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身,在國公府,在禁中,修煉得銅皮鐵骨。


    往昔趙氏叫罵時,她氣急上腦,如今,卻如同凝視一隻撼樹蚍蜉,心中實在激不起半點兒波瀾。


    倒是玉環與翠袖,著急地望著太後,盼望她下令,將趙氏這口牙給她鉗掉,省得她滿口汙言穢語,髒了太後娘娘的耳朵。


    薑月見這個被指著鼻梁骨痛罵的人倒比她們都冷靜,淺淺地拂開了視線,並沒有半分的較真。


    她甚至笑了笑:“這話你倒確實說得不錯。哀家的確是靠著先帝,方有今日。先帝椒房獨寵,願意為了哀家,不蓄姬妾外室,廢置六宮,情誼哀家領了,因此,替他和他的兒子看顧我大業浩浩山河,哀家認命。這就是哀家的命。”


    什麽命?她是說,她天生凰命?趙氏眼歪口斜,氣得差點兒中風。


    薑月見盯著趙氏宛如噴火的雙眼,鎖眉沉思片刻,對外道:“趙氏擅闖宮闈,尋釁太後,誰之過與?”


    那候在殿外的李靜唰地右眼皮狂跳,他登登登幾步跨上玉階,步入大殿,一臉驚惶:“臣,死罪!”


    衛兵皆知李大人這是要一肩承擔罪責,無不震驚感激。太後娘娘今日被趙氏所驚,是他們皇城衛處置不力,若娘娘不順心,其罪可重則削職。


    薑月見和善地微笑,蔥根白玉般的指節緩緩一勾,示意李靜起身。


    “自去領罰,三十臀杖,哀家恕你罪過,下不為例。”


    僅隻是三十笞杖而已,李靜心頭稍寬,吐氣,俯身下拜:“臣謝太後娘娘寬宥!”


    說罷便疾行大步而出,去領罰了。


    那趙氏看見,這麽一個魁梧彪形的將軍,對自己是仗勢壓人耀武揚威,對薑月見卻忠心耿耿,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就和家養的看門狗一樣,趙氏心頭也泛起駭然驚濤。


    三十臀杖,那打下來,天爺,真是能要命的刑杖!


    趙氏惴惴不安,頭都不敢抬起來了。


    身上被五花大綁,動彈不得,趙氏縮了縮脖子,在視野下出現那雙刺金描鳳的繡履時,再一次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時心頭無限後悔。明知道這個孽障沒心沒肝的,她上這兒來鬧一通,該不會她動了殺心?


    不能吧,本朝以孝治天下,她若是敢弑母,就不怕她的皇帝兒子有樣學樣?


    趙氏一邊心頭安撫自己,一邊又克製不住地恐懼,忐忑不安間,上首飄下來薑月見的似笑非笑的聲音。


    “趙嫻柔。”


    趙氏跟著這聲音心驚肉跳,打了個觳觫。


    薑月見溫聲道:“哀家知曉,你與薑岢母子情深,一刻難離,哀家故意迫使你們母子分別六年,的確不該,念在昔日國公府,你我也曾母女相稱的份上,哀家不計較你今日的失禮,許你個恩典。”


    趙氏揪起了腦袋:“恩典?什麽恩典?”


    薑月見道:“碎葉城乃國之重鎮,西陲要塞,直抵西域,守城將士的辛勞,哀家看在眼中。念在駐守六年的份上,哀家許你即日隨子赴任,不必繼續與兒子天各一方了。公府這邊若不同意,哀家來勸說。”


    “你!”


