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手扶額, 強打起精神道:“怎麽了?”


    秋鳶連忙道:“夫人,那林護衛一大清早便遣了小丫鬟將我喊醒, 叫我在夫人醒後將這盒子交給夫人。”說罷, 她補充道:“我怕有什麽急事,不好耽擱, 便喚醒了夫人。”


    秋鳶說著,自懷中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的六角剔紅綬帶牡丹盒。沈瀾接過,打開來一看——


    盒中赫然是一粒紅豆。


    她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天還沒亮呢,裴慎便巴巴的遣了人來送禮,她還道是什麽東西,卻原來是紅豆。


    待她笑完,見那紅豆底下墊著的素帕隱有墨跡,便展開一看, 上頭一行小楷。


    夜步空庭月, 枝上紅豆結。


    沈瀾頓覺牙酸不已, 心道時光真是催折人,當年一句軟話都不肯說的裴慎,如今竟還學會寫酸詩了。


    她將那盒子合上,遞給秋鳶,打了個哈欠:“勞你放去桌上,待我補個覺,睡醒了再說。”話一出口,沈瀾稍顯猶豫。


    秋鳶不明所以的望著她,沈瀾卻歎了口氣道:“罷了,你放去銅鏡旁罷。”


    秋鳶接過剔紅盒,又問道:“夫人,那林護衛還等在外頭呢,可要回話?”


    沈瀾盯著那盒子看了半晌:“叫他帶話回去,隻說我今日不想見他家爺。”


    秋鳶不理解既有郎君來送相思豆,為何夫人接受了禮物卻又不肯見人。她有心想問,可見沈瀾麵色微白,分明是還沒睡夠,氣血不足,竟也不忍心起來。


    待秋鳶輕手輕腳的出了門,沈瀾倚在枕上,側身遙望珠簾外、鏡台上的剔紅盒,再無睡意。


    她昨晚應了裴慎要試試,自然不會騙人,可前提是裴慎能改一改他那性子,學會尊重沈瀾的意見。


    如今她既不允他上門,且看他能忍上幾日?


    沈瀾打定主意,便闔眼補了個回籠覺。


    誰知第二日,沈瀾剛醒,又收到了個清漆八角盒。上頭雕著一副鸞鳳和鳴圖,打開來一看,還是一粒紅豆、一首酸詩。


    沈瀾輕笑,隻管照舊堆在妝台上,也不去理會裴慎。


    一連七八日,那詩從最開始隱晦的“枝上紅豆結,到稍婉轉的“聊以慰相思”,最後甚至變成了直白的“試問故人思我否?”


    沈瀾看得發笑,便提筆寫了回信,叫林秉忠帶回去。


    裴慎接了信,滿心歡喜的展開來一看,上頭隻有兩個大字。


    “等著。”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明知沈瀾這是要看他能不能忍耐,能不能尊重她的意見,可裴慎心裏到底難耐,隻攥著信紙,心道若到了八月十五中秋夜她還不許自己見她,便打著看望潮生的旗號上門去。


    裴慎熬到了八月十四都不曾上門,連沈瀾都微有幾分驚訝,這可比之前送了四日拜帖便熬不住來見她長進多了。


    沈瀾思及此處,念著頭一回抻他,暫時也抻夠了,便遣人回了林秉忠,叫裴慎今夜上門,陪潮生去祭月。


    八月十五中秋夜,家家戶戶團圓時,沈瀾早早地放了宅中眾人一日假,有家人的便回家團圓去,沒家人的也結伴去外頭吃酒看廟會。


    裴慎剛一進門,便見庭中設了桌案,上頭擺了廚下新做的五仁月餅,又有兩個青皮大西瓜,還有簇盤糖纏、高頂粘果、塘棲蜜橘等等,要酒的有桑落酒、秋露白,要飲子有桂漿、熟稻葉水……


