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清並不在意這個。楚言枝臉軟心軟,旁人說過的話,哪怕是很小一句話,她都能用上心,隻要她願意幫她同錢錦說一說,估計也能說動楚姝幫她。她們二人是成安帝最喜愛的公主,又素與司禮監的太監們關係不錯,說上一句話,能頂清樂宮送百兩千兩的銀子。


    楚清朝楚言枝暗示了幾句,楚言枝這兩年下來也明白這種事了,讓她別太焦慮緊張,她會請錢公公幫忙仔細相看未來駙馬的。


    楚姝拿著一隻魯班球拆解著,除楚清進來時瞥了她一眼外就沒抬過頭。等楚清和楚言枝聊過後要請辭了,她才放下剛重新組裝好的魯班球,淡聲道:“這都沒什麽好憂心的,好好備嫁吧。”


    楚言枝從坤寧宮回來,正要命人去司禮監值房找錢錦說話,錢錦卻親自帶人過來了。


    他來得匆匆,進門時先往姚昭儀和楚言枝身側看了眼,而後站定朝她們行禮。


    姚昭儀起身問:“是陛下有詔嗎?”


    錢錦沉吟片刻才道:“確有些話,隻可昭儀和殿下聽。”


    姚昭儀眉頭微不可察一蹙,即刻遣散了宮婢,包括年嬤嬤和紅裳她們,關緊了門窗讓錢錦在椅上坐下說。


    錢錦不坐,總帶笑意的臉沾了幾分凝重:“去年昭儀吩咐奴才去查的那事,已有了結果。東廠的人最後是在兗州府滋陽縣找到的陳家。陳屠戶好賭,早在七八年前就敗光了在連安縣的家業,回了山東老家繼續靠販肉過活。”


    “那他們沒遇上去年的雪災,芸姐兒還活著?”姚昭儀不免激動起來。


    錢錦唇角微抿:“她在成安五年就死了,難產死的。”


    姚昭儀瞳孔驟縮,一口氣堵在心尖。


    她是成安四年進的宮,剛接到入選消息的時候,年嬤嬤的女兒剛要生產。年嬤嬤帶了東西,本想親去照顧芸姐兒坐月子的,卻被那屠戶打了出來。帶的兩隻雞三隻鴨一筐子雞蛋都被陳家人奪了。


    年嬤嬤的眼睛就是從那時漸漸哭壞的。後來進了宮,沒得念想,年嬤嬤再不提芸姐兒的事了。


    楚言枝擔心地拉了拉姚昭儀的手,錢錦則避著楚言枝,更低聲繼續道:“奴才讓人找到了當時給她接生的婆子,說當時孩子的頭卡著出不來,最後陳家人拿剪子剖了給她取出來的。她頭胎本就凶險,月子裏還不曾好好保養,惡露兩個月沒好全,又懷上了,避不掉的難產……孩子一出來,她也斷了氣。”


    姚昭儀臉色發白,擰著帕子半晌才問:“她那兩個孩子呢?”


    “都是女孩兒,大的那個,長到五六歲被賣給連安縣一戶農家做童養媳,去年雪災凍死了。小的陳二姐,今年十歲,定給了滋陽縣一個老地痞。”


    姚昭儀正要起身,錢錦為她倒了茶遞上:“奴才已讓人把陳二姐帶回京城了,屆時交由姚家二老教養,昭儀以為如何?”


    姚昭儀終於鬆了點氣,點頭道:“好,好……多謝錢公公。”


    手邊沒東西,姚昭儀即刻拔下發上一隻金累絲嵌寶石的點翠步搖遞去。


    錢錦未接:“上回小殿下給的糖,奴才還未吃完,娘娘何必多言謝。”


    即便錢錦已經將聲音壓得很低了,楚言枝還是聽到了他方才說的一些內容。她後背腳底一陣一陣地泛涼氣,不寒而栗。


    見錢錦要走了,楚言枝才回神忙道:“公公還是收下吧……我也想拜托您一件事。我二姐姐……”


    錢錦臉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這本就是奴才分內之職,定會盡心去辦,殿下放心。”


