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c市大街隨便盯上的這個人,竟把我們帶到xx礦,帶到南京,最後帶到s市這個偏遠的山溝裏來了,繞了好大一個圈子!他在xx礦、在南京的言行沒有什麽“異常情況”,不必記他,且看他回到s市礦務局機械總廠以後的事吧。如果不節外生枝,趙信書此“案”也就不了了之,以後慢慢傳出來,至多變成一個笑話,像“小老廣”的“紅豆”一樣供大家一樂罷了。s市礦務局機械總廠給c市公安局複函中所說的“如歸廠後發現異常情況,當即時函告”等語,不過是支應差事的套話,對趙信書這樣的書呆子,誰也不會再去注意他。可是,這時偏偏有這麽一件事,來了這麽一個人,於是,在趙信書還傻頭傻腦地盼著c市錢如泉給他來信的同時,他的背後,卻展開了一係列有關他的緊張活動,光廠黨委會就開了三次。s市礦務局從西德引進了一套機器。這套機器的安裝、調試、運轉都由機械總廠負責。去年年底,西德專家來洽談過一次,現在,機器運來了,專家也跟著來了。按合同,他要指導安裝,待試車成功以後才算完成任務。去年西德專家來,是由趙信書陪同當翻譯的。因為礦務局的技術人員懂得英語、日語的雖然很多,而懂得德語的卻隻有趙信書這麽一個寶貝。那麽這一次,能不能再讓趙信書去跟外國人接觸呢?


    請注意,在這篇小說中我們不但要把真實的地名人名隱去,還要把礦山的種類和機器設備的名稱隱去。因為隻要暴露一個實際名詞,有人就能從某份內部通報上查出整個事件的真相,這一來,對號入座的人就太多了。我們的小說也不叫小說,叫報告文學了。而報告文學是最難寫的,批評也不是,表揚也不是,總會遭到“違反真實”的指責。並且,我們如果把技術上的事寫得太細,不熟悉這種專業的讀者讀起來也會感到枯燥。幸好小說不是寫機器,而是寫人的;機器、技術的描寫我們就從略了。感謝相聲演員馬季給了我們靈感,他在一九八四年迎春晚會上表演推銷“宇宙牌”香煙,說是有一種新產品叫wc。這樣,我們幹脆就把西德運來的這套機器稱作wc好了。現在,wc機器來了,西德專家漢斯(這也不是他護照上的名字,而是我們給他起的一個最普遍的德國姓,就像俄國的伊凡、中國的張三李四一樣)也到了s市。還讓不讓趙信書去當翻譯,廠黨委會上煞費腦筋。


    “老趙這個人我很了解,”新上任的廠長、原廠副總工程師李任重思忖著說,“我和他一起工作了二十多年。說這個人縮手縮腳,工作沒有魄力,不主動,不能獨當一麵,我是信的。可是我不信他會搞什麽見不得人的名堂。這兩天我們討論來討論去,不就是為了c市公安局來的那封調查函件嗎?我看,那也並不能說明老趙有什麽問題。咳!……”


    說到這裏,李任重摸著剃得發青的下巴沉吟了。他瘦高個子,身材勻稱,年輕時一定很漂亮。如今已五十開外,兩鬢已經花白,自當了廠長以來,性格也比過去穩健得多了。並且,他是搞科學的,科學講究反證,但此刻他也拿不出什麽有力的反證來證明趙信書沒有問題;他的思維方式決定了他不能僅僅靠經驗、靠直覺辦事。於是他咳了一聲後,沉默了下來。冷場片刻,廠黨委副書記周紹文輕輕地歎了口氣,繞了一個圈子說:“唉!現在,社會上要比過去複雜多了。我記得報上還登過這麽一件事:南方哪個省的一個高幹,參加過長征的老紅軍,竟想把自己的女兒給香港的富商做小老婆。唉!真是……”“真是”什麽,他也沒說出來,言外之意是,社會比過去複雜了,人也會變得複雜起來,不能用過去的曆史來證明此人現在不會出問題。李任重看了他一眼,覺得他這個論據也沒有什麽說服力,便沒有理睬他的話,接著說:“我看我們還是早點決定吧,漢斯先生在s市已經住了三天了,總不能再拖下去。我的意見還是讓老趙去試試,萬一有什麽問題……”“萬一有什麽問題”怎麽辦?這位新提拔上來的知識分子領導幹部又傻眼了,自己也拿不出辦法,隻好焦躁地在皮椅上扭動了一下。


    “真要命!這種事又沒法表決的。”廠黨委書記吳克功拍了拍桌子。在我們看來,他長得卻有點像錢如泉,麵白體胖,是個心地寬厚的人。他也覺得這種事情可笑,一麵笑一麵歎息。


    “趙工這份怪電報真給我們出了個難題。不把它當回事吧,人家公安局都注意上了,那個錢如泉又是那麽種人。把它當回事吧,趙工又是這麽個老實頭子……嘿嘿!……”


