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翊一聽,差點兒沒真哭出來:“所以隻是當時沒有。”


    薑月見被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頭痛,所幸也不好臉了,“啪”地一聲揍在兒子屁股上:“差不多得了!”


    楚翊就像泥鰍一樣,一溜似的滑落回了床榻,隻剩圓溜溜的黑葡萄似的眼睛還在一眨一眨,可憐地望著母親。


    薑月見冷冷哼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得著麽!做你的皇帝就行了!誰規定了我得一輩子當寡婦!”


    這一吼石破天驚,發人深省。小皇帝啞口無言。


    其實,他也希望母後能有個人來疼,可是,母後畢竟是太後,太後若豢養麵首,大家會怎麽想?


    父皇雖然很好,可他也沒做到保護他們娘兒倆,早早地就死掉了,母後卻還有好幾十年光陰呢……


    他這樣攔著,蓄意破壞母後的好事,是不是太自私了?


    可惜這個問題並沒有答案,小皇帝悻悻然地給自己拉上了被褥,轉過了身去了,背身向母後。


    知子莫若母,他這不是在鬧別扭,兒子乖巧,幾乎不與薑月見鬧別扭,他隻是有事想不明白,不知道怎麽麵對罷了。


    薑月見也沒打算他立刻就能接受,反正遲早有一天,她要還政予楚翊,剩下的路,他必須做為一個帝王自己走下去,而她終究會退場,從那以後,她一定要過自己想要的逍遙日子。


    當年老色衰之後,再物色什麽美少年,錦帳深處一樹梨花壓海棠,多少糟蹋了人家,還是早早地找了好。定下來,兩情相悅也罷,出於身體的刺激各取所需也罷,總強過一輩子吊死在一棵歪脖樹上。


    當然薑月見隻是這麽想,一定是蘇探微麽?那卻不一定,天下熙熙,莫非王臣,她廣有四海,可比眼前這一窪池塘大太多了。


    他既這樣了,薑月見免得他不自在,起身將金鉤上懸掛的簾解落,輕盈的帷幔落下來,遮住了裏頭朦朧光景,薑月見歎氣:“你好睡吧,也累了這一日了,明早母後帶你去京郊大營玩,你不是一直想去麽。”


    那裏頭傳出一道別別扭扭的鼻音:“好。”


    她會心一笑,還在這兒硬著呢,不知道心裏頭多快活。


    翌日,薑月見喚小皇帝起床時,誰知,他卻不應聲。


    楚翊一向聽話,骨頭跟他爹一樣硬,說卯時起,絕不多一刻,薑月見隔了簾子喚了半天,不見有動靜,驀地心頭一突,她扯開簾幔,驀然撞見一張熟睡的彤紅如血的臉蛋。


    “英兒!”薑月見伸手摸他的額頭,觸手滾燙,燒得厲害!


    薑月見呆了呆,立刻扭身傳人:“太醫!叫太醫!”


    陛下突然驚厥發燒,驚動了整座宮闈,少頃,太醫院眾司醫司藥魚貫而入,身著青色滾玄邊柳葉紋收腰道袍肩背藥箱的文士落在最後腳,一副太醫裝束,眉目依然沉靜,低頭跨過了最後一道漢白玉石階。


    作者有話說:


    楚狗對兒子是一點不著急啊,鄙視。


    第4章


    陛下驚厥發熱,這還是頭一遭,太醫院戰戰兢兢,出動了近乎所有能調動過來的人手,此際人潮裏三層外三層地往裏壓,整座寢殿悶得能滴出水了。


    經驗老道的妙手神醫為陛下看診,薑月見退到太醫身後,眼神黏在了寢帳之上,不敢分心挪動少許。


    烏泱泱的人也隨著太後,關注著陛下的病態,不敢吭聲一句。


    一群人中,蘇探微將藥箱背在肩後,彎腰低頭搭了一幅毛巾在手上,示意讓寢宮的侍女打了一盆水。


    薑月見嗓音沙啞了許多:“太醫,陛下突然昏迷高熱,這是怎麽了?”


    那太醫把脈半天,又不敢把話說得太死,便是薑月見所熟悉的那一套太極,接著便要去開方抓藥。


    人眼看便似要率眾而去,多麽輕佻!


    薑月見冷冷一步跨了上去,橫臂攔下:“隋青雲,哀家問你,陛下的病,你有無把握,他患的是何症,好端端在哀家寢宮安歇,怎會招致風邪,你敢是見哀家好欺?”


    隋青雲一愣,他萬萬不敢欺瞞太後,噗通跪倒下來,“臣罪該萬死!”


    太醫院裏,隋青雲還算是有幾分話語權,他這一跪,身後太醫院的便跟下餃子似的往裏跳,口中叫著的無非一句無能的“太後息怒”。


    “真是厲害,神乎其技,”薑月見鳳眸掃過一幹唯唯諾諾之徒,氣急反笑,“說不明白病症,就敢開方,陛下的龍體,爾等豈敢如此玩笑糟踐!”