    錢錦走後,姚昭儀連喝兩盞茶才緩了些。她叮囑楚言枝不許把今日聽到的事告訴嬤嬤。嬤嬤平時越不提從前的事,其實心裏越記掛。她怕嬤嬤到時候會受不了。


    能瞞多久是多久吧。


    楚言枝鄭重答應了。


    六月下旬的時候,東廠查出禮部選出的那三人中有一人身有不足,一人謊報家世,隻餘下最後一人堪算過得去,但個頭稍矮,難與二公主相配。


    成安帝得知後龍顏大怒,趁此將禮部諸人洗清了一波,責令由東廠和錦衣衛督察著再選一次。


    這一選就選到了九月,最後定了京城順天府通州九品縣尉之子。定了人選,成安帝總算能省點心了,封楚清為靜敏公主,婚期定在了十月末。


    楚清出嫁那天,楚言枝和楚姝等其餘幾位公主在清樂宮陪楚清說了許久的話。楚言枝眼淚擦濕了兩條帕子。最後還是楚清笑著寬慰她們:“就在京城,不遠。往後我還能時常進宮,像今天這樣同你們坐著一塊兒敘敘話的。”


    楚姝想到當年大公主楚欣出嫁的場景,別過臉沒說話。


    楚清盛裝坐上紅轎,楚言枝眺望著,看她一路出宮門,由駙馬接引而去。楚言枝努力想看清那匹高馬上坐著的裴駙馬,然而隔得太遠太遠,隻看得出是個清瘦端正的少年。


    沿路十裏歌樂吹打,紅妝如綢,直至晚時方休。


    楚言枝心裏說不出的惆悵。她好不容易有個能多說說話的姐姐,才兩年光景就嫁出去了。


    三姐姐明年二月及笄,好像也快了。


    楚言枝望著楚姝漸垂的眼睛,止了到唇邊的話。


    不光是三姐姐要嫁……再過五年,她也會離開娘親,不知嫁給誰、嫁到哪去。


    成安十五年的冬天來得晚,去得也晚。及至隔年一月末,竟還隱有飛雪。


    楚姝及笄禮宴上,孟皇後未能出席親自為她插笄,成安帝請了荀太後代行這一步驟。


    及笄宴後,孟皇後又與成安帝大吵了一架。


    孟皇後伏在床榻上,眼淚似乎都要流幹了,最後幾近央求地說:“放阿妍走吧,阿翊,我真的……真的悔了。”


    她已病到不能起身,連女兒的及笄宴都不能親至的地步了。成安帝枯坐在床沿,鬆了她的手,緩緩歎出一口氣。


    孟皇後望了他一眼,才驚覺他的脊背竟已顯得有些佝僂了。


    孟皇後想起到當年剛剛嫁給他的時候。


    龍鳳雙燭一直燃至天明,他撩開她的蓋頭,彎著一雙清俊眉眼對她說,阿妍,孤下半輩子還會繼續待你好。


    平心而論,他確實待她很好,封她為皇後,封她的兒子為太子,最疼愛的公主也是她的女兒。可他不止是待她一人好。


    她懷璟哥兒的時候,他就收了如今的惠妃,後來又收了江貴人。孟皇後深知,他是太子,是將來的帝王,六宮七十二妃,再應該不過。可她還是高估了自己的耐力。


    他對她越來越冷,她也對他越來越冷。本想就這樣過一輩子,無非成一對怨偶,沒什麽的。她可以把心寄予佛堂,換片刻安靜。


    可她爹死了,她都要隔上大半年才能得知消息的時候,她再受不得了。


    當年她執意要嫁給他時,信了他的話,以為等他登基為帝便會召父親回去,繼續為他輔佐江山。她等到他與旁人有了孩子,等到自己父親的死訊傳至京城,也沒等到他兌現承諾。


    到如今,她怎能不後悔。


    她想回家了。


    成安帝在這坐了片刻,忽然按了按眼角,起身走了。


    因掛念著孟皇後的病情,楚姝請求成安帝再留她陪母後幾年,別太早將她嫁出去。成安帝也舍不得她,竟真的應了,讓禮部明年再擇人,婚期定到後年。


    又是一年夏時,年嬤嬤這夜再三問姚昭儀,錢公公那是否查到了芸姐兒的消息。


    姚昭儀始終無言,勉強糊弄了過去。年嬤嬤隱約能感知到昭儀和殿下都在瞞著她什麽,轉而來了蘭心閣問楚言枝。


    楚言枝正倚著四簇雲紋的架子床把玩一把雙麵繡狼的扇子。這扇子一麵繡望月的白狼,一麵繡正撲蝶的仕女,是狼奴端午回來的時候送給她的,連帶著還有一把劍,說他學了一年打鐵,還是打不出滿意的樣子,隻好攢錢請人為她打了一柄,但劍柄上的那隻小狼是他親手雕的。小狼旁邊還刻了兩個極小的字,“劍奴”。


