下變成了三足鼎立。


    “老夫自然信沈娘子一諾千金重。”語罷,又笑道:“隻是沈娘子往日裏不來,今日忽然上門,想來必是覺察到危機。既然如此,沈娘子又要如何保證,沈家不至於先於我們李家倒了?”要是沈瀾先完蛋了,這個承諾毫無意義。


    沈瀾麵不改色道:“李家如今可比我危險多了。”


    這話是真的,李家的護院們已經在府邸周圍擒下了好些個探頭探腦、行跡鬼祟的人。


    “不過是賭一賭罷了。”沈瀾笑道:“李老爺已有這麽多個盟友,再多我一個難道不好嗎?”


    倒也是。左右李心遠也不吃虧。他思忖片刻,灑脫笑道:“既然如此,此後每兩日,我等便通信一次,也好交換些打探來的消息。”


    語罷,又道:“按照同盟的規矩,若有什麽事,便隻管互相遣人求助。”這話說出來好聽,真要實操,還不知道什麽樣呢。


    可沈瀾等的就是這句話,太監們玩陰的她不怕,就怕這幫人帶著官兵強搶民女。她的人手囤積了一部分在洞庭湖,保衛糧食和上島的老幼婦孺,哪裏比得上李心遠這種隻惦記自家,專職的打手護院就有百餘個的大戶。


    哪怕李心遠奸滑似鬼,隻派出幾個人探聽消息,能替沈瀾壯壯聲勢也好。況且真鬧騰到強搶的那一步,距離民變也不過片刻之間。那礦監稅使應當還不至於如此猖狂。


    如今結盟,也不過是為了以防萬一罷了。


    沈瀾便笑道:“你我兩家的府邸不過隔了兩條街。屆時若發生了什麽意外,萬望李老爺鼎力相助。當然,若李家出了事,我亦當盡力。”


    李心遠點了點頭,兩人複又客氣了幾句,沈瀾方才告辭離去。


    離開李府,沈瀾又去了趙府,趙立的名聲倒比李心遠強一些,故而沈瀾換了法子,不空手套白狼,用什麽子嗣之類的後路,隻約定了要與趙家守望相助,互通消息。


    此後她又陸陸續續跑了好幾家,見了幾個平日裏名聲還不錯的小糧商,眾人約為同盟。


    就在沈瀾奔波之時,裴慎正坐在總督府後院的桐花草堂裏。


    兩排湘妃竹籬笆,一間茅草屋,負山臨水,結廬而居,正宜閑敲棋子,剪燭觀月。


    裴慎打從王俸來了之後,幹脆利落的閉門不出,不僅如此,還特意搬來了前任總督留下來的草堂裏,以示無心名利,既忍且退之意。隻冷眼旁觀王俸如何言語行為。


    “那王俸手底下總共三類人,其一便是打從南京來的太監以及太監親戚、錦衣衛百戶、京衛之類的隨行人員。其二便是本地招募的十五個廉幹舍人以及投效的衛所、文書、差役等等,其三,便是第二批人招募來的無賴惡棍、打行青手。”


    說到這裏,前來稟報的石經綸都無奈了:“王俸近日遣了好些個惡棍無賴,四處探聽富戶,誰知派去的人當中,有幾個被李家的護院擒下了,還被打了一頓。”


    裴慎一愣,大概是沒料到王俸這般氣焰滔天之輩,手底下的人這般不中用。轉念一想,這些無恒產之徒,一旦嘯聚成群,便要四處打砸,強搶財貨,淫辱女眷,流毒甚深,最是可恨。


    石經綸繼續道:“那名單上,已記下了二十餘家大戶,其中李家當在首位。”語罷,又無奈道:“沈家也在其中。”


    裴慎臉色一沉,擲下書卷道:“不是讓黎大用提點王俸,沈家給了兩萬石嗎?”王俸未免太過放肆,渾然不把他放在眼裏。


    石經綸也奇怪:“底下人傳了消息,說是王俸當場便應了,不動沈家。隻是不知為何,今日中午匆匆見了個小太監便改了主意。”語罷,又道:“那小太監嘴緊的很,使了錢撬不開,底下人恐露了行跡,又不能打,便賄賂了周圍人,問出了這太監有個相好,早上剛出門見過那相好。卑職已遣了人去查。”


    裴慎神色冷淡,他又不在乎什麽沈娘子王娘子的,不過是沈家已給了糧食,王俸卻肆無忌憚,拂了他臉麵,令裴慎不快罷了。


    “王俸那頭可盯緊了?”裴慎淡淡道。


    石經綸點頭道:“大人且安心,那閹狗手底下一幫子爛人,老底子的錦衣衛在卑職手下,南京那幫新錦衣衛都鬆散得很,卑職摻了十幾個人進去,片刻都不錯地盯著。”


