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裳恍若未聞,出去後還帶上了門。


    “殿下以前很愛喝甜味的泡茶。”狼奴觸上她的袖子,進而去握她的手腕,“不是不喜歡喝,是覺得自己該喝澀茶了,對嗎?”


    楚言枝要把他的手弄下去,狼奴卻俯身搭上她的肩膀,與她隻隔幾息之距對望著。楚言枝的呼吸有點發軟了。


    “殿下說不想奴,是覺得不該想奴了,對嗎?”


    楚言枝再次偏臉看向窗外,身子微微往後仰靠,想躲避他的靠近:“就是不想。”


    狼奴將她微潮的發絲輕柔地撥到耳後,這觸碰過輕過癢,若有還無,她止不住想要顫抖。


    狼奴把她擁到了懷裏。楚言枝屏息片刻,抬起手臂要把他推開。


    可她手腳泛著軟勁,推不開,像欲拒還迎。她總是這樣,他挨得近一點,隻是碰一碰而已,她就軟下來。這不過隔了幾日沒見。


    狼奴輕輕擁住她,拿她手腕的手扶住她的腰,搭她肩膀的手撫上了她的脊背與後頸。


    “殿下在想奴。”狼奴感受著她柔軟的懷抱和正劇烈著的心跳,這心跳與他的心跳相錯著砸在彼此的肋骨上。


    他吻她的耳,吻她的臉頰,吻她的唇。


    楚言枝繃直頸線,後背靠到榻沿,他兩膝跨來,認真地吻她。


    有溫熱的水珠落到了臉頰上,狼奴睜眸,看到殿下緊閉著的眼尾溢出了淚。她抓抓他的後背,卻隻能掐住他的衣服,她轉而去抓他的脖頸,但到底力氣太軟太小,比起痛,這更像是尖銳的癢。


    “殿下,奴的殿下。”狼奴擦去她眼角的淚,“奴害殿下難過了。”


    楚言枝枕在榻沿的扶手上,含淚的眼睛望向他,即刻又避開。她嗓音微顫卻決然:“你下去。”


    狼奴還在給她擦眼淚,胸膛挨著胸膛,楚言枝避也避不開。


    “不要趕奴走,殿下,把心事告訴奴。”狼奴牽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心窩上,望著她的眼睛,“奴是世上和殿下最親近的人。”


    “你不是。以前不是,現在不是,以後也不會是。”楚言枝把他的手撥開,按著扶手坐直了身。


    狼奴還跪坐在她麵前,微微歪了歪頭:“殿下怪奴勾引你犯錯嗎?這讓殿下傷心難過……錯的是奴。”


    他以為人的愛欲都沒有錯,他以為作為這世上他最愛重的人,殿下該有選擇一切的權利。他自以為是了。


    “我說過不止一次,如果有一天我變壞了,不是誰把我帶壞的,是我本來就壞,暴露本性而已。”楚言枝忍著哽咽,眸光恢複了清明,直視著他,“我有很多選擇,可以再也不理你,可以告訴娘親把你趕走,甚至可以讓人殺了你……我都沒有做到。甚至在以為你要走、看到你躲著不出來的時候,我想你別走,還主動去找你,承諾再也不趕你了。是我自己把事情弄成了今天這個局麵。”


    狼奴搖頭,眼眶愈發紅了:“殿下沒有錯,殿下是世上最好的人,殿下這樣說,是在剜奴的心。”


    楚言枝穩住了自己的吐息,指尖搭在窗檻上,涼潮的風順著指尖拂到她的心尖,她的心跳也越來越平穩。


    “我倒希望我壞一點,可我是個糾結的人。我不知道是什麽讓我變得這麽糾結……狼奴,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狼奴沉默片刻:“因為殿下愛奴。”


    楚言枝眉心微蹙,再度看向他。


    狼奴仍望著她的眼睛,輕聲道:“愛奴,所以總對奴心軟。”


    楚言枝卻笑了:“你隻是我的小奴隸,我不可能愛你。”


    狼奴略微點頭:“也因為奴是殿下的小奴隸,所以殿下不敢愛奴。”


    楚言枝抿了唇角:“我不愛你。”


    “殿下喜歡奴吻你抱你撫摸你嗎?換作另外任何一個人,還會喜歡嗎?”狼奴凝望著她,“殿下不妨逼自己狠心一點,殺了奴,把奴葬到北地。”


    “你威脅我?”


    狼奴垂眸搖頭,解開了腰間的劍:“奴不會那樣對殿下,但這是最好的辦法。殿下這樣痛苦,都是因為奴,隻要奴還活著,就永遠忍不住去找殿下、接近殿下、觸碰殿下,殿下也會忍不住尋奴、見奴,隻有奴死了,殿下才能不再愛奴。狼生來不會自絕,殿下,奴的命是你的。”


    他將劍捧到了她麵前。


    楚言枝看他,又看劍,收回了冰涼的指尖,裹握在另一隻手裏。


    楚言枝隱約覺得這一切多荒謬,她養大的小奴隸把他的劍捧到她眼前,要她殺了他,理由是她不能愛他。楚言枝當然堅信自己不愛他。既然不愛他,為何要殺他?


