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 易文君與押送嫌疑人的警員一樣,聽了滿耳朵的癲狂話語, 那發自珍妮·吉拉德之口的的音調,忽高忽低, 或尖銳或怪異, 落在耳中極為折磨人, 因此警員們紛紛皺眉,下意識屏蔽了這樣的語調, 也屏蔽了她的話語。


    唯有易文君卻反其道而行, 認認真真地聽完了珍妮·吉拉德的這些嘟噥。


    因此也隻有易文君知道, 珍妮·吉拉德現下並不是因某種病理而陷入了瘋狂狀態,而是過於沉浸於自己的思緒和世界,甚至沉浸到無法被外界的人與事喚醒,所以才會在旁人的眼裏顯得“瘋狂”。


    而就連她口中“顛三倒四的狂亂話語”,也並非真的無跡可尋。


    比如說在她相對平靜的時候,她口中一直念叨著與水靈有關的祈禱詞,並且這些祈禱詞也不是混亂而毫無章法的,反而全都圍繞著一個要素來進行。


    這個要素,就是祈雨。


    “……禮讚高歌,以此獻給帕瓦阿徹羅斯……祂是從天而降的藍色巨人,當祂從災難的大地走過時,祂慈悲的眼瞳看到了痛哭的我們,於是祂便又回到天上,化作我們的生命源泉,從天而降……”


    “……禮讚狂舞,以此供奉給帕瓦阿徹羅斯……祂居於遙遠的群山之外,當祂端坐於恢弘的神殿時,祂胸中的寬恕聽到了我們的哀泣,於是祂步入幹涸大地,帶走大地的災難瘟疫,綿延至今……”


    “您生自天上,回於地下,流淌在我們的血液之中……”


    “慈悲是您,救贖是您,災難因您消匿,罪惡由您淹沒……”


    “禮讚帕瓦阿徹羅斯……”


    易文君記得,這是記載在《四靈之詩》中的有關水靈與祈雨的篇章,甚至就連《日月史詩》中都有相關記錄。


    不過在結合兩部神典的說法後,就可以發現水靈的故事與篇章其實非常簡單,或者說非常單純。


    傳說中,“水靈”原本是居住在極遙遠的群山之外的巨人,但突然有一天,她聽到了大地上的哭聲,於是她從山上走下,訝然發現太陽神此刻因貪玩留戀人間,在大地上瘋玩不肯離去,於是熾熱的日輪長久掛在天上,令世間隻有白天沒有黑夜,大地也因此變得幹旱,江海枯竭,瘟疫遍地,無數生靈暴斃身亡,哭聲遍野。


    她為此倍感擔憂,分外不忍,便不辭辛苦,從她居住的遙遠雪山上搬來大量冰雪,化作河流,令其從大地上流過,化作滋潤大地的江流。可這樣終究治標不治本,於是最後,在麵對大地上數不盡的哀鳴時,她選擇縱身投入那條被她從雪山上引下的河流中,獻出自己所有的力量,令這條河流永不幹涸、永不止息。


    後來,大地母神在給貪玩的太陽神套上韁繩又馴服了桀驁的月神、令日月在天空嚴格輪值後,祂感念於這位巨人為大地為生靈的舍身與奉獻之心,便令巨人化作四靈之一的水靈,永遠守護這方土地上的生靈,也永遠得到這方土地上的生靈的供奉。


    而這位曾經的巨人如今的水靈,就被稱為帕瓦阿徹羅斯。


    關於水靈帕瓦阿徹羅斯的禮讚詩或祈禱詞,《四靈之詩》中有很多記載,但珍妮·吉拉德口中一直反複念叨著與祈雨相關的祈禱詞,這就很令人忍不住心中生疑了。


    更令人奇怪的是,在短暫且相對平靜的時間結束後,珍妮·吉拉德的情緒就會進入高漲期,而在這段時間裏,她會用她時而嘶啞低吼時而尖利嘶叫的聲音反反複複地說著“瘟疫”、“災難”、“你來了”、“我看到了你”、“給我走開”之類的話語,也難怪周圍的警員們都認為她精神不正常。


    易文君來到珍妮·吉拉德的麵前,仔細打量麵前的這個女人,甚至還順著她的目光看向她視線所落及的地方,看能不能看到她口中的那個“你”。


    但事實上,除了一片虛無之外,易文君什麽都沒有看到。


    之後,在珍妮·吉拉德被關進臨時關押室後,易文君欺騙了門外那兩個警員的眼睛,潛入關押室中,試圖喚醒過分沉浸在自己世界的珍妮·吉拉德、想要從她口中得到更多更有用的消息。


    可即便易文君一根根捏碎了她的手指又一根根複原,珍妮·吉拉德也沒有給出任何反應,依然自顧自地低喃高語,飄忽的目光像是一直注視著另一個世界,不肯分出半點心神留在她的現實。


    易文君看著這樣的珍妮·吉拉德,搖了搖頭。


    當年的珍妮·吉拉德到底“看”到了什麽?