    楚言枝從沒聽說誰家武林高手的劍會叫劍奴這種名字的,就不太喜歡。狼奴如今聰明極了,很會揣摩她的意思,夜裏的時候就把那兩個字給磨掉了,重刻了“斬霜雪”三個字。


    以他現有的文化,能想到這三個字,也真難為他了。


    蘭心閣內燃了驅蚊蟲的香,年嬤嬤調整了下香籠蓋子,在她身旁坐下了,誇狼奴這扇子做得精巧,繡技雖還不如殿下,卻已勝得過大半閨秀了。


    楚言枝聽了這話便想笑。


    狼奴較兩年前又長了個子,整個人如抽節的青竹,她讓人送去的衣服總是趕不上他長的速度,穿著穿著就不合身了。後來她就特地讓人把衣服做大些,省得都浪費,好歹能多穿段日子。


    狼奴不光長個子,他如今功夫也不錯,聽辛大人說,他都有些教不動他了,想過兩年他父親老定遠侯從濟州過來了,再請他往深裏教一教他。這兩年狼奴就先讀讀書,跟著底下那幾個指揮同知和鎮撫使辦辦雜務,這樣將來入職錦衣衛,處理事物能更順手些。


    楚言枝自是沒意見,狼奴卻不大高興的樣子,還說他覺得自己已經比大部分的錦衣衛校尉都強了,應該能入職了才對。辛大人隻摸著他的頭,說他還是不夠高,瞧著就十三四歲的樣子,還得再長兩年。


    狼奴雖然不高興,可聽殿下說,他確實該多練練,免得將來辦危險的任務受了傷、丟了命,那雙眸子又露出了笑意,還歪著腦袋眨眼說:“奴不會讓殿下擔心的。”


    真是,誰有那麽擔心他了,怎麽這麽大了,還跟小孩子似的。


    楚言枝把扇子丟下了,問年嬤嬤來是不是有什麽事。


    聽年嬤嬤又是來打聽芸姐兒那事的,楚言枝心裏發緊,忙推說太困了,直接縮床裏睡去。


    幾次三番下來,年嬤嬤心裏已經有數了。她捋了捋鬢邊已有些花白的發,望著燭火用力眨了眨越來越昏花的眼睛。


    楚言枝不忍看她這樣,過了會兒平躺下來,用扇子捂著唇,像小時候那樣伸手拽了拽年嬤嬤的袖子:“嬤嬤,天兒太熱了,明天給我做蓮房飲喝好不好?他們做的都沒你做的好喝。”


    年嬤嬤聽了果然回了神,帶繭的手指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笑道:“小殿下呀,今兒你都喝多少了?哪能天天就喝涼的,你漸漸大了,得學會養護身子。”


    楚言枝哼一聲,把年嬤嬤的手拽下來了,臉微紅道:“我身子好著呢!每天就喝一點,不會有什麽的。”


    年嬤嬤往她頸下些微的起伏處看了眼:“那也不能不注意著。等大時你就知道了……好啦,嬤嬤也累了,殿下好好睡吧。”


    年嬤嬤歎聲氣,起身提燈走了。楚言枝放了扇子,坐起身望她走遠,看到她已半白的頭發,垂頭也歎了聲氣。


    恐怕嬤嬤已經猜到芸姐兒不在了。不過跟她差不多大的那個陳二姐,聽錢公公說養得很好,原本幹幹瘦瘦都快病死了,如今已是個很愛笑的小姑娘了。


    年嬤嬤要是知道有她在,應該心裏會寬慰不少吧。


    過了片刻,紅裳領人進來了,問楚言枝可要現在睡下。


    楚言枝仰躺在床上,一下又一下地拋甩著扇子玩。天太熱,白天剛下過雨,空氣又很濕潮,到處都是聒耳的蛙鳴聲,吵得人難受。即便室內放置了許多冰鑒,她也不怎麽睡得著。不過想著這些燈點著,恐怕隻會讓屋裏更熱,楚言枝還是讓她們把燈都吹滅出去了。


