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他決意伸一伸懶腰,緩解酸麻的肢體之際,耳中卻落入了一串誘人低啞的輕吟。


    那聲音非常熟悉,但也非常陌生,應該是他一個熟悉的人發出的陌生的聲音。


    隋青雲撥開了一叢墨綠斑斕的樹葉,看到山腰裏溪水畔,支著一盞明黃的宮燈,燈將燃盡了。


    一男一女,正在互相絞殺……


    隋青雲一愣,他立刻伸手捂了自己的眼。


    他沒看錯麽?


    不,他一定是看錯了。


    怎麽可能是太後娘娘呢。太後娘娘端莊自矜,高貴不可攀附,她是神仙呀。


    隋青雲呆呆地,將指頭縫撥開少許,目之所及,重重疊疊的衣袂,和如瀑般亂堆成雲的青絲間,浸潤了香汗的臉蛋,白皙秀美,稍稍地偏向了自己的方向,鳳目瑤鼻,嬌麗燦爛,不是太後又是誰?


    生怕多看一眼,自己要被太後和蘇探微發現,隋青雲慌不擇路,一頭紮進了小路,惶惶然地往回走。


    這一連串簌簌的動靜,終於驚動了太後,她偏過視線,平息了呼吸,“是誰?”


    蘇探微擦拭掉太後娘娘額間臉頰上晶瑩的汗珠,挑唇:“也許是走獸。”


    他最好是在嚇唬她。薑月見頭皮緊繃,穿上外衣,將亂糟糟的發往背心一攏,便道:“哀家要回去。”


    男人將他摟回去,溫柔地道:“但凡娘娘還能走得動路,都是微臣的失職了,臣抱你回去可好?”


    薑月見臉頰泛著紅暈,“這裏無人,你可以抱哀家,等到了玉環那邊,她會帶哀家回去的,便不用你了。”


    男人聽出了一股濃濃的過河拆橋之感,不悅地皺起了眉:“看來臣在娘娘這裏,真的很見不得光。”


    薑月見不知想到了什麽,破涕為笑,將眼眶底下的淚痕擦掉了,悠悠瞟了一眼過來:“報應。”


    他知是自己太過孟浪,可誰讓她又是如此美好,她這般投懷送抱過來,這天底下絕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抵得住誘惑。


    蘇探微絕不認為自己是什麽聖人,他也隻是一介凡夫俗子,對於蘇探微這個身份而言,太後娘娘更是如同山間明月,可望而不可即。


    世間最難消受,不過美人恩。


    她的梨花含雨,如同灑落他心尖上。


    蘇探微將太後娘娘輕輕抱起,承認了自己的罪過:“臣褻瀆娘娘有罪,還請娘娘恕罪,從寬處理?”


    太後娘娘低垂螓首,本在思索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卻不禁眸風一蕩,從遠處黑暗的夜色之中,窺出了幽幽的碧眼。


    她霎時身體一驚,“狼!”


    蘇探微皺眉,抬眸,這暗夜之中,不止一雙綠色眼睛,而是足足有七八頭狼,正冒著看到食物的興奮的光,沿著溪水尋了過來。


    旻山多走獸,還有不少,是當年楚珩為了一展軍卒風采特意放歸山野的小獸,過了幾年,曾經的幼獸都已成長起來,正當壯時。


    蘇探微抱住薑月見的身子,帶她徐徐起身。


    那些野狼,聞著新鮮的味兒,向著這邊逐漸逼近,幽冷的眼睛宛如祖母綠般的寶石映著淡淡輝光,發出震人心魄的冷意。


    薑月見的身子在發抖,指節攥緊了男人的臂膀。尤其是此時,她腳下連一雙完整的鞋都沒有,一隻腳還赤著點在草叢裏。


    太後失了鎮定,胸腔撞得厲害。


    怎麽辦?


    她聽到蘇探微冷靜的聲音傳向自己耳朵:“嫋嫋。”


    她抬起頭,隻能看到他背影,淵渟嶽峙。


    心裏像是突然得到了安撫,她可以信賴他,完完全全地信賴他。


    蘇探微捉住她的一隻柔荑,放在身後腰間,沉聲道:“一會,我會吸引狼群所有注意,隻要我叫你跑,你便往回跑,不要回頭。到了玉環那裏,找到巡邏的衛隊,將他們叫過來。”


    薑月見不放心,忐忑不安地抓緊他的手:“你會沒事嗎?”