    太後這是咄咄逼人,一句一頂大帽往底下扣啊!小皇帝自從生下來便身康體健,常年無病無災的,這還是頭回風熱高燒,雖然孩童驚厥,還不明白具體的緣故,但治法無外乎是祛邪、去火、散熱,難不成還能有別的法子?


    “母、母後……”床帳深處傳來小兒痛苦的囈語聲,上下牙齒磕碰的撞擊聲,讓這稚嫩的聲音斷斷續續,無比可憐。


    眾人心都為之一緊,薑月見急忙鑽進帳中去,握住了楚翊的小手,“英兒,母後在,在這兒,你疼麽。”


    實在擔心孩兒咬傷了舌頭,薑月見不假思索將自己的食指送了過去,讓他咬自己指節,可楚翊就算是疼得厲害,也不會張牙咬母後,他渾身直抽搐著打哆嗦,淚水像開了閘的洪水往外泄。


    “父皇,朕好像看到父皇了……”滿殿悄然,神情誠惶誠恐,驚詫至極,病榻上的小皇帝又哭又嚷,手不停地攥緊,又鬆開,再攥緊,“母後,朕是不是要跟父皇走了……”


    薑月見強行包住他的小手,厲聲道:“絕無可能!他若敢來,母後提著劍便將他打出去!英兒,你切莫胡思亂想,你會好起來的!”


    說罷,太後鳳眸更見天威,一眼橫掃過去,滿殿寂然瑟瑟,匍匐著不敢吱聲,太後越過一道道拱伏無違的背脊,眸光凝滯在了最後,那個正彎腰不慌不忙擰毛巾的青年身上。


    她一眼便認出:“蘇探微?”


    蘇探微將毛巾絞幹,聽太後叫喚,他轉過身,腰背還是那樣虔誠地彎著:“太後娘娘。”


    薑月見心裏奇異,“你——”


    “讓臣一試吧。”蘇探微十拿九穩地上前幾步,手中還握著那剛剛絞幹的雪白毛巾。


    薑月見不知為何,竟退讓了一步,留足了空間讓他能夠接近楚翊。


    蘇探微蹲在了病榻前,將冰涼的毛巾搭在了陛下紅得觸目驚心的臉蛋上。


    “你知道陛下是何病症麽?”


    太醫院這麽多能人,卻無一個敢擔這個險,他一個新來的司藥,居然有這個本事?薑月見將信將疑。


    蘇探微屏息凝神,從身旁取著銀針,澹然答複:“是小兒熱症驚厥,很常見。”


    他握住了楚翊的小手,仔細端詳了起來,這小孩兒的胖手跟一坨棉花似的,看著肥圓,實則握著輕飄飄沒幾兩,皮膚雪白細膩,仿佛能看透裏頭纖細的血管,這時薑月見才發覺蘇探微的神色有了一絲變化,凝重了一些,薑月見不禁心一提。


    “棘手麽?”


    “太後放心。”蘇探微找到了虎口上的穴位,銀針緩慢旋轉刺入。


    那一瞬間,薑月見感到那根明晃晃的銀針仿佛是紮在自己的身上,她的額角一抽,不由地倒抽一口涼氣。


    楚翊自呱呱墜地以來,從來沒遭過這樣的罪!


    她疼得揪心,寢殿的宮人太醫等得驚心,唯獨那小蘇司醫施針的手法竟一絲不亂,謹而又慎,在幾下針刺放血之後,病榻上風停雨歇,陛下恢複了神智,不再嚷嚷著看到先帝了這樣嚇人的話。


    蘇探微舒了一口氣,將銀針還去,起身半跪上床榻,雙手叉起陛下腋窩,將他抱著側身躺下來,為他鬆開衣襟,緩緩地揉捏胸口過血。


    “無礙了。”


    這個姓蘇的年輕人,不知道為何,今日是第一天上值,突然有了一錘定音的神秘力量,讓人說不清緣由,卻莫名信服。


    他微微一笑,“隋太醫,這下可以去開方了,就照風熱病症抓藥,不會有錯。”


    小皇帝被揉得怪舒坦的,雖然還燒得迷迷糊糊,竟發出了一兩聲享受的哼哧聲。


    滿屋子人都放下了懸著的心,恢複笑容,薑月見也是捏了一把汗,終於恢複鎮定,扭臉便挑眉嗬斥:“沒聽到小蘇太醫的話麽,還不速去!”


