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妄舔了舔嘴唇,緊張地道:“阿蘿,你喜歡錦端嗎?”


    寧蘿沒有吭聲,岑妄這話太像勸說的開場白,寧蘿也大約能猜到他要說點什麽,但也正因為如此,她才無力回複。


    喜歡錦端嗎?自然是喜歡的,否則她這輩子也不會重返這傷心地。


    岑妄道:“我想你是喜歡的,否則明知道我在這兒,你也不會來了。”


    寧蘿這才出聲:“那又怎樣?總要離開的。”


    岑妄道:“為何要離開?你這樣喜歡錦端,憑什麽離開?你應該在錦端看到河清海晏,太平盛世,而不是抱著遺憾與苦痛離開這兒,這兒很美,我希望你今後想起它時是微笑著的。”


    寧蘿道:“可是我已經待不下去了。”


    岑妄道:“所以你更該去王府住上幾日。


    寧蘿愣了會兒,但也僅是一會兒的功夫,很快她便反應了過來,岑妄這是要把她和王府捆在一起,用王府的聲譽為她作保,這幾乎讓寧蘿失聲:“岑妄,你瘋了?王府的聲譽有利於平定邊疆,你用王府的聲譽為我陪葬,與給整座城送葬有何區別?”


    岑妄卻笑了,他的笑聲爽朗,像是一道風,可以吹散蒙在寧蘿心上的霧靄,讓她頓覺幾分疏朗。


    岑妄道:“小傻瓜,王府的聲譽可沒有那樣好摧毀。我家世代鎮守錦端,與大阿既有國仇也有家恨,宗祠裏的牌位便能為王府證明清白,幾句流言還摧毀不了。何況林深往常廣交朋友,論起先來後到,他們的時日都比你長,你要有通敵的嫌疑,他們一個都跑不了,而且他們祖輩基業都在這兒,很難背井離鄉,相信我,他們肯定會急於證明各自的清白。”


    岑妄的聲音沉穩有力,沈不言不自覺地也有些被說動了。


    岑妄見狀,忙接上道:“何況你行事本就端正,若非那弓弩射得太快,你差點就做到了大義滅親,我們本就問心無愧,怕的不過是不明真相的人亂加指摘,讓你蒙受不白之冤,但眼下,有王府在,你不要害怕。”


    他說著,方才那隻伸了一半,又沒敢碰到寧蘿的手終於搭上了她的肩,輕柔得像是在她肩膀上落了一片白羽,要替她拂去那些陰霾。


    他道:“阿蘿,這回,你可以嚐試著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寧蘿不肯承認是岑妄的言語打動了她,而是錦端太美,所以才讓她決定冒一次險。


    岑妄見她同意了,嘴角悄悄揚起了一個上翹的弧度,他拉動韁繩,這次是徑直往王府裏奔去,寧蘿再沒有阻攔一次。


    王府內燈火通明,燕王在軍營裏枕戈待旦,隻有王妃在等候消息。寧蘿知道情況緊急,之前岑妄也親口說了,他明日就要出征,耽誤不得,因此她輕輕推了岑妄一把道:“你去吧,我會自己和王妃說清楚的。”


    岑妄遠遠地看了眼被丫鬟簇擁著,站在廊簷下看著他們的王妃,猶豫了會兒,方才下了決心:“方才我還叫你相信我,自然,我也該信你的。你也在王府住了些時日,知道我母親是很好的人,因此不要怕,好好和她講清楚就是了。”


    寧蘿點頭,道:“好。”


    岑妄最後再看寧蘿一眼,依依不舍,但軍機在前,總是要離開的,他抬起幾乎快黏在地上的腳步,轉身就要離開。


    寧蘿道:“明日我來送你。”


    岑妄眼睛驟然一亮,回過頭,雙眼亮晶晶地看著寧蘿。


    寧蘿笑了下,方才慢吞吞地道:“一是為了告訴你我很好,你去了戰場不要擔心記掛,若因此誤了軍機,反而是我的過錯了,我不想灶這個孽。二來也是感謝你肯幫我,於情於理,我都該來送你。”


    她一五一十的把理由說得條理分明,兩條都在禮節之內,無甚男女私情,但岑妄還是激動地一步跨回寧蘿麵前,張開雙臂,在寧蘿還沒有反應過來前,將她納入自己的懷抱中,緊緊地擁抱住她。


    寧蘿尚且不習慣與他有這般親密的接觸,岑妄卻道:“明日我就要上戰場了,我定然會活著回來的。”


    想到戰場上刀劍無眼,實在危險,寧蘿那雙推拒的手卻不好真的去推岑妄了,但手到底已經伸了出去,再收回,似乎也不大好,於是她索性也在岑妄的肩膀上拍了兩下。


    “吉人自有天相,你定然能平安凱旋。”


    岑妄道:“等我回來。”


    他在寧蘿的肩窩處深深地吸了口氣,仿佛要以此記住寧蘿身上的香味,如此又過了會兒,他方才鬆開了手,雙腳倒退,目光仍舊停留在寧蘿的臉上,仿佛在用他的目光輕柔地撫摸著寧蘿的臉龐,直到最後寧蘿看不見了,他方才轉過身去,迅速翻身上馬,去了軍營。