    桌案前方還置著堆成寶塔狀的香鬥,徐徐燃燒,青煙嫋嫋。


    裴慎隔著繚繞的煙霧,一眼便望見了沈瀾。她今日穿了件素淨的白綾袖衫,底下一條天水碧襦裙,腰係方勝攢心絲絛。


    一庭秋色,漫天月光,她素衣清袂,眉眼含笑,盈盈望來——


    裴慎滿心相思釀成酒,被沈瀾盈盈脈脈的目光一望,活像一點火星子迸濺開來,熾熱的烈火幾乎要將他灼成灰燼。


    他心裏熱得厲害,想上去抱一抱沈瀾,卻又止住步伐,隻是癡癡望著她,心頭微怯。


    裴慎下意識想起了沈瀾跳江那一天,是八月十七。也就是說,中秋剛過兩日,她便亡故了。而裴慎那時候忙於公務,從不曾陪她過過中秋。


    她死之後,裴慎每至佳節,便覺心中哀慟,殘夢銷人骨,每每醒來,隻覺空涼一片。


    尤其是到了中秋,深夜時分,家家戶戶人月兩團圓。獨獨隻有他,形單影隻,隻能在積年舊夢裏尋她。


    如今陪著沈瀾再過中秋,對於裴慎而言幾乎像一場大夢,以至於他駐足庭前,竟有幾分怯意,生怕過去後發現夢醒了,什麽都沒有。


    沈瀾遙遙望見裴慎立在月光下。今夜月白風清,露華新濃,庭中月光瑩潔似雪,襯得裴慎皎如玉樹,英姿勃發。


    “既是來了,過來隨我祀月。”沈瀾見他不動,便隨口招呼道。


    裴慎愣了愣,沒料到有一日,她竟也會衝自己招手,還會好言好語地招呼他。


    裴慎心下酸惘,回過神來動作卻快,三步並兩步便到了沈瀾身側。


    潮生個矮,被桌案一擋都看不見人,直至聽見沈瀾說話他才意識到裴慎來了。


    潮生詫異地仰起頭,看見高大的裴慎站在自家娘親身側,正取了一支點燃的短香去引燃其餘清香。


    他左看看沈瀾,右看看裴慎,便伸出手揪住了沈瀾的手指,偎在她裙擺邊上,不肯說話了。


    沈瀾見他全然沒有平日裏的活潑勁兒,不免歎了口氣。從前的潮生都是被裴慎帶出去玩的,可這一次,是裴慎主動加入了沈瀾和潮生的活動。


    母子之間的相處,突如其來橫插入了一個父親,這令潮生很不習慣。


    沈瀾撫了撫潮生的額頭,為了緩和氣氛開口道:“往年裏都是我先拜,今年潮生先拜可好?”


    潮生點了點頭,接了裴慎遞來的清香,認認真真對月拜了一拜。


    緊接著便是沈瀾。


    她拈了清香,望著天上皎皎明鏡,闔眼認真而虔誠地躬身一拜。


    ——若真有神佛,不孝女沈瀾祈望父母安康。


    沈瀾的眉眼匿在了煙霧裏,隱隱綽綽,如霧裏看花,叫裴慎心裏一緊。


    他自知道了沈瀾的身世來曆後,尤為畏懼沈瀾神思不屬、淡漠疏離的樣子。


    “可好了?”裴慎迫切地打斷,惹得潮生不滿地看了他一眼。


    沈瀾笑了笑,將清香遞給了裴慎。裴慎隨意拜了拜,便取了案上小刀,切開了月餅,遞給了沈瀾和潮生各自一塊。


    潮生並不嘴饞,隻是月餅這樣的時令糕點,隻有中秋才能吃到,他自然滿心歡喜。


    核桃、杏仁、瓜子……甜滋滋油潤潤的月餅吃在嘴裏,叫潮生快樂的眼睛都眯了起來。


    裴慎見了,輕笑一聲,又見沈瀾已吃完了那一塊月餅,便又取了一塊給她。


    連吃兩塊,見裴慎還要再遞,沈瀾擺擺手道:“我夠了,一會兒還要分食西瓜呢。”說罷,便要取了小刀去切西瓜。


    誰知裴慎眼疾手快先取了刀,又蹙眉道:“刀刃鋒利,你莫要碰。”


    沈瀾愣了愣,接受了他一番好意,任由裴慎下刀,將那瓜參差破開,如花瓣一般橫陳在案上,一瓣便是一牙。


    三人各自吃了一牙,潮生人小胃口小,早已吃得肚皮滾圓,眼角餘光卻還總往秋露白上溜。


    裴慎看的好笑,趁著沈瀾沒注意,取了幹淨的筷子在薄酒中蘸了蘸,遞到潮生麵前。


    潮生偷摸忘了眼沈瀾,猶豫一二,到底耐不住好奇,抿了抿。


    火辣辣的酒液在口腔裏爆炸,潮生嘶了一聲:“好難吃!”


