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終於落山了。


    世界一下子變得漆黑。黃河,被呼呼的風聲所驚醒,在寬闊的河床上輾轉著,發出一陣陣奮力前進的吼聲。“呼隆!”一大塊河岸崩塌了。隨著隆隆的巨響,又撲來一股股泥漿的土腥氣。黑色的夜滲透了宇宙,四麵八方是一團無邊無涯的混沌。雖然頭頂上還有寥落的星光,可他仰臥在驢車的欄板上,對它們久久凝望之後,竟發現它們是在自己的腳下……


    每一個人的一生都可以分為前後兩段,有的界線比較明顯,有的界線不那麽明顯。他趴在河岸上把所有的眼淚都放光以後,心裏雖然輕快了,但也明顯地進入了自己的後半生。


    領導幹部把他扶回莊子。第二天,他女兒就發現他原來黑黝黝的頭發裏奓出一根根白發,像枯焦的玉米須一樣卷曲著,特別顯眼,後來,那兩排值得驕驕傲的堅實明亮的牙齒也逐漸動搖。莊戶人叫“火牙”或“蟲吃牙”。蟲首先吃了大牙,然後循序漸進,一顆顆往前吃。現在,蟲已經吃了他六顆牙齒了。


    一九六八年,縣上前前後後成立各級革命委員會,鑼鼓聲、鞭炮聲不絕於耳。因為絕大多數人都不了解他這個“農民赤衛隊”的火爆脾氣的“司令”怎麽會曇花一現,竟對王一虎沒有一點反抗的表示,就乖乖地跑回魏家橋仍舊當他的莊戶頭去的內幕,所以醞釀縣領導班子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敢提出他的名字。而那一年卻是所有文化大革命裏的風雲人物彈冠相慶的一年,如那時沒撈個一官半職,則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由此,他也就在“官麵”上一蹶不振,位不過大隊支部書記,名不入國家幹部的登記表。


    他呢,自韓玉梅出事以後,自老幹部一個個離開魏家橋以後,他的心既感到空虛,又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恬然淡泊。離開魏家橋的老幹部,全是由省裏開來的小臥臥車接走的。他保護過他們,他和他們談過心,他又替他們捆鋪蓋,搬行李,高高興興地送走他們。他看到了他們的興衰榮辱,也同時覺悟到自己過去的野心和領袖欲是十分幼稚可笑的。這樣的老革命,尚且要受一番這樣的折騰,自己算什麽呢。一個兩腿泥巴的莊戶人,還是老老實實地領著大夥兒在田裏受苦吧。


    一九七一年,省上組織農業勞動模範、先進社隊的幹部去大寨大隊和下丁家大隊參觀學習,他得到了一次外出的機會。


    大寨大隊和下丁家大隊哄哄學生娃娃、機關幹部、工人群眾跟“外國貴賓”還差不離,在幹了一輩子農業活的老莊戶眼裏,一眼就看出了毛病。他給大寨算了一筆賬:一共才種四百多畝地——而他的大隊連“黑田”在內有四千多畝——就憑它打那麽一把把玉米、穀子,要修那麽大的工程,休想!


    “真是孔子門前賣詩書,魯班門前耍斧子!苦了錢了,還組織這麽多人來學習哩!”他暗地裏想,“就把參觀學習的人拉的屎尿給魏家橋,我也搞得比大寨好!”


    但是,這次參觀畢竟使他大開了眼界。他平生第一次走出這麽遠的路,第一次見過這樣大的世麵,第一次從鐵橋上越過黃河。車過濟南鐵橋的時候,人告訴他,黃河快要出海了。他憑窗遠眺,隻見河床寬闊宏偉,河水浩浩蕩蕩,火輪船和帆船在上麵往來穿梭,河兩岸聳立著櫛次鱗比的廠房,突突地冒著白氣和黑煙,這使他這個半輩子蟄居在窮鄉僻壤的莊戶人激動不已,他心裏也像是在突地冒出點什麽;再望遠處,在東方的天幕腳下,黃河的盡頭在一片乳白色的迷蒙的蜃霧中洶湧起伏,就和一種思想從他意識的邊緣上正在努力成形時的情況一樣。


