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這般斬釘截鐵,沈瀾鼻尖微酸,眼眶發熱,竟隱隱有幾分解脫。


    掙紮了十年,終究逃不開裴慎。


    既然逃跑這條路走不通,便不逃了,換個法子罷——叫裴慎改了性情。


    若改不了,再尋別的辦法。


    她與裴慎糾葛十年,有恨,也有愛。或許愛意淺薄,僅有一分,可到底還是有的。今時今日,又多了一分的感動。


    隻是若放在以前,有些許愛意,些許感動又如何?沈瀾是決計不會答應裴慎的。


    不僅僅是答應了裴慎,對不起自己過往的努力和掙紮,也是因為她不能和人交往過密。


    沈瀾最想要的是回家,最害怕的是被人發現她的秘密,從而被火焚、被虐殺。為此,她謹言慎行,不肯多說一句,多行一步,小心翼翼地守著這個秘密,從不敢與人交心,更不願與人交頸而眠。


    因為一句沉酣之時的呢喃夢語就能害了她。


    這樣的沈瀾,從始至終都隔著一層玻璃觸碰著這個世界,孤獨地在玻璃之外遊走。


    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沒有父母,沒有朋友,唯一血脈相連的潮生是個尚未知事的小孩子,沈瀾隻能孤獨的守衛著自己,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整整十載光陰啊。


    太累了,沈瀾倦怠到了極致。


    她將潮生托付給裴慎,就是因為她覺得自己要熬不下去了。


    可恰在此刻,沈瀾的秘密被戳破了。這個世界上,有第二個人知道了她的來處。


    這個人沒有借此機會傷害她,反而想保護她,認為她是良善之人,蒙天意垂憐,有了返生的機會。


    沈瀾近乎枯竭的內心得了一絲安慰,幾乎要落下淚來。


    這一刻,沈瀾忽然想告訴裴慎,我們試試罷。


    她孤獨的太久了,快要枯死了。她得救一救自己啊。


    沈瀾待裴慎的愛意極其淺薄,也並不想找個依靠,但她想找一個知道她秘密的同路人。


    說說話也好呀。


    沈瀾太想和人說話了:“裴慎,上輩子我早早開蒙,寒窗苦讀十幾年,於科舉一道上也算是名列前茅。”


    裴慎驚疑不定,心道這天下間還有女子科舉的地方?曆朝曆代何曾有過此事?


    隻是轉念一想,若往前頭數兩個朝代,倒有一位林幼玉參加過科舉,隻是極快便廢止了。


    莫不是她前世乃林幼玉?那為何要取名為了沈瀾呢?


    裴慎滿心疑惑:“沈瀾應當是你上輩子的名字罷?”頭一次逃跑以及如今都使用了這個名字,可見這名字對她意義頗深。


    提起名字便想起了父母,沈瀾微有幾分惆悵,點點頭道:“珠玉潛水,而瀾表方圓。”


    明珠美玉,其光華內蘊,毫不張揚,然則才華品行終究會透過具體而微的細節顯露於世。


    裴慎思忖道:“這名字倒襯你。”


    沈瀾悵惘歎息,這名字間,既有父母盼她性情中正平和,為人清正內秀,不鋒芒,不張揚,又摻雜著父母望她功成名就,做出一番事業來的祝願。


    隻是當年為她取名的父母已不在她身邊了。


    沈瀾鼻尖泛酸,強壓著淚意道:“我是家中獨女,自幼受盡父母疼愛,親朋好友俱全,生活富足。加之四海承平,自是盛世氣象。”


    裴慎忽有些遺憾,又有幾分恍然大悟。若真是如此,她的反抗、她的良善都有了解釋。


    生活富足便會生出憐憫之心,接受教育才會有寧死不屈的風骨。


    “我一生雖不算做盡好事,卻也不曾做過一件惡事,誰料到有一日竟成了個任人買賣的瘦馬。”


    辛酸之意,溢於言表,叫裴慎心中亦有幾分惆悵酸澀:“是我對不住你,沒能將你早早帶出來。”


    沈瀾艱澀地擠了個笑:“前塵往事都散了。”她一字一句道:“自我成了瘦馬開始,從未想過要與旁人在一起。我每日裏最大的願景便是能夠逃出去,靠自己過上好日子。”


    聽她娓娓道來,狀似風淡雲輕,其間不知有幾何辛酸,竟叫裴慎一個鐵石心腸之人,都不禁有幾分澀意。


    沈瀾更是潸然淚下:“裴慎,我時常覺得自己與這個世道格格不入。”


    隻格格不入這四個字,道盡沈瀾十年來的痛苦。


    若她是個蒙昧的,或許屈服於裴慎,給他做妾、做妻,像這個世道的許多女子一樣,她也能活得好。


    可偏偏她是清醒的。


    她的人格早在上輩子就被塑造完畢,於是她隻能在這個世道清醒的痛苦著。


    “怎會格格不入?”裴慎剖心道:“你自有我。”


    “我與你每日裏都待在一處,你若有什麽話隻管告知我,若有事我也替你擔著,我護著你,必不叫旁人欺你。”


    “還有你總說什麽敬重你,我必能做到。日後凡有事,我一定與你多做商議,決不敷衍你,也不騙你……”