    提到錢如泉,周紹文倒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用筆敲著記事本說:“哦,去年漢斯臨走的時候,有這麽一件事,不知你們還記得不記得?當時漢斯的確給我們出了些好主意,我們想表示表示謝意,送給他點什麽。可是他說別的都不要,隻要中國的一個小古董。這話也是趙工翻譯的。後來,我們花了四十塊錢買了一個仿製的漢朝瓦當送給他。他也不懂真假,高興得眉開眼笑。買古董這事,我記得去年黨委會的會議記錄上有……”周紹文向來是繞著圈子說話,但他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總能使人聽明白。果然,這種聯想引起了黨委成員們的注意,連李任重都警覺地皺了皺眉頭:是不是這個書呆子真的受漢斯私下的委托,代買什麽古董,這次趁出差的機會和c市的一個古董販子掛上了鉤,卻卷進一件違法案件中去了呢?……“嗯,這事倒是有的。”黨委書記吳克功點點頭,又搔搔花白的短發,帶著無可奈何的、會意的笑容說,“嗯,這裏麵,嗯,他們這裏麵,是不是……啊,有啥……哎,老鄭,這個漢斯會不會說英文呢?要會說英文,事情就好辦了。咱們廠好幾個工程師都會英文哩,哪怕由李廠長抽出點時間來陪陪他呢。”


    吳克功不愧搞過長期的政治工作,搔了搔頭就想出了這個李代桃僵的辦法。負責臨時接待外國專家的鄭副廠長埋在靠牆的沙發裏,用不滿的口氣回答:“這事我早就問過他了。他會英文,可是他說他是德累斯頓人,在國外,他向來不用英文說話。”


    “啥?德累……”吳書記詫異地問,“那不是德國?那跟不說英文有啥關係?會英文,又不說英文。這,這裏麵……”在這方麵,吳書記可又胡塗了。鄭副廠長懶得跟他解釋,埋在沙發裏喝茶。顯然這位副廠長、黨委委員有自己的看法,如果采取表決的話,他是會投趙信書的票的,但他卻不願在會上表態:管他呢!書記廠長決定誰去當翻譯誰就去吧!


    “德累斯頓是德國的一個城市,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被美國空軍炸了個一塌糊塗。”李任重見吳克功的窘態,看不過去,耐心地告訴吳書記。“也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漢斯才不在國外說英語。這也是他愛國主義的一種表現。”


    “何止於一塌糊塗!當時漢斯麵紅耳赤地說,他的父母就是被美國飛機炸死的!”李廠長說話了,鄭副廠長才用激烈的口氣補充了一句。他們倆的關係有點別扭。可正因為關係別扭,才能從反麵激出話來。


    吳克功總算明白了,但又搔開了頭。會議僵在這兒,和前兩次一樣,無法進行下去。


    “哎!老鄭,他跟你說這話的時候是用英文還是用德文的?”


    周紹文靈機一動,想到了妙計。但他還是不願直接說出來;他要引導別人往他的妙計裏鑽。


    “德文。”鄭副廠長眼睛都不看他,僅僅吐了兩個字。


    “那麽,”周副書記麵帶微妙的笑容,“他說的是德文,你怎麽懂得的呢?”“我怎麽懂的?我前天不就匯報過了麽?我隻好從省社會科學院借了個新分來的大學生!”鄭副廠長的潛台詞是:你別的事情記得倒挺清楚,前天的事你卻記不得了!


    “嘿嘿!”周紹文點點頭,眼睛橫掃過會議桌,朝大家一笑。意思是:這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李任重當即明白了,但他覺得這個辦法不妥。可是這時候他的腦子被古董、錢如泉、“黑炮”、漢斯、趙信書和“社會比過去複雜了”等等所幹擾,亂成一團,也沒有表示異議。吳書記兩眼還瞪著周紹文,不太懂得這位副書記的圈子。至於鄭副廠長,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這個會上。他當了多年的副廠長,工作勤勤懇懇,沒犯過大錯,可是這次調整班子,他還是副廠長,卻讓李任重當了正廠長,所以他抱定了冷眼旁觀的態度。這時,管財務的王副廠長忍不住了,皺著眉頭拍了拍記錄本。“行啦,行啦!”他不耐煩地說,“我看我們也別再討論了,就照周副書記想的辦法辦吧。老鄭,既然你已經請了一個翻譯,那就請到底算了。咱們頂多給他單位付點借調的勞務費和出差費,要不了多少錢。我告訴你們,s市的招待所愣敲竹杠,一套特級房間一天要我們四十多塊錢;機器還放在車站的倉庫裏,每天又要付錢,過期不取還要罰款!咱們坐在這兒討論,人民幣可是不停地朝外淌哩!”


    “嗯,老周的辦法倒是個辦法。”吳克功終於恍然大悟,高興地說,“既然請了一個大學生來,就讓他一直陪同當翻譯好了。老鄭,你再跟省社會科學院商量商量,把這事定下來。至於趙工呢,”他把臉轉向廠長李任重,“咱們也別難為他,還是要注意知識分子政策。你想,要是他沒啥問題,我們不讓他跟那個德國人接觸,對他也沒啥妨礙;要是他真有啥問題呢,我們讓他跟那個德國人接觸,不是倒給他提供了一個犯錯誤的機會,反而害了一個同誌麽?你說,是不是這樣?”


    李任重看著吳克功笑眯眯的臉,覺得這位黨委書記抱的態度還是與人為善的,心裏不覺有些感動。“好吧,”他點點頭。“我們目前也隻有這樣做了。”


    事情總算在第三次黨委會上定下來:趙工靠邊,找人頂替,趕快去接漢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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