    可是像狼奴說的那樣,他在不在眼前,她都覺得痛苦。她的身體貪欲,貪得忘了禮義廉恥,總想和小奴隸纏抱在一起,可真抱在一起了,事後她會好後悔。


    殺了他,便能斷掉她對他的一切欲望嗎?


    小表哥是很好的人,長得很好看、很幹淨,也是眼裏隻有她,等將來成親,身邊沒有別的男子,沒有小奴隸,她和他日夜相處一處,她的身體也能對他產生欲的吧,說不定心也能愛上他。


    楚言枝的手碰到了劍柄上。


    她還記得小時候狼奴第一次把這劍帶回來,她非要學,卻因為太重了根本提不起來,人差點跌倒,把宮婢們嚇得不輕,狼奴則第一時間抱住了她。劍尖劃斷了木奴的係帶,她撿起來看到木奴衣服上的針腳,才意識到他每次送回來給她的衣服都是他親手做的。


    小奴隸一直是很乖的小奴隸,連到今天,錯的明明是她,是她忘了一位公主該是什麽模樣,為了讓她別再那麽痛苦,他要她殺了他。


    她愛他嗎?


    什麽是愛?像小奴隸對她這樣嗎?


    她絕不會做出這種蠢事的,公主該驕傲地活,怎麽可以為了一個小奴隸獻上自己的命。就算她不是公主,隻是一個普通女子,她也斷不可能為了這世上任何男子去死,還是以如此荒謬的理由。


    所以她對小奴隸絕不是愛。她隻是舍不得他、足夠喜歡他,畢竟是朝夕多年,親手養到這麽大的小奴隸。


    楚言枝把劍朝他推回去:“你師父給你劍,不是要你這樣死的。”


    狼奴抬眸,一時無言。


    窗外隱有雷聲,院外的宮婢們指著天上的閃電,幼稚又無聊地猜著會不會有龍在裏麵穿行。楚言枝將窗子關上了。


    內室光線更暗了一層,狼奴隱在她麵前,漸漸收緊了握劍的五指。


    殿下不願意殺他,她總是這樣心軟。狼奴不知道還能為她做什麽。


    他或許缺少個離開她的契機,最好是讓他不得不離開,離得很遠、很久,經年以後再見麵,她愛上了小表哥,給小表哥生了小娃娃,他們幸福地過著一生,而他隻是從旁路過,低低地喚一聲殿下,她不必聽見。


    他視殿下為活下去的唯一盼頭,但他在殿下的生命裏是個危險的錯誤。


    “如果……奴不是殿下的奴,不是北地的小狼,奴有爹娘、有家族,殿下也不是殿下,殿下是個生活在宮外,可以每天出去玩、每天都很快樂的女孩子,我們從小就認識,長大了,奴去給殿下提親,殿下會嫁給奴嗎?”


    楚言枝跟著他的話音,在陰蒙蒙的昏暗裏想著宮外的天、宮外的地、宮外的春雨和宮外的春雷,以及宮外的她、宮外的狼奴。


    “會。”


    她凝望著他的眼睛。


    狼奴便笑了,他知道,即便殿下不願意承認,可殿下就是愛他。


    聊過之後,狼奴於綿綿春雨裏離開長春宮,走到宮外,一直漫無目的地走著,走了很遠很遠。


    走到天黑透了,天又亮了,雨停了,他扛著滿肩的霧往回走,走到了他在十裏街置辦的大宅子裏。


    他想,這就是他的家吧,完全屬於他的家。可是好冷好冷,冷得他一刻也不想待。


    不待在這裏,他還能去哪呢?


    怨不得殿下要發愁的,她那樣聰明的人,都想不出該怎麽辦,他一點也不聰明,刀疤餘說,他是直腦子一根筋。他沒有別的辦法了。


    狼奴給自己燒水洗澡,給自己做飯吃。


    他總要學會一個人生活的吧,將來他的生命裏沒有殿下……他的生命裏怎麽可以沒有殿下呢。


    狼奴想起那天殿下問他的話,“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你的生活裏也是可以沒有我的”。


    原來從那時起殿下就在愁這些事了,也至少是從那時起她便對他有了愛意,比他更早地想到了解決之法。她掙紮過,掙紮著把他推開,他卻始終纏著她不肯放手,要她寵奴滅夫。


    如果殿下對他是愛,愛一個人,怎麽會舍得讓他做二房呢?她又是那麽好的人,她怎麽可能為了自己的私欲,去傷害小表哥呢?


    狼奴在偌大的、空蕩蕩的廳堂裏吃著自己做的飯,最後哽咽得一點也吃不下去了。


    狼奴在這裏住了幾天幾夜,早晨睜眼時天是黑的,他一直坐到天亮才起來;晚上閉眼時天是亮的,他一直等到夜深才睡著。他給自己做早飯、午飯、晚飯,他給自己做衣服、洗衣服、買衣服,他像個這世上再普通不過的人獨自生活著。


    那天他的門被叩響了。


    狼奴站在門前,手抵在門板上,心砰砰直跳,眼淚流了滿臉。會是殿下來接他回家了嗎?