    如今的她又在“看”什麽?


    在她自己清醒過來、開口向世人敘說之前,這一切恐怕也隻能是個謎了。


    易文君沒有從珍妮·吉拉德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於是便不再留戀這個支線,掉頭離開警署,去做自己的正事——也就是調查喬安娜的蹤跡去了。


    而在易文君走後沒多久,警署的臨時關押室外,兩個警員突然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


    咕——


    兩位警員目光微動,詫異四顧。


    “尤裏,你聽到了嗎?”


    “……可能?”


    “你果然聽到了吧!這是什麽聲音?這裏怎麽會有青蛙?”


    “你也聽到了?真的嗎?我還以為是我的錯覺……”


    正說著,突然的,兩名警員又聽到了這個聲音——


    ——咕!


    這一次,聲音不再模糊,不再遙遠。


    並且兩名警員還清楚聽到,這個聲音正是從走廊不遠處的黑暗角落傳來的!


    這會兒,兩位警員終於呆不住了。


    基蒂當即拔槍,目光緊盯黑暗角落,同時向同伴尤裏吩咐:“情況不對,你在這裏守著,不要大意,我去看一下——有問題隨時聯係,或者立即按響警報,明白了嗎?!”


    尤裏顯然還是個菜鳥,聞言隻會緊張點頭。


    於是接下來,基蒂舉著槍,警惕向前,走入黑暗,也走入了那發出古怪蛙鳴的地方。


    守在臨時關押室前的尤裏,在緊張和擔憂下,無意中注意到關押室內的珍妮·吉拉德不知道什麽時候緊張縮在了角落,胸前的雙手擺出了祈禱手勢,渾濁的目光一時散亂一時恐懼,神經質的聲音不知道什麽時候變得越發尖利刺耳,與黑暗角落的古怪聲音交替出現,格外詭異可怖。


    “慈悲是您,救贖是您,災難因您消匿,罪惡由您淹沒……”


    咕——


    “禮讚帕瓦阿徹羅斯……”


    咕——


    “禮讚帕瓦阿徹羅斯……”


    咕——


    “禮讚……”


    “啊——!”


    冷不丁的,進入黑暗探尋的基蒂警員發出驚叫,濃鬱的血腥味瞬間在空氣彌散。


    尤裏嚇了一跳,心髒狂跳間想也不想地就要拍下警報。


    但一道黑影卻於此刻從黑暗驀然彈出,瞬間刺穿了尤裏的眉心。


    ——一切戛然而止。


    噗通!


    尤裏警員的屍體倒下了,那張死不瞑目的臉上猶自帶著驚愕和不敢置信。


    但她的氣息已經消失了,唯有黑暗如血液蔓延,漸漸包圍了臨時關押室,並且自下而上地蔓延湧出,將粘稠的爪牙伸向地麵。


    關押室內,珍妮·吉拉德抖如篩糠,兩顆凸出緊閉的眼珠如同蛙眼,但她顫抖的聲音卻不敢將祈禱停下片刻。


    “……禮讚高歌,以此獻給帕瓦阿徹羅斯……”


    “……禮讚狂舞,以此供奉給帕瓦阿徹羅斯……”


    “禮讚帕瓦阿徹羅斯……”


    “禮讚帕瓦阿徹羅斯……”


    第064章 聖約所16


    離開警署後, 易文君就在鎮上打聽起了一年前來拜訪溫斯特小鎮的喬安娜的事。


    因著名“牆中之鼠案”的“凶手”落網,這會兒的小鎮居民正處於一種集體的興奮狀態下,所以對易文君的打聽幾乎是有問必答, 更何況易文君的問題也並不算難, 所以她很快順著居民們的指引, 來到了一家喬安娜曾消費過的高級餐廳, 找到了當年見過喬安娜的服務生。


    “你問那位女士?當然,我們當然記得,我們怎麽會忘記這樣以為高貴美麗的女士?雖然她說話時的確顯得稍稍有一點不夠體貼, 但是看著她那張美麗的臉我們還能說什麽呢?當然,最重要的是她出手大方,當年服務過她的侍者都發了一筆小財。


    “哦,這麽說起來,卡洛琳女士你跟一年前那位喬安娜女士倒真是挺像的, 不過不是那種外貌上的相似,而是你們的那種氣質, 你懂的, 那種好像都是為了找什麽東西而來的氣質。啊!對了,還有你們拿資料的樣子也很像, 當年的那位女士也是像你一樣,手裏的資料都不舍得離手呢!”


    麵前的服務生笑容毫無陰霾, 顯然隻是將這件事當做閑談。


    但易文君卻微微挑眉, 若有所思地看了自己手上從“洛哈娜”房車上拿到的三本書。


    “原來我竟然跟當年的喬安娜很像嗎?這樣看來, 我們姐妹哪怕分別許久,默契也還是一如既往。”易文君文雅一笑, “那麽先生, 你還記得她手中拿著的東西是什麽嗎?”


