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蕩的懷抱被填滿,低頭便能嗅到她鬢發間的清香,裴慎心滿意足的喟歎一聲。


    沈瀾被他攏在懷裏,掙紮不得,心頭惱得厲害,再也忍不住了:“你是不是有病!”


    裴慎低下頭,湊到她耳畔,啞聲道:“我想你想得厲害。”


    溫熱的呼吸拂在耳畔,沈瀾耳朵發癢,下意識避開,冷聲道:“上一回在稅署,你拘著我,我念在你將死的份上,放過你。這一回……”


    話未說完,裴慎幹笑幾聲,趕忙鬆開手。


    見他服軟,沈瀾麵無表情地從他腿上起來,又冷冷道:“你既不用死了,便從我家裏滾出去。”


    若是六年前,裴慎必定要生氣。可這些年,做夢都想夢到她的冷言冷語。


    加之稅署那一日,她那句不知道給了裴慎巨大的信心。


    他清清嗓子,去拉沈瀾的手:“你莫與我置氣,我方才死裏逃生,這會兒心緒不寧,方才舉止失措。”


    ……死裏逃生。


    這四個字忍不住又叫沈瀾想起了那一幕。白茫茫的雨,紅豔豔的血,青衣的裴慎……


    沈瀾柔軟的心髒,像是被輕輕戳了一下。她柔了些神色,淡淡道:“我走之後發生了什麽?”


    裴慎愣了愣,瞥了她一眼,奈何夜色漆黑,隱隱綽綽的,根本看不清神色。


    “你……”裴慎頓了頓,“今日去稅署了?”


    沈瀾蹙眉:“難道不是林秉忠給你開的門嗎?他沒向你稟報?”


    裴慎訕訕,他心熱得厲害,整個人都是熾熱的,一進門就直奔沈瀾,哪裏還顧得上聽林秉忠說話。


    “你都看見了什麽?”裴慎試探道。


    沈瀾沉默,這樣的事是瞞不住的,至少林秉忠必定會實話實說。


    “看到你捅了洪三讀一刀。”


    也就是說,她看到自己對一個閹人下跪了。


    夜色幽靜,沈瀾很確定,她聽見裴慎呼吸沉重了一瞬。


    裴慎在意這個。


    沈瀾很確定,但一時不知該說什麽,隻能略顯沉默的望著裴慎。


    裴慎默然了許久才道:“我沒想到你今日會來,還看到了。”


    他根本不願意沈瀾看到這些。他希望自己在沈瀾心中,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是她可以依靠的男人。


    而不是叫她親眼見到那一幕。


    裴慎心裏憋悶,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她會不會更加厭惡自己?會不會覺得他是個諂媚閹黨的小人?


    裴慎下意識摸索著,想去握住沈瀾纖細的手指。待將她切切實實的握在手裏,裴慎才低低道:“你既見了,又是怎麽想我的?”


    他整個人掩在夜色裏,連聲音都是低落的。


    沈瀾一時鼻尖泛酸,心道他隻怕心中難受得很,便難得任由裴慎握住了手指,輕聲道:“我曾說過,你也算個英豪。今日是那閹人逼淩於你,殘害忠良,你勿要放在心上。”


    這話說得裴慎都不敢置信。她何時待自己有過這般好臉色?竟還會溫聲軟語安慰他?


    裴慎心頭一陣陣發熱,隻覺自己如同喝了酒似的,整個人飄飄乎乎。


    他都不敢告訴沈瀾,實際上裴慎並不以此為恥。


    跪一個閹人固然恥辱,可閹黨勢大的時候,內閣大臣都要下跪叩首,高呼九千歲。隻是裴家父子高傲,從不屑於此等諂媚之道。


    加之他是為父下跪,事父至孝,天下士子都要頌揚他的孝行,有何好恥辱的?