    沈瀾靜靜地聽著裴慎說話,隻覺千言萬語都哽在喉頭。


    踽踽獨行,煢煢孑立。


    沈瀾清醒而痛苦地活了十年,她太孤獨了。沈瀾的感情告訴她,應該給自己一個機會,去試一試與這個世界的人接觸、交心,給自己一個錨點。


    與此同時,沈瀾的理智也在說,她假死過一次,裴慎再也不會信她第二次了,也就是說,連最決絕的假死都無法逃跑成功。


    那麽從理智上來說,是不是該換個辦法了?不再逃跑,看看能不能叫裴慎改了性情,學會尊重她。又或者,能不能通過裴慎,給這個糟糕的世道一點點細小的改變。


    就好像她的名字一樣。


    風起青萍之末,珠顯波瀾之間。


    當沈瀾的感情與理智都在告訴她同一件事的時候,沈瀾便知道事已成定局。


    她聽著耳畔裴慎字字句句的允諾和剖白,深呼吸一口氣,打起精神來。


    “裴慎,我們試試罷。”


    清清淡淡的一句話,如同秋日落葉,輕輕地從枯枝上飄下來。


    落進了裴慎手裏。


    裴慎茫然了一瞬,大約是沒反應過來,他忽然停止了自己的許諾,就這麽愣愣的望著沈瀾,甚至還懷疑自己聽錯了:“你、你說什麽?”


    沈瀾見多了他智珠在握、泰然自若的樣子,還是頭一回見他這副傻樣,竟覺得有幾分好笑。


    她此刻精神尚好,便嘴角微翹,閑閑道:“你沒聽見?沒聽見便算了。”說罷,她起身就要下榻。


    “聽見了!我聽見了!!”裴慎宛如猛虎下山,一把撲住沈瀾,將她緊緊摟在懷裏,覆得密不透風。


    沈瀾被他死死錮住,緊貼著他的胸膛,這才發現裴慎整個人在微微顫抖。


    沈瀾心下一軟,不免歎息。


    一聽她歎氣,裴慎生怕她反悔,隻將她摟得更緊,口中還要提醒道:“你應了我要試一試的!”說罷,反複提醒:“你素來信義,出口無虛言!”


    沈瀾輕輕嗯了一聲。


    聽見這一聲回應,裴慎忽覺眼眶發熱,潮濕得厲害。


    這段感情裏,被裹纏住的不止是沈瀾,裴慎又何嚐不是呢?


    十年宿願,一朝得成,裴慎連靈魂都在顫抖。一顆心飽含著喜悅,擠擠挨挨,隻要動一動,那些歡喜都要從他眼中流溢出來。


    裴慎將沈瀾抱坐在懷裏,四肢交纏,緊緊擁抱著她,恨不得將她鍥進自己的懷裏。貪婪地嗅取她的馨香,又愛憐的啄吻她的鬢發,一下一下,怎麽也不夠。


    每一個親吻都滾燙熾熱,盈滿了沸水,灼熱地要將沈瀾焚燒殆盡。


    秋夜,榻上,孤男寡女,彼此癡纏,裴慎心熱,情熱,身體更是熱得厲害。


    他粗糲的手掌輕輕撫上沈瀾的腰帶,他的親吻漸漸從鬢發移到了眼睛、臉頰、唇瓣……


    “裴慎。”沈瀾輕輕道。


    裴慎一僵。可他這會兒哪裏舍得鬆開,手雖搭在她腰帶上不動,卻照舊低頭去癡纏她的唇瓣。


    沈瀾略略往後仰頭,避開裴慎:“我隻答應你試試,何曾允許你動手動腳?”說罷,冷了聲音:“你若照舊學不會尊重我的意見……”


    裴慎趕忙鬆開她,幹笑了兩聲,一疊聲道:“我自然是敬重你的!”話音剛落,他又忍不住湊上去,雙目燦若星子:“待回了京都,我便八抬大轎娶你過門。”


    沈瀾挑眉不語,靜靜望著他。


    裴慎這才意識道自己又自說自話起來了,隻好訕訕往後,拉開了些距離。


    見他的確能改,沈瀾沉靜的眼中方才有了些淺淡的笑意。


    裴慎強裝出一副正經樣,可隻要一見了她,心裏便又熱又癢,想得厲害,恨不得將沈瀾帶進懷裏,去啄吻她白淨的額頭、卷翹的睫毛、璀璨的眼睛……


    偏偏他離著沈瀾足有兩拳之隔。


    這兩拳的距離,宛如天塹,若沒有沈瀾的允許,他是斷斷越不過去的。


    裴慎心中歎息,嘴上卻一本正經道:“你且安心,我又不是浪蕩子弟,必不會輕薄於你。”


    沈瀾瞥他一眼,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不信罷。


    “那好,既然裴大人是個端肅君子,便回去罷。”


    裴慎微愣,他既不想走,又不願惹怒了沈瀾,壞了大好的局麵。沒辦法,裴慎隻能依依不舍地與沈瀾道別,徑自出了沈宅大門。


    秋夜靜謐,西風微寒,牆外梧桐缺處可見淡月相照,白露洗空。


    裴慎深呼吸一口氣,微涼的空氣直入肺腑,叫他神誌爽然,快意至極。


    他實在抑不住心頭歡喜,見長空高徹,便忍不住打了個呼哨——


    其聲清越嘹亮,響遏行雲。


    十載求得美人恩,快活如儂有幾人!


    第109章


    第二日一大早, 星河欲曙, 晨光微曉。秋鳶輕輕推門而入。卷上珠簾,拂開素紗帳, 見沈瀾尚枕著天青色杭綢軟枕, 呼吸均勻,好夢沉酣。


    秋鳶猶豫了一瞬,到底俯下身去輕聲喚道:“夫人, 夫人。”


    沈瀾昨夜和裴慎聊了許久, 導致她睡得很晚, 被秋鳶喚醒後雖睜開了眼,可神思還是倦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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