    服務生非常樂意為長得好看還有禮貌的易文君回答這個問題, 欣然道:“當然記得,女士,那是一本厚厚的資料夾。”


    “資料夾?”易文君有些驚訝。


    竟然又是資料夾?


    當初喬安娜給南希警官看的,好像也是一本資料夾?


    難道喬安娜就是照著這本資料一路找過來的?


    果然,隻見服務生點頭笑道:“沒錯,就是資料夾,這個我絕沒有記錯,因為當初那位女士就是拿著這本資料夾向林德,哦,就是我同事,問起了照片上的神殿在什麽方向。


    “那時候林德事後還跟我們吐槽說,這位女士真不知道是哪位聖靈的使徒,一點常識都沒有。明明她都找到了我們溫斯特小鎮、拿出了聖殿的照片,結果竟還在問我們什麽地方會進行祈雨的儀式——都問到這個地步了,她怎麽能不知道我們王國內最著名的祈雨儀式,正是由我們溫斯特小鎮北方帕瓦阿徹羅斯聖殿舉行的一年一度的祈雨祭?


    “哈哈,真是個小傻子,竟然會問出這樣的傻的問題。這種事,明明一看就知道是那位女士在逗林德玩、想要找借口約他出去而已,結果他一點兒這方麵的意識都沒有,平白少了一次爛漫邂逅,如果我是他,我怕是腸子都悔青了,畢竟那位女士真的出手非常大方。”


    服務生這兩次回答的短短的幾段話裏,包含了極大的信息量,也給了易文君諸多猜測的線索。


    易文君不由得露出笑容:“原來如此……請問林德現在還在嗎?有些關於我姐妹喬安娜的事我想要向他詢問一下,不知道他現在是否方便?”


    “哦,他當然方便,不過他現在不在店裏。”服務生大手一揮,“女士你知道當年‘牆中之鼠案’真凶就在兩小時前落網被捕的消息嗎?對,你一定知道了。林德他啊,不知道為什麽,對這些奇怪的東西總有些奇奇怪怪的興趣,所以兩個多小時前,他一聽說真凶落網的消息後,嘴裏就叨念著什麽‘不可能’、‘怎麽會這樣’之類的奇怪話,跟領班請了假衝出門了……我想,他現在應該正在警署那邊看熱鬧吧!”


    “是這樣嗎?”易文君有些驚訝,顯然沒有想到事情拐了個彎後,竟然又繞回了凶宅殺人案這條支線任務上。


    帕瓦阿徹羅斯聖殿,祈雨祭。


    凶宅殺人案,牆中之鼠。


    曾經與喬安娜有過交集的服務生林德,殺人案的第一嫌疑人珍妮·吉拉德,失蹤至今的克蘭普頓家的小兒子。


    這幾件事、這幾個人之間,到底有什麽關係?


    易文君向這個服務生問清了林德的長相後,就再度向著警署進發。


    據服務生所說,林德非常年輕,二十歲出頭,並且依稀能夠看出他原本的臉應該十分英俊——之所以說“依稀能夠看出”英俊,是因為林德不知道怎麽的,長了滿臉的小雀斑。


    雖然說雀斑這種東西代表著青春活力,臉頰上有一小片的時候還挺可愛的,但一旦多了,那就真的有點影響觀瞻了。


    就好比林德臉上的雀斑,一長一大片,看的令人心頭發麻,簡直都快要生出密集恐懼。如果不是領班好心,看在當年林德還未成年並且還是個無依無靠的外鄉人的份上,以“宣傳慈善”為借口說服了餐廳老板,恐怕老板還真不會將這樣的林德收來當服務生。


    總之,林德臉上的雀斑十分有個人特色,不管是誰都能一眼認出、絕不會錯過,於是易文君便重新向著警署的方向出發,尋找起了林德的蹤跡。


    路上,易文君路過了許多有著超現代感或神秘美感的櫥窗,裏頭擺放著各種現實世界的商店裏絕不會看到的東西。


    比如說一些宗教化的祈禱和儀式用具,如今被堂而皇之地擺在街邊的門店,附近的人們習以為常地走來走去,並且時不時能聽到有人用“今晚吃什麽”的口吻討論這周自己準備攢錢買的祈禱用具。


    又比如說一些擬真度高得可怕的義體義肢被明碼標價,放在櫥窗內展覽,當人冷不丁看去時,就好像櫥窗內擺著的是一具被肢解的人類屍體一般。可偏偏就連路過的孩子都不會對此多瞧一眼,甚至還有人在討論義體到底該不該覆蓋仿真皮膚、是不是純機械的手臂更酷之類。


    還比如說在小鎮中心巨大的全係投影屏上,正播放這一個西奧雷王國出名的訪談節目。這個訪談節目的主持人正和被邀嘉賓討論著未來西奧雷王國的發展方向,討論著如果放任義體科技和人工智能科技繼續發展下去的話,未來的西奧雷王國到底會不會像科幻小說中的那樣,迎來智械危機、智能革命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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