    讓他一個人留下,麵對整個狼群嗎?


    蘇探微勾唇,嗓音低沉,十分悅耳:“可以相信我。嫋嫋,相信自己的男人。”


    作者有話說:


    好不容易有個耍帥的機會,當然要上啊。


    第48章


    薑月見相信過自己的男人, 三年前,送他出發去戰場的前夕。


    那時,鬧了一年多別扭的夫妻, 在一片紅燭杲杲的寢殿裏, 她為他踐行。


    星鬥漫天,已經快到了時辰,薑月見親手將玄甲與披風為他係上, 在堅硬的鞶帶上掛上了一條瓔珞如意穗子,盼他早日凱旋。


    素手婉婉, 如穿花繞蝶, 係得一絲不苟工工整整,可就是慢,太慢了, 似乎在刻意地拖著時辰。


    到了最後, 他握住了她的手, 對她說了三個字, 也是:“相信朕。”


    她相信了他,可是,他沒做到。


    他沒回來。


    回來的隻是一副靈柩、一套衣冠,一柄染血的劍,還有那條她親手係上, 已經斷裂褪色的瓔珞如意穗。


    今夜一切, 恍如隔世。她又想起了那個夜晚, 此後數百個深夜裏, 她都會回想, 倘若那天, 她不做那個體麵尊嚴的皇後, 用一切手段,把楚珩留下來呢。


    後來的事,是否便不會發生。


    可她沒有那樣做的原因,終究是因為她知道,那時候胡人騷邊已經到了無可容忍的地步,不能再有和親的公主在界碑前淚灑故裏,而楚珩也是她留不住的男人。


    她是不得已選擇了相信。


    今夜,她也隻能這樣選。


    蘇探微握住她柔荑的手指驟鬆,徹底放落,他低聲道:“嫋嫋,將簪給我。”


    今夜出來本是散發的,但薑月見怕回去時弄亂了發被人瞧見,因此暗中帶了發帶與金簪,方才激烈的碰撞間,簪子的尖端刺向了他腹部的皮肉,被他看到了。


    薑月見毫不遲疑,把懷中的金簪取出,遞了上去。


    蘇探微握住簪身,她不知他要做什麽,卻見他朝前走了幾步,與逐漸逼近的綠眼睛愈來愈近了,薑月見眼眶發顫,見他突然舉起手,金簪朝著掌心用力一劃。


    鮮紅的血液霎時噴湧而出,塗滿了手掌,沿著掌心的紋路一顆顆滾落。


    薑月見驚得十指捂住了唇。


    嗅到鮮血腥味的狼群顯然更加亢奮,蠢蠢欲動地對視著,圍攏住蘇探微,一擁而上。


    就在那一刻,蘇探微揚聲發出指令:“跑。”


    狼群被染血的男人吸引,薑月見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她咬牙,摁住骨骼肌肉的戰栗和驚悚,轉身便向著黑夜盡頭山腳下的燈光跑去。


    薑月見一氣跑了許久,來時完全不覺得,玉環距離自己所在的地方竟是如此遙遠。


    她的雙腿如灌了鉛一樣抬不動,一邊跑一邊呼喚玉環,好在玉環隔了老遠聽到了太後娘娘的呼喊,並聽出娘娘口吻不對,上氣不接下氣,似乎正在狂奔,擔憂娘娘安危,立刻將附近巡邏守衛都叫了過來,循聲向太後會和。


    薑月見隻顧拔足狂奔,夜色漆黑看不見腳下,她踩到一塊鬆動的石頭,石塊滾動間,身體重心被晃倒,太後一跤跌在了路麵。


    坎坷的石子路,扭傷了踝骨,霎時劇痛蔓延,薑月見呼出了聲音。


    好在玉環事先已經發現了娘娘的方向,帶隊迅速過來,玉環正要將娘娘扶起身,薑月見推了她的胳膊肘一把,道:“去那邊,有狼,他一個人……”