    但裴慎是絕不會這麽說的,他張口就來:“我不想待在總督府,便快馬來見你。”


    沈瀾自然能聽明白他話外音,無非是在暗示他心裏難受,急需安慰。


    沈瀾自見了那一幕,待他固然有幾分憐惜之意,卻也知道愛憐是淪陷的開始。


    她清醒而理智,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與裴慎終究不是同路人,便抽出自己的手指,強行岔開話題道:“你和魏國公殺了那洪三讀,日後有何打算?”


    ……打算?今日橫插出來的意外打亂了裴慎所有的計劃。這下子囚車也不用坐了,隻管打著清君側的旗號,安撫軍心,再和父親兵分兩路,直奔南京。


    “要打仗了。”


    沈瀾心知,裴慎要反了。或者說,魏國公裴儉要反了。


    她稍有些疑惑:“你們父子二人既然甘願受死,想來是不願意造反的,為何今日又突然願意了?”


    她本以為殺了洪三讀後,裴儉會自縛進京,左右也要赴死了,還怕再多一條罪名嗎?


    或者說,裴儉都願意赴死了,難道親眼見自己孩子受辱的威力,這麽大嗎?居然能讓他萌生反意。


    裴慎淡淡道:“我父親性子剛烈,總說人生在天地間,赴死可以,受辱不行。”


    裴父跪在囚車裏,駛進湖廣,跪的是皇帝,裴慎被逼下跪,跪得是閹人,裴儉哪裏忍得了?


    “況且又何嚐隻有今日這一件事呢?”


    她態度難得柔和,加之多年籌謀終於開了個頭,裴慎今夜高興,傾訴欲難得的旺盛:“戊寅年八月,也就是三年前,武三啟攻陷京都,斬殺先帝,自立為帝,號為大順。”


    沈瀾點點頭,她當然知道。足足三年內,北邊都是大順的地盤。


    實際意義上而言,國朝早就亡了。如今不過是苟延殘喘的小朝廷罷了。


    “當時南京六部緊急推舉湖廣岷王為帝,也就是當朝皇帝。這位陛下登基的第一道聖旨,是宣稱南人歸南,北人歸北。”


    沈瀾唏噓不已,這一道旨意,生生將北方地盤盡數讓給了大順,此後南北離心。


    夜色幽幽,裴慎淡淡道:“皇帝根本不願意北伐,北伐是我父親押上爵位、性命爭取來的。”


    沈瀾一愣,這樣的朝堂秘聞她自然不知曉。便安安靜靜地聽裴慎繼續道:“當時北邊淪喪,士民因著這道旨意離心離德。南方各地叛亂四起,光是自立為帝的就有好幾個。隻不過後來都被我攻破罷了。”


    “天下亂成那樣,哪裏還能征到課稅?”裴慎晦晦難明:“我父親取出了府中數百年的金銀家私,養出了數萬私兵。”


    “加之東南還算富裕,我又在那裏剿倭,便截流了錢糧拿來北伐和南下平叛。”朝廷拿了課稅,不是修宮殿就是賜給藩王花銷,還不如他截來養兵呢。


    怪不得,沈瀾終於明白了。原來裴儉和裴慎有極大一部分的兵是私兵,隻聽從裴家號令,難怪皇帝心驚膽戰至此。


    “朝廷沒在北伐上出過一分力,卻又要在北伐成功後,派遣礦監稅使征收重課,搞得九邊動蕩,各地民怨沸騰。我父親連連上本卻無用。”


    “北伐的三年裏,我父頂著滿朝的彈章吃盡苦頭,如今又要將我父子二人盡數下獄。”過河拆橋,忘恩負義至此,便是再忠心,裴儉的心裏也是怨的。


    時至今日,徹底引爆。


    待裴慎說完,沈瀾大概也明白了。


    短短六年時間,國朝換了五個皇帝,外頭還有什麽大順、大啟之類的各色皇帝。各地的地盤基本都是裴家父子二人收複的。


    這哪裏是篡位,倒像是開國。


    沈瀾實在不知該說什麽,隻餘下滿腹唏噓。良久,方問道:“你明日便要啟程了?”