    他話音剛落,裴慎便聽得外頭有步履匆匆聲。陳鬆墨叩門道:“爺,潭英來了。”


    石經綸一驚,拱手作揖,出門而去。


    片刻之後,石經綸神色沉冷,匆匆來報:“大人,王俸帶著幾十個人出府去了。”


    第80章


    沈瀾回府時, 已是日暮黃昏, 恰見潮生正坐在紅酸枝玫瑰高椅上,晃悠著兩條小短腿, 百無聊賴地撥弄著甜白瓷碗裏的榛鬆栗子糯米粥。


    一見沈瀾進來, 他便跳下高椅,噠噠跑過去。沈瀾一把將他抱起,笑盈盈道:“潮生, 你跟著春鵑, 一同去找彭玉頑, 可好?”


    潮生愣了愣,隻緊緊摟著沈瀾的脖子, 不肯下來,還擔憂道:“娘, 是不是出事了?”


    這是亂世, 沈瀾從不騙他,便低聲道:“可還記得娘與你說過的礦監稅使?那幫人鬧騰的厲害, 娘先讓春鵑帶著你去襄陽洞庭湖躲一躲,可好?”


    在潮生僅有的五歲人生中,隻發生過一次外出躲災的事件,是邵和尚帶來的兵災。


    那一次,沈瀾是跟著潮生一塊去的。


    “娘,你跟我一起去嗎?”潮生死死摟著沈瀾的脖子,兩隻眼睛霧蒙蒙的。


    到底是五歲的孩子,心裏還是害怕。


    “等娘處理完了這裏的事,馬上去找潮生好嗎?”


    潮生不說話, 隻悶悶地抱著她, 淚珠一下子就滾下來了。


    沈瀾心裏酸澀難當。潮生剛出生那會兒, 她為了掙錢根本來不及陪伴潮生,隻能給了錢,將他托付給玉容。好不容易掙了錢,又是戰亂連連,總讓潮生擔驚受怕。


    “是娘對不住潮生。”沈瀾抹了抹他的淚珠,貼著潮生的額頭,認真道:“娘不能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但娘肯定盡力,以後多陪陪潮生。”


    潮生抽噎著,淚珠一直往下掉,又怕沈瀾難過,死死咬著自己的嘴巴,不肯哭出來。隻一個勁兒地摟著沈瀾的脖子,趴在她臉側,不肯被春鵑抱走。


    沈瀾一時心痛難忍,正欲再勸兩句,忽聽聞院外一片喧嘩之聲,秋鳶驚惶失措地跑進來,淒厲道“夫人!王俸來了!帶了幾十個人打進來了!”


    沈瀾心頭大震,她萬萬沒料到,這幫礦監稅使竟真敢如此囂張。


    “秋鳶,你與春鵑一起走!”沈瀾當機立斷,將潮生遞給春鵑,潮生被嚇得大哭不止。


    “娘——娘!”他被春鵑抱著,兩隻手卻死死摟著沈瀾,淒惶大哭。


    沈瀾一時心如刀絞,狠下心將潮生攥緊的手指掰開,顧不得哇哇大哭的潮生,厲聲道:“秋鳶,春鵑,跟著小武從角門出去!走!立刻就走!”


    “夫人!我們一塊兒走!”秋鳶緩過驚惶勁兒,慌忙道:“六子在前頭,帶著二十幾個人對峙呢,夫人快走罷!我們走罷!”


    “娘,我不走——娘——”潮生淒厲大哭,一個勁兒地掙紮著,想往沈瀾身上撲。


    “潮生不哭了,不哭了,再哭就要引來壞人了,會害了夫人的。”春鵑含著淚,一麵安慰潮生,一麵死死製住他,匆匆往後院角門跑。


    潮生抽噎不止,又不敢再哭,隻抱著春鵑的脖子,霧蒙蒙的眼睛,含著淚殷殷回望她。


    沈瀾一時心痛難當,雙眼嗪淚,隻對著秋鳶厲聲道:“我若逃了,閹狗必要搜尋起來,反倒害得你們逃不成。秋鳶你走罷,快走!”


    秋鳶拚命搖著頭,淚珠一連串滾落下來,哽咽的連話都說不清楚,隻啜泣著:”我不走!我陪著夫人!陪著夫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不做妾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不語忍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不語忍冬並收藏我不做妾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