    沈瀾聞聲望來,卻見潮生白淨的小臉微微泛紅,案前還置著盞酒。


    她蹙眉,正欲開口,潮生趕忙撒嬌賣乖:“娘,我再也不喝酒了,酒好難吃呀!”


    裴慎被他這副苦相逗得發笑,沈瀾見裴慎笑,便轉過頭來:“誰許你喂他吃酒的!”


    裴慎沒料到她轉頭就來教訓自己,清清嗓子道:“我見潮生好奇,便拿筷子蘸了蘸,隻是叫他知道酒的滋味兒如何,決計害不了他。”


    沈瀾臉色稍緩,正欲轉頭去教訓潮生,卻見他坐在椅子上,麵色酡紅,困得東倒西歪。


    夜深、飽食、薄酒,足夠潮生犯困了。


    沈瀾無奈,正欲將潮生抱起,卻沒料到剛一碰潮生,他便晃晃腦袋,竭力睜開眼,迷迷糊糊道:“我不困,我陪著娘。”


    沈瀾沒辦法,便打算將他哄睡了,再抱去廂房。


    她將潮生抱在懷裏,靜靜地坐在玫瑰椅上,一手輕輕拍打著他的脊背,一手取了柄團扇,慢悠悠地給潮生扇風。


    裴慎坐在她身畔,見她眉眼嫻靜,盈盈淺笑,溫柔地哄著幼子入睡。她白淨纖指搭在木色扇柄上,一搖一晃,一搖一晃……


    裴慎的一顆心都舒緩下來,像是泡在溫水裏,溫熱的水流一點點漫上來,洗盡他連日來的疲憊。


    愛妻稚子,俱在身畔,再好不過了。


    待沈瀾徹底哄睡了潮生,裴慎便將潮生抱起來,輕聲道:“我送他去廂房罷,你歇著。”


    沈瀾抬頭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悄聲道:“你放下的時候輕著些,莫要驚醒潮生。”


    她下意識仰頭,專注地望著裴慎。這本是沈瀾的習慣,她說話時總喜歡看著對方的眼睛。


    裴慎極喜歡沈瀾這個習慣。他願意被沈瀾注視著,甚至迫切的希望沈瀾的目光裏隻有他一人,永永遠遠望著他。


    大抵是月色太好,又或是她的目光太醉人,裴慎並未吃酒,卻已有了些醉意。


    此時暖風正拂,薄酒微醺,裴慎心中陶然舒愜,自在無憂,他想——


    天邊月,眼前人,再好不過了。


    作者有話說:


    1. “夜步空庭月”,出自《旅夜書懷》,明,鄧雲霄。略有改動。


    2. “試問故人思我否”,出自《自海至楚途次寄馬全玉八首其一》,宋,張耒


    3. 中秋祀月要放月餅、西瓜、毛豆之類的出自《明代社會生活史》


    4. 中秋節寶塔狀的香鬥出自《紅樓夢》的注釋,原文如下:鬥香——又叫香鬥,將香束捆紮攢聚堆成塔形,點燃頂上一股,即從上到下層層燃盡。一鬥香可燃一夜。


    5. 中秋節切西瓜的方式,也出自《紅樓夢》的注釋,原文如下:凡中秋供月,西瓜必參差切之,如蓮花瓣狀。


    第110章


    裴慎將潮生抱進廂房, 見他睡得熟, 隻管將他放在厚實的蒲花褥上,蓋了角素藍潞綢被, 又放輕了腳步闔門而出。


    此時月上中天, 千裏華光如水,沈瀾握著小扇,仰頭望著明鏡台。


    裴慎行至她身側, 陪她賞了一會兒月亮, 這才柔聲道:“一個月後我父親要登基了, 我帶著你和潮生去一趟京都,成婚後再回返南京處理南方事務, 可好?”


    沈瀾望了他一眼,搖搖頭:“隻是試試, 何曾答應你成婚?”


    裴慎一窒, 暗道她這倔性子,倒真是一如既往。若從前裴慎必要生氣, 隻是如今有了希望越發不敢造次,便勉強笑道:“那你說要如何?”


    沈瀾不過是想借著裴慎的手,做些有意義的事罷了,況且便是真要成婚,也得讓裴慎改一改性子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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