    等人都退下,室內重歸寧靜,楚言枝側身朝裏翻了翻,睡在玉質席簟更涼一些的那半邊,又將薄被攏到了床外側,對著牆麵眨了眨眼。她思緒亂糟糟的。


    前兩日二姐姐過生辰,和那位裴駙馬回了一趟宮。她如今和裴駙馬過得很好,婚後一年多就生了鬆哥兒。鬆哥兒養得白白胖胖的,逢人就笑。大姐姐楚欣嫁去那麽些年,至今還沒有生孩子呢。


    雖然鬆哥兒很可愛,但是楚言枝很怕生孩子,也沒辦法想象生孩子這件事。兩年前她聽說芸姐兒遭遇的時候,渾身都想打冷噤。


    二姐姐也說她當時生孩子很艱辛,痛得幾乎想要幹脆咬斷舌頭立刻死掉算了。幸而生下來是位哥兒,駙馬和家中長輩見了都很高興。駙馬從此更疼她了,也很疼孩子。她想著等鬆哥兒再長兩歲,就給他生個妹妹。


    這話聽得楚言枝整個人像被浸在了冰水裏。她再看看二姐姐,二姐姐如今已作了婦人打扮,再不像是當初會牽著她的手,溫聲問她要許什麽願望,然後和她一起望著孔明燈越飛越高,直到望不見的二姐姐了。


    往後她也不可能再那樣陪著她過上元節了。她的願望已經實現,有了駙馬、有了孩子,就算要過上元節,也是和他們一起過。


    楚言枝認真想過了,等她要及笄了,就向父皇懇請,也多留兩年再嫁。等實在不行了,再想別的辦法。看三姐姐的樣子,她應該也不願嫁,楚言枝決心就照著她的做。


    她實在沒辦法想象和別的男子同床共枕這件事。別說睡在同一個被子裏了,枕頭放同一邊枕她都受不了。她幹幹淨淨的一個女孩兒,一個公主,為什麽要和男人睡在一處?


    譬如這床,她一個人睡能自在地從這翻到那,多一個人就不成了。


    偶爾她會去北鎮撫司親自接狼奴回來,天熱的時候站在北鎮撫司的門口,都似乎能聞見空氣裏一陣一陣的汗臭味,光是想想她都覺得髒,後來她就再沒去過了。


    狼奴倒還算幹淨,知道每次都把自己洗幹淨了再回來,袖子裏放了許多備用的帕子,連木奴的衣服都是一天一洗、一天一換的。


    可這天底下的男人又不都像她養的小奴隸一樣,萬事都能順她的意。


    楚言枝將團扇隨手丟在了枕邊。


    她不想嫁人,甚至起了要仿效尚華長公主的念頭……不如就找個快死的男人嫁去直接守寡好了,一輩子都幹幹淨淨的。小時候聽他們說尚華長公主可憐,現在想想,哪裏可憐呢?既不用像安平長公主那樣和人天天吵,也不用像大公主那樣跟人冷臉對冷臉。最重要的,是不用九死一生生孩子。


    那年在三姐姐及笄宴會上再看到尚華長公主的時候,楚言枝就發現了,她比前兩年看著還要顯年輕,指甲塗的紅蔻丹,臉白白的,眼睛很亮。不像安平長公主,越來越憔悴。她的獨女盛隨瞧著倒很好看,聽說和尚華長公主走得很近。


    但楚言枝暫且隻會想想,並不敢真的這樣做,主要是怕娘親擔心她。娘親說,她已對她的婚事有了打算。


    楚言枝猜不透是什麽打算。反正不管怎麽算,都是要她嫁給男人,和男人同床共枕,給男人生孩子。


    越想越煩,楚言枝不想了,又把扇子蓋在了臉上,迷迷糊糊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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