    寧蘿看到岑妄的身影在牆角消失不見,才抬起手,摸了摸有些發燙的臉頰,然後轉身,快步向王妃走去。


    但在她開口告罪前,王妃已經笑眯眯道:“看著你們,仿佛看到了從前我送王爺上戰場時的情景,別說一步三回頭了,簡直恨不得跟著他去。”


    她一頓,用打趣的聲音道:“沒想到你們這一和離,感情倒是比從前不知好了多少倍,以我說,你們早該和離的。”


    寧蘿卻沒笑,道:“有些事我想與王妃單獨聊,整個故事有些長,可能要王妃辛苦一二了。”


    王妃聽說,也收了笑,道:“是整個故事,連同阿妄推說還不到時候,不肯告訴我的那部分嗎?”


    寧蘿點頭:“不說得詳盡些,我怕王妃不肯相信我是清白的,絕沒有投敵叛國之心。”


    王妃道:“你們這兩孩子,不知道背地裏我為你們操了多少心,如今終於肯與我說實話了,不再叫我打啞謎一樣地猜了,為這著個,我都願意熬這夜。走吧,去我屋裏說。”


    第六十五章


    岑妄一路縱馬回了軍營, 燕王已與洪真促膝長談,眼下正與部下再談論行軍的計劃。


    岑妄進了軍帳,幾人之間也隻是互相點頭示意, 又接著繼續談論。


    燕王是預備兵分二路,如今他們有了大阿王庭的確切位置,因此可以更從容點。


    一隊負責正麵奇襲, 另一隊則繞至後方斷大阿的後路, 務必要求一戰將大阿打得一蹶不振。


    而奇襲這隊,由岑妄帶領, 後方那一隊,則由桑至領兵。


    岑妄聽聞, 下意識掃了眼桑至, 燕王道:“岑妄, 你還有何意見?”


    岑妄道:“沒有。”


    燕王道:“那好,各位將領即刻回各自營地, 整頓兵馬, 務必在一個時辰後出征。”


    竟是連天亮都等不得了, 岑妄想到寧蘿說要來送他, 也知道是不能的。但好在他分得清事情輕重緩急,也沒有太多爭論, 而是立刻回去收整兵馬。


    這一仗, 打了三天有餘,錦端占據天時地利人和,直搗黃龍, 把毫無防備的大阿打得落花流水, 元氣大傷, 殺了可汗與王儲, 隻剩下個小皇子被殘餘部族護送著往更西北處逃命去,這輩子想要卷土從來怕是難了的。


    於是第四天,錦端兵□□旋,讓錦端人大出一口惡氣。


    王妃在了解事情經過後便當機立斷,封鎖了所有的消息。這與岑妄最初的設想很不同,王妃認為流言傷人,而且流言一旦產生,便是大羅神仙來,也很難控製流言的走向,倒不如從源頭徹底堵死。


    反正錦端出征在即,林深隨軍也不是不可以,戰場上刀劍無眼,他若是不幸犧牲了,也不算意外,既然能解釋他的忽然失蹤,又何必要與民眾一五一十地講清楚呢。


    何況,寧蘿與岑妄之間的事是說不清楚的。


    至於那夥計,本就不是林深所殺,要給他的家人交待,那個大阿人也盡夠了。


    寧蘿聽了很是猶豫,道:“如此,林深豈不是白得了一個好名聲?他不配的。”


    王妃道:“人都死了,一個虛名而已,談不上配還是不配。你要知道,死人是不會在乎這些的,隻有活人才需要,阿蘿,你需要這個名聲。”


    寧蘿抿住了唇,蹙起了眉頭,顯然並不是很認可這些的。


    王妃輕柔笑道:“小傻瓜,性子不要這麽直嘛。照你說的,林深上輩子害得我沒了夫君,我該更恨他,更不想給他這個虛名,但我還是那句話,活著的人永遠比死人重要,而且今生林深不是還沒有來得及做什麽嗎?那上輩子的賬,就算不到現在的他頭上來。”


    寧蘿聽出她的意有所指來,目光閃爍。


    王妃拍拍她的肩膀。


    這件事便這樣處理了,岑妄聽說好,也沒說不好,他同樣不喜歡林深,而且前世今生都有討厭他的理由,但若這樣方才可以將對寧蘿的傷害降到最低,他也不會阻止。


    反而有一點很讓他在意,他道:“阿蘿她竟然把所有的事都與你說了?”


    岑妄些許吃味。


    王妃道:“講得比較簡略,誰能想到呢,我還等著我兒子跟我開口,沒成想,還要從前兒媳那兒聽到真相。”


    她裝得更吃味,倒讓岑妄窘迫了起來:“母親不要再捉弄我了。”


    王妃道:“好了,有件事要與你說,關於阿蘿的。”


    岑妄下意識問道:“她出什麽事了?”