    趙氏氣得說不出話來,動也動不得,這下嘴角一抽,居然真的中風倒了下去。


    被氣得癱了半邊臉的趙氏躺在地上,隻剩眼珠子還間或一輪,薑月見拂了拂手指,善意地吩咐:“帶她下去,讓太醫幫著治一治。”


    女官回話:“遵命。”


    薑月見這時想到有一個現成的太醫就在自己身後,眉梢若蹙,低喃道:“好好兒地,偏偏傷了他。”


    一拂玉指,那趙氏就被宮人利索地拖出了大殿,人影遠去。


    薑月見又看了一眼典櫛被趙氏咬傷,沁出了血珠的手背,一聲歎息:“瑞香,去拿些傷藥吧。”


    瑞香眼冒濕痕,怯怯地福身:“多謝太後。”


    散了潮水後,薑月見走向內殿裏旁逸斜出綠意盎然的盆栽,盛放綠植與太湖石的香幾上,有宮人留下的一盆清水,和一方架在盥盆上的毛巾。


    她瞥眸看了眼還站在殿中的男人,“過來。”


    蘇探微走過去,停在千姿百態的太湖石旁。


    薑月見垂眸,素手伸進盥盆,將毛巾浸在盆裏吸飽了水,提上來,雙手絞幹,對還別扭的男人歎道:“近一點。”


    聽話的蘇太醫,又近了一點兒,可他的臉色真是不好看。


    大抵今日被趙氏惹惱了,誰讓他非得挺身而出逞這個英雄。


    可是刹那之間,電光火石的功夫,人根本來不及思考,他的身體是出於本能這樣做的,盡管被趙氏那隻髒兮兮的臭鞋給砸了,是多不光彩的事,他心知肚明。


    他心裏一定也在懊惱。


    想來可知,這麽一個清傲自貞的男人,方才大殿上眾目睽睽被扔了飛鞋,心裏有多崩潰。


    可薑月見心情卻似很不錯,絞幹的毛巾用指腹裹了點在他的胸膛衣襟上,不記得是不是這個位置了,象征性地擦了擦,在蘇探微垂眸之時,聽到一聲戲謔的笑語。


    “小髒貓。”


    那一瞬間,他簡直無語凝噎。


    太後娘娘垂眸認真地擦拭他的衣衫,左臂不動聲息地繞過了他的腰後,從背脊滑過,半虛半實地,握住了他的勁腰。


    作者有話說:


    被太後娘娘狠狠寵愛吧小髒貓!


    預收文推一波:《銀燈映玉人》


    文案附在評論區置頂~


    第29章


    太湖石含煙吐霧, 一縷乳白的香灰沉墜下來,猶如繚繞在她瑩潤的指尖。


    薑月見盯了他的臉片刻,笑盈盈地將掌心的毛巾仍回盥盆裏, 另一手還輕薄不肯放, 隔著薄薄的一層佛手青彈花衣料,拇指與食指不輕不重地,掐了他一下。


    那地方正是人的癢癢肉, 饒是蘇探微,也不禁破功。


    “嘶——”


    可偏偏又不能生氣, 別提多鬱悶。


    靜寂的內殿之中, 落針可聞,本該撫定人心,可薑月見卻悠悠扶額, 眸光掛在他的臉龐上, 半晌, 她吐氣如蘭, 嗓音輕柔地道:“今兒到底是怎麽了?平日裏不會跟哀家較勁的。”


    他自然不答話。


    薑月見回憶前塵,又道:“前日夜裏你離去時,哀家睡著了,那時候的事?哀家睡相不佳,若是有什麽怠慢的地方, 小蘇太醫還請寬容則個。”


    “……”


    她怠慢的, 何止是他。


    蘇探微欲言又止, 一聲也不吭。


    薑月見終於敗下陣來, 歎氣, 也鬆開了臂膀, 回到自己的案前, 肘撐桌沿,掌心托起香腮,眼波明媚地望向他,薄粉敷成的臉頰,猶如海棠醉日,芙蓉爭春,細膩的肌膚盈盈然綻出雪光。


    “不過,”她溫聲道,“哀家還是要謝你,若不是你,一國太後今日受辱,傳出去隻怕不好聽。”


    他靜默少頃,提手道:“太後見辱於趙氏,縱然折損威信與顏麵,亦無法重懲生母,是兩難。”


    薑月見捕捉到了要點:“你是為了哀家,不陷入這兩難的境地裏?”