    他要回去嗎?


    回去了,他與殿下又如何呢。她那麽痛苦,都是他害的。


    狼奴還是把門開開了。


    出現在他眼前的不是殿下,不是長春宮的宮婢,也不是長春宮的太監,是那兩張熟悉又陌生的,總是透著幾分局促的臉。


    “辛,辛公子呀,我們現在都住在這條街上,是辛夫人安置的……”李氏將垂著眼睛,不太敢看他,“俺們也知道,你對我們,我們,嗐,不說別的了,這是我今早起來剛烙好的饃餅,你嚐嚐好不好吃……你可能吃不慣,要是不愛吃,也別強求自己吃。”


    劉叔也磨搓著手,臉上擺著憨厚的笑:“好幾天前就看到你住這了,還以為看花了眼,孩子,你這,這眼睛怎麽紅了?”


    狼奴杵在門前,良久沒有說話。


    李氏見狀,收回了拿藍布包著的幾塊尚且溫熱的饃餅,訕笑著道:“不好意思啊,辛公子,我們打攪你了。那,那你要是那天有空,來我們家玩玩呀,吃吃飯呀,我看你一個人住在這也……”


    劉叔見狼奴一直不說話,扯扯她的肩膀,又連道幾聲歉,帶著她回頭走了。


    一連走出好幾步,李氏都忍不住回頭看,劉叔也回頭,卻總看不到那少年的身影。不管辛鞘是不是他們的孩子,他們見不得他孤身一個人住這麽久,每天連個說話的人也沒。


    他們甚至懷疑是不是辛大人一家不要他了,否則怎麽這些天都沒人來找他?方才開門時,那孩子的眼神又是哀傷又是失落,看得他倆心裏難受極了。


    “你們家住哪裏?”


    身後傳來少年清亮的聲音,倆夫婦腿腳頓住了,轉頭看去,狼奴慢慢地走向他們:“我想去吃飯。”


    李氏驚喜地和劉叔對望一眼,忙領著他往前走:“就,就在這條街最後麵的那個!門前有兩棵柳樹,這是辛夫人的宅子,我們一直住著也不好意思,幸而會點烙餅的手藝,我倆每天出去賣餅,能掙不少錢呢!每個月,都會給辛夫人交租金,哪能一直白住著……孩子,你今兒想吃什麽,你劉嬸手藝可好!”


    “我不挑食。”狼奴目光微斂,“我很好養。”


    到了那座門前種植了兩棵柳樹的二進院子後,倆夫婦忙前忙後地收拾,李氏掏出錢讓劉叔趕緊多買點好菜回來,酒就別買了,他還沒多大呢,喝了會傷身。


    狼奴坐在這小小的院子裏,看到他們打的井、支起的晾衣架子、架子上曬得整整齊齊的兩個人的衣服,還有廚房煙囪裏冒出的股股炊煙,聽李氏笨拙地和他搭很多話。


    劉叔手腳笨,做飯時總幫倒忙,李氏罵罵咧咧地凶他,他卻一點也不惱,還同她說俏皮話。


    狼奴發現他們真神奇,在外人麵前,他們都笨嘴拙舌的,看起來十分木訥,可一到私下裏兩人相處,他們之間不管說什麽都妙語連珠起來,連罵人的話都很有意思。


    飯菜端上來了,狼奴一口一口地吃著,並不知道這些都是什麽味道。他吃飯素來都隻是為了填飽肚子而已,這是為狼的那些年養成的習慣。


    李氏和劉叔還想和他說話,狼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就同意來他們這裏吃飯了,也許是太孤獨。


    吃完飯後,狼奴又回了自己的院子。倆夫婦一直送他送到了門口,還遲遲舍不得離開,直到狼奴把門關上,過了很久很久,才聽見他們的步子慢慢地往回挪了。


    狼奴一天比一天想殿下了。


    “喂,哥,你出門都不知道鎖門的嗎?”


    狼奴停住腳步,看到一邊啃雞腿一邊往袖子上抹油的辛鞍從廳桌上一躍跳下來了,走到他麵前,忍不住皺眉:“你跟那小公主吵架了?怎麽不回家啊,我爹昨天去長春宮找你,愣是沒見著你人影,你家小公主還問你不是回定國公府了麽。真是,她怎麽一點都不關心你!要不是我娘想起你跟著她在這買了個宅子,我爹都想發動北鎮撫司的校尉們出去找你了。你知道剛剛過來,看你這宅子門開著,裏頭一個人都沒,我多害怕嗎?啊?”


    辛鞍說著說著就氣了,氣得把還剩一半的雞腿都直接扔地上了:“你咋不回家也不跟我們說一聲!”


    狼奴沒有說話,好久才問:“師父為什麽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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