    裴慎搖搖頭:“若要打仗,自然要搶時間,我已將公務都處理完畢了。”說罷,又安撫道:“這幾個月都要打仗,你搬去總督府,安全些。”


    沈瀾正欲張口,裴慎就好像知道她會拒絕一般,隻管繼續道:“你若不願意,至少也得搬回武昌城的宅子裏。”


    “好。”沈瀾知道輕重,不會拿命開玩笑。


    她應下之後,本想告訴裴慎,既然反了,也沒了去南京赴死的生命危險,日後不必來見她,兩人橋歸橋,路歸路便是。


    可是話到嘴邊,沈瀾猶豫了。


    打仗是會死人的,若今日拒了他,他戰時神思不屬之下,惹出禍來……沈瀾雖不願和他在一起,卻也不願見裴慎就此亡故。


    算了,待他打完仗再拒罷。


    沈瀾開口道:“天快要亮了,你還不回去?”


    裴慎太想她了,心裏滾燙得厲害,恨不得將她摟在懷裏,與她親昵調笑,與她熱乎乎的依偎在一起,或是幹脆鴛鴦繡被翻紅浪。


    唯有更深刻,更親密的接觸,方能一解他相思苦。


    即使在黑暗裏,沈瀾都能感受到裴慎那種灼熱的目光,恨不得將她衣裳都扒了。


    沈瀾微惱,張口就要趕他。誰知下一刻,忽覺唇上一熱。


    一觸即分。


    沈瀾惱怒,頓覺好意喂了狗,正要狠狠罵他,卻見裴慎悶笑兩聲,湊到她耳畔,聲音沙啞。


    “等我回來。”


    沈瀾被他溫熱的氣息弄的耳根微癢,下意識將他推開,斥道:“你回不回來與我何幹!”


    裴慎早已學會忽略她的冷言冷語,隻心情極好地往門外走。


    見他開了門,窗外夜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疏疏月光漏進門扉,鋪陳在他身上,映出霜白之色。


    沈瀾忽然輕輕喚道:“裴慎。”


    裴慎心頭一喜,隻以為她要留自己,正欲轉身,卻聽見沈瀾輕聲道——


    “生民煎熬,四海沸騰,隻盼著你能讓他們好過些。”


    裴慎微怔,點了點頭,應下她的囑托,走進了滿庭月光裏。


    仲夏六月,梅雨終。


    作者有話說:


    1.內閣大臣向太監磕頭,不是我造的,是根據《明代社會生活史》寫的。


    原文如下:“至於像王振、汪直、劉瑾、魏忠賢專權時,一些官員甚至內閣大臣長跪叩頭稱九千歲,則更是一種極端的例子。”


    2. 那個武三啟,大順的事,還有反複更換皇帝等,在73章開頭那個六年的時間縮寫裏,是早早埋下的伏筆,不是現編的。


    第98章


    第二日一大早, 月隱星稀, 晨光欲曉之時,裴慎親臨武昌衛, 點齊了三萬兵馬。


    此時裴氏父子已反的消息尚未傳至南京, 為了爭搶先機,裴慎一路不攻城、不拔寨,隻率軍疾馳, 過九江、安慶等地直奔南京。


    同一日, 莊子上進進出出, 人喊馬嘶。沈瀾早早起身,指揮著莊子上的夥計仆婢收拾細軟, 帶著潮生回返武昌城的宅子。


    一進武昌城,沈瀾掀開騾車簾子, 便見街麵兩側的棚子下, 販不落莢、擂茶等吃食的小攤越發稀少,隻賣整匹綢緞的綢緞莊也擺出了“零剪綾羅”的旗子, 宰賃豬羊的屠戶正坐小凳上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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