    蘇探微一瞬沉默,神色無異,回:“是。”


    薑月見神色開懷,曼語道:“過來。”


    他便又隻能走過去,薑月見留足了一方空位,令他挨著自己入座,蘇探微深吸一口氣:“臣惶恐。”


    薑月見揮了揮指尖,攥住了他的一截衣袖,“囉嗦什麽,哀家讓你坐,你便坐了。”


    他無可奈何,隻得將身低下來,被她死死地抵在虎皮大靠的角落,剛落座,他的脊背便被推到了扶手邊緣,被冰冷而又堅硬的鑲金箔的環形鳳尾扶手硌住了背肌,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薑太後宛如獅子貓般溫馴地雙肘壓住他胸膛。


    和之前想象的一樣,這幅輕薄的衣衫底下,果然是觸手堅實緊繃的塊塊肌肉。


    甚至,指尖遊走,能順著凹陷崎嶇的痕跡勾勒出胸腹肌肉的曲線走向。


    四隻腳都從椅靠下翹了起來,騰空著,毫無落地的真實感,薑月見的腳尖抵在他的脛骨上,柔軟的雙手仿佛無力一般,隻得掛住他的頸後,歪頭靠在他的鎖骨。


    這一切看起來,就像一場猝然不防的意外。這動作偏偏又設計得妙到毫巔,一絲都不多。


    薑月見的確擅長勾人。


    記憶猶如深夜漫漲的潮水淹沒了他的此刻感官,他輕輕閉上了眼眸。那時候她剛剛進宮,一切都還陌生,不穩固。她隻有想方設法地攀住他,避免他後悔娶了她,將目光投放到其他人身上,她也是這樣,手段百出,花樣繁多。


    溫香軟玉,依偎鶯語,作為正常男人,他隻能說——


    受用無窮。


    薑月見等到他終於閉上了眼,抬頭,臉頰向著他緩緩湊近。


    身下的人,眼睫不穩,溢出了一絲顫抖。真有意思,就像林間被猛虎盯上的小鹿。


    他沒嚐試過女人全權主導的滋味,一向僅憑自己喜好隨心所欲,他所習慣的床幃間的薑月見,一直是嬌羞可人的,用軟而沙啞的聲音求著饒的。


    絕不是現在這樣,將他當作完全下位的臣子,去發號施令,讓他根本無計可施。


    但蘇探微恥於承認,他居然意外不排斥這種陌生的體位,甚至隱隱有些心懷刺激。


    然而想象之中的吻並沒有落下來,許久,他睜開眼睛,隻見太後的臉早已越過了他的頭頂,伸臂去拿他身後的什麽東西。


    他怔忡了片刻,意識到自作多情了,俊臉不受控製地窘得發紅。


    薑月見手肘抵在他胸口支撐重量,右臂勾住了椅後的插瓶,從中取出了一卷丹青,當她退回去時,瞥見他潮潤泛紅的俊顏,那一瞬間,太後發出了一道愉悅的笑聲。


    那笑聲,就如一記鐵掌摑在人臉上,疼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小太醫在期待什麽呢?”


    “……”


    係繩抽開,展起畫軸。


    入目所見,是一幅水墨丹青。


    畫中之人,長眉如劍幾乎刺入兩鬢,深邃的雙目,線條流暢的薄唇,神情平淡,畫出來的上半身屬於文士風流的打扮,是一個正伏案書寫的青年。


    但這個人看不出是誰,更像是一個融合了幾個人五官的縫合怪,說英俊,也是有的。蘇探微感到胸中一陣急促的跳躍,宛如鼙鼓一般。


    “這是先帝。”


    薑月見小意地將畫在他麵前展示。


    可蘇探微看了許久,沒覺著這是楚珩的臉。


    薑月見凝眸觀摩他的反應,半晌,她無奈地歎氣:“哀家當時滿腦子想的都是先帝,誰知道,一不小心,還是畫成了探微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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