    王妃道:“沒出什麽事,隻是作為母親,我得給你一句忠告,喜歡阿蘿不是件輕鬆的事,你現在抽身還……”她掃了眼岑妄的神色,“大約也來不及了。也罷,我把醜話說在前頭,讓你做好心理準備。”


    岑妄道:“你說。”


    王妃道:“你是久在軍營裏的,有沒有發現很多老兵都有些下意識的反應。譬如你不能從背後拍他的肩膀,否則他腦子還沒有反應過來,身子就先給你來了一個過肩摔。”


    岑妄道:“嗯。”


    王妃道:“我覺得阿蘿的情況類似。她早些年被徐氏虐待,一方麵讓她很渴望溫情,會奮不顧身抓住一絲暖意,但另一方麵也讓她心生警惕,她會主動采取措施杜絕傷害她的事發生。就比如說你,你在上輩子傷害過她,所以她明知道上輩子的賬不能算到你頭上,也在相處後發現你與


    她所想的不一樣,但因為她在你這兒受過傷害,所以她依然豎起渾身尖刺在防備你,可說到底,你給她受了多大的傷害?我倒不是說言語的傷害不是傷害,但相較於言語的傷害,她防備的姿態是否有些太過了?”


    “這或許尚有辯解的餘地,但林深這件事,你就無法辯解了。阿蘿究竟愛不愛林深,我想,就算不愛,也是喜歡的,否則也不至於從上京跑來錦端找他,但是當她意識到林深是有害的,她依然可以不抱任何感情地站到了林深的對立麵。試問,誰能做得到?”


    岑妄艱澀道:“我也發現了,她很會壓製自己的情緒,大約是從前過得太苦了,發現情緒是很沒有用又很會拖累她的東西,所以才學會了壓製情緒,本能又理智地做出當下最符合她利益的行為。”


    王妃歎氣道:“所以你也是發現了的。既然如此,你也該明白,阿蘿渾身都是刺,你或許可以接近她,但真要軟化她,放下戒心,與你長久得近距離的相處,會很難很難。”


    岑妄沒立刻回答這話。


    想要寧蘿最後能接受他,岑妄想過,其實並不算難,寧蘿已經把她喜歡林深的緣由說得很清楚了,那些事,他也做得到。


    可這也僅僅是接受他罷了,但真要寧蘿真正意義上地接納他,岑妄恐怕可能需要用一輩子去努力,到了最後也不一定能完成。


    “但是,其實也沒有關係的。”岑妄自以為想得很明白了,“我和林深不一樣,我不會做傷害寧蘿的事,所以她沒有必要時常在我麵前豎起尖刺,既然如此,那尖刺也就不存在了。”


    王妃道:“你這與掩耳盜鈴有何區別?”


    岑妄笑:“母親,從前還是你和我說的,做人難得糊塗,與人相愛更是如此,人心更有汙垢,要真是一毫一厘都算得清楚,那徹底完蛋,因此要糊塗。”


    王妃歎道:“你既然都這般講了,我還能說些什麽?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不管你了。”


    等岑妄告辭離去後,王妃方才側過身,向著裏間道:“阿蘿,你可聽清楚了?現在還想走嗎?”


    寧蘿慢慢地從裏間走了出來,低著頭,沒說話。


    王妃道:“你覺得你和阿妄之間是一盤爛賬,算不清楚,也不適合在一起,須知阿妄根本不在意,他既然不在意,這盤賬,就不存在,你何必給自己背負這樣的重擔。”


    寧蘿卻知道這件事不能這樣隨便應付過去就算了,王妃畢竟是站在岑妄的角度上考慮事情,若是兩方屈從,岑妄也勉強算有個圓滿了,但是寧蘿深知這是對岑妄的不負責,更是對自己的不負責。


    許多事若是一味得裝聾作啞,反而會把尖刺越來越深地往肉裏按著。


    因此寧蘿打定了注意,她要離開錦端。


    *


    自從大阿被打跑後的七八年,錦端城的人們生活得很是滋潤,吃吃茶,閑談些城裏的新鮮事。


    春秋冬來的,這些新鮮事在她們嘴裏換來換去,隻有一樣扆崋是不換的,那便是燕世子岑妄究竟何時可以成親的事。


    這倒不是說岑妄一把年紀了,還未有心儀之人,其實她們很清楚,是有的。那便是醉仙樓的女掌櫃,隻是這女掌櫃的生意做的似乎很大,一年四季,倒有兩季都不在錦端,實在沒什麽時間與岑妄相處。


    但岑妄似乎也不著急,春冬時,女掌櫃不在錦端,他便幫忙照看酒樓的生意,等夏秋時她回來,他便時常去酒樓蹭個便飯。


    有時候飯後能看到他們沿街閑聊,有替岑妄著急的街坊鄰居問女掌櫃,究竟什麽時候肯嫁給岑妄。


    那掌櫃還抿著唇笑呢,岑妄就像生怕她被欺負了一樣,道:“還早呢,不著急。”


    見他都不著急了,旁人再急下去就顯得更像是個太監了,因此都不說話了。


    如此過了四五年,正值壯年的燕王以邊疆安穩,不想看倒黴兒子在眼前晃得心煩為由,一腳把他踹出了王府,此後兩年,錦端的人就再也沒有見著岑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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