    太後娘娘因為慌亂和疼痛已經語無倫次,但玉環了解太後,瞬間反應過來,立刻吩咐左右過去。


    巡邏的衛兵帶隊朝黑暗中壓進,還沒等走近,便聽到一聲聲野狼的嚎叫,無不心頭發怵,眾人舉著火把在身前探路,未幾,那狼叫聲轉為了哀嚎,似乎正被什麽痛擊,一道急促淒厲的慘叫聲過後,便徹底消弭。


    走近,才發現戰鬥已經結束了,場麵混亂不堪,到處是野狼的屍首,彌漫著一股衝鼻的血腥氣。


    火把熊熊的光照著,映出男子半跪在地麵的背影,他屈膝抵住狼腹,將金簪從屍首腹部抽出,血染了滿手。


    狼的血液溫度比人要高許多,觸手有些燙,他放在鼻尖嗅了一下,惡臭逼人。


    便皺眉不動聲色地到溪水邊,將自己的手在流動的清水裏洗濯幹淨。


    衛兵何曾見過這場麵,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滅了一整個狼群?


    蘇探微將唇角的血跡也清理了,步履穩健迎著火光而來,“娘娘回營了麽?”


    這不知道。


    剛才娘娘在下山的路上跌了一跤,他們沒等上前照看,便被娘娘使來救他。


    但現場的情況是,蘇太醫根本就用不著他們救援,他們還來遲了一步,狼群的威脅已經解決了。


    蘇探微沿來時的路下山,在半路上便見到了坐到在泥麵的太後,她身旁僅有玉環在看顧,他加緊了腳步,上前,蹲跪在地,扶住了她的藕臂:“太後。”


    薑月見的眼光濕濛濛的,婆娑間,看到了他歸來的身影,聽到了耳邊熟悉的聲音,七上八下的心突然落回了實處,再也忍不住,張開了兩臂,擔心驚悸地撲進了他的懷中。


    一陣壓抑得極低、極低的嗚咽聲,堵悶在他的懷裏,溢出了輕淺的一縷。


    她的身子在戰栗,發抖,怕得厲害。


    蘇探微勾住唇角,輕聲道:“娘娘,他們該看見了。”


    那瞬間,薑月見什麽都不想管,看見便看見了,那又如何!


    但那畢竟隻是一瞬間的功夫,太後娘娘找回了理智,手臂鬆了一點兒,鼻音濃重地道:“哀家摔了。”


    因為鼻音太濃,聽起來不像是疼的,倒似在撒嬌一般。


    蘇探微含笑,長臂抄過娘娘的腿彎,將她從地麵淩空抱起,薑月見輕呼一聲,人如同一團有形無質地絮雲,用不了二兩力便能將她掬住。


    太後紅唇微翕,想說什麽,但又克製住了,看見他還能笑得出來,心裏雖然不忿,但還是寬慰了幾分,指揮著他人道:“哀家走不了路了,抱哀家回去。”


    這話看似是說給他聽,實則是說給正源源不斷趕回的巡邏衛隊聽的。


    “遵命。”


    蘇太醫抱著一個人行走在漫漫林路間,穩健得不像話,完全看不出適才力戰群狼。


    薑月見這還是第一次被一個男人這樣抱著行路,此時時辰雖然已晚,眾人都已安歇,但巡邏的軍隊仍然在繞營而走,這一夜不少人都看見了,太後娘娘鬢亂裙褶,是由一個男人橫抱著帶回營帳的。


    這一晚過去,不知要傳出多少竊竊私語聲。


    不過好在,山道上遇狼,多少能遮掩幾分,旁人不打緊,唯一重要的是她天真單純的兒子,要如何糊弄過去,不對他“蘇哥哥”起疑才是。


    步入溫暖明亮的王帳,蘇探微快了兩步,將太後娘娘安置在行軍床上,熟門熟路地找來了他先前留在她帳中的藥匣。


    她平日裏用外傷藥比較少,在深宮鮮少能受什麽皮外傷,是因為出宮,他才特意替她備了一些,算是有備而無患,此刻確實派上了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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