    隋青雲即刻謝恩,領一幹人親自去抓藥。


    薑月見扯開簾幔,也單膝跪上床榻,“蘇太醫,哀家來吧。”


    蘇探微為太後騰出空地兒,在太後為陛下推拿穴位時,善意且謹慎地出言提醒:“太後,微臣微末之身,剛入太醫院,僅僅隻是一名司藥而已。”


    薑月見不滿地蹙了娥眉:“哀家見你,比那一些飯桶醫術高明許多,即日起便升任太醫來吧。”


    她垂下眸光,仔細觀察著小崽子的反應,這會兒他倒是不舒坦地哼哼了,整個人跟喝醉了似的臉上掛著甜美到詭異的笑容,她不禁心裏痛快地呸了他一聲,卻久久沒等到身後回應。


    疑惑地皺起眉,隻見那身如孤竹的少年太醫,雙臂朝著自己一揖而下,正色萬分:“謝太後恩典。”


    薑月見也是一愣,突然想到這是大業今年新科的殿元,文中佼佼者,若入太醫院,今生的仕途也就是五品頂天了,而他本該是大有所為,可展鯤鵬圖南誌向的可造之材,卻因為陛下玩笑戲言,和她的幫腔,生生給這個年輕人拗斷了青雲之路。


    也就是如今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官員們無屍位素餐,都恪盡職守,朝綱才得以穩固,否則她和陛下出了很多昏招,樁樁件件都值得被言官唾罵。


    也要感激那個短命的,他雖是頭強牛,為了抵禦外侮把自己命搭了進去,但他昔年為政勤勉,選賢舉能,注入了不少新鮮血液,這偌大一個王朝,在突如其來的喪主之變後才得以迅速穩固。


    方才的喧嚷已平,此刻寢殿內所剩的都是心腹,薑月見仔細端凝起他的臉,若有所思。


    年輕人生得好,腦袋也靈光,一舉一動都自帶極致的優雅,眼睛細長,天生上揚,中和了屬於文士的秀逸儒和,在不經意的角度偶爾泄露一絲鋒利凜冽的味道。


    這個年輕人,看著……像一座險不可攀的高峰,征服它,有些難度。


    不過越難攀登的山,登頂後的風光便越瑰麗。薑月見有那個信心和耐性,等他心甘情願走入彀中,做她裙下之臣。


    藥很快煎好了一帖送上來了,碧玉青瓷的小碗裏盛滿了黑乎兒的藥汁,充斥著刺鼻的苦味。


    蘇探微要告退,薑月見攔住了他:“不急,等陛下退了熱哀家才放你走。”


    他好像有些無奈,又不敢說甚麽,隻好叉著手等在一旁,薑月見瞧著有幾分好笑,她右手端過藥碗,放在唇邊吹了吹,左手從小皇帝的後脖頸底下抄進去,將楚翊抱了起來,柔柔的嗓音混著鼻音,甚至多了一絲不可細聽的甜膩嬌慵,與之前雷霆萬鈞殺人覆手之間的太後簡直判若兩人。


    “英兒,喝藥了,喝了藥就會好,不難受了。”


    “……”


    周遭陷入了一團死寂。


    有人開始詭異地覺著,怎麽太後像在撒……嬌呢。


    不能,太後斷然不會對這麽小的孩子撒嬌。太後如花似玉,年紀正如仲春之桃,可她是太後啊!


    闃然無聲。個個如坐針氈,仿佛生怕聽了太後這般隱私的撒嬌後會被滅口。


    當事人好像穩如泰山,一個人似抽離於人煙之外,如玉樹亭亭,博山爐中一縷若有若無的煙霧騰挪,勾著他垂落兩臂之下無風自動的衣袖,一繚一繞,宛如仙氣輕籠。細看去,他眼光沉靜,薄唇卻微微翕動,神色複雜莫名。


    一個女人,一個年輕的女人,一個年輕的守寡的女人,當她不止一次地用那種如狼似虎的眼神盯著一個血氣方剛的貌美男人時,那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


    這位美得全身都散發女人味,進宮多年卻永遠學不會爭寵,甚至暗中期盼夫君英年早逝她好早早守寡的當朝太後,看中了他的皮囊,想要他做她召之即來的帳中孌寵。


    ……荒謬至極。


    作者有話說:


    楚狗:從《武帝本紀》活向了《佞幸列傳》。


    第5章


    吃過藥的小皇帝當天夜裏就發了一身汗,發汗之後退了燒,精神頭好多了,薑月見寸步未離的守著,直到他迷迷糊糊喚了一聲“母後”,她垂下了目光。


    楚翊的小臉蛋還是紅紅的,但摸上去已經不燙手了,薑月見把心放回肚裏,低聲道:“餓了麽,母後讓人給你做米粥吃。”


    這時寢殿裏隻剩下母子兩人和心腹女侍,楚翊掙紮起來,偷偷看了一眼外邊,發現沒人了,這時終於膽子大了起來,不滿地嘟起了嘴巴:“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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