    而他這種思想正式成形,是在碰到吳尚榮的時候。


    那一天,他剛從班車上下來,提著一網兜山東梨,背著一挎包參觀學習的紀念品,在縣城廣場中心的語錄塔下坐著,想找一輛去河邊的拖拉機或大車捎個腳,時令正在八月,又值中午,陽光灼熱,語錄塔下隻有一個狹窄的三角形的陰影。柏油馬路冒著黑光黑光的油汗,臭氣熏人。白楊樹的葉子上積滿灰塵,無精打采地耷拉著,紋絲不動。街上空蕩蕩的,賣冰棍的也不知躲到什麽地方去了。他掏出一個梨,用手掌擦了擦,啃了一口,掉過臉把渣子吐到語錄塔的另一麵,而那邊陰影下馬上伸過來一個蓬頭垢麵的腦袋。


    “喲,是魏書記。”


    “咦,是你?”他也感到奇怪,“你這在兒幹啥?”


    “我在等縣革委會上班哩。”吳尚榮彎著腰過來,坐在他旁邊。“我從老家來了半個月了。”


    “這幾年,你混得不錯吧。”他斜眼打量了一下吳尚榮:現在這個風雲人物一身塵土,滿臉帶著在各種天氣下跋涉和漂泊的痕跡。


    “唉,還說啥哩。”吳尚榮撇撇嘴,以他鄉遇故知時的表情說,“這三年,戶口戶口報不上,糧食糧食沒吃的。給人打零工,掙點錢買紅薯,還要來回跑一百多裏路。火車上不敢帶,也沒錢起票,隻能扛著走……這罪孽就別說啦,老二老三還好,那大小子在這兒白麵細米吃慣了,現在見了紅薯就哭。唉……”


    “那你找縣革委會有啥用呢?”


    “當初給我開除了,明明是個錯案,這你魏書記最清楚——那次沒你魏書記,我也沒命了——現在,文化大革命進入後期了,我來找找,還想回來。”


    “那你就去找唄。”他望著縣革委會森嚴的大門,淡淡地奚落吳尚榮。


    “唉,找啥哩。找了半個月,沒一個人答理我,都說比我大的案子還堆在那兒哩。噯,魏書記,”吳尚榮用和那天在暗室裏說話的腔調截然不同的語氣說,“你能幫我一把不能?你魏書記救人救到底吧。”


    “我咋救你?”他扔掉梨核,在褲腿上擦擦手。“現時縣革委會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啥‘老中青’,跟你一樣,全是造反的……噯,那裏麵不也有你的老戰友麽?”


    “嗐,啥老戰友!後來都成了對立麵了。”吳尚榮自嘲地搖搖頭,“魏書記,我也不是求你去說話。一提到我,那幫人跟吃了葡萄喝了醋一樣——倒了牙了。我隻求你給我找個能把我家的戶口落上、有碗飯吃的地方。”


    “唔,”他又掉過臉,用估價的眼光看看吳尚榮。“可我們大隊隻有農業活,你幹麽?”


    “為啥不辦工業呢?”吳尚榮的臉變得生動起來,“我們老家,社隊都辦起了工業哩,機修、製造、加工、塑料……還挺全。我是落不上戶,落上戶人家搶著要我。你魏家橋大隊在全省是數得著的富隊,辦工業還犯難?”


    “這尕子跟我想到一起去了!”他高興得幾乎要拍大腿。但一瞬間又想到吳尚榮在他紅纓槍下的表現,即刻把已經在臉上展開的笑容變成冷笑:


    “嘿,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咱們省,現時哪一個社隊不就靠那一把把糧食,還辦工業哩。這麽說,你是不願幹農業活囉?”


    “唉,不是不願意幹,現在還談得上願不願哩?”吳尚榮說,“我是可惜我這一身本事。不是在你魏書記麵前吹牛,車、銑、刨、磨、鉗,汽車、拖拉機、水泵、電動機,我沒不會幹不會修的。”


    他知道吳尚榮不是說大話,過去在縣上他就耳聞這是全縣的一個“技術權威”。


    “那麽,好吧。”他看見吳尚榮眼睛老盯著那一網兜山東梨,於是掏出一半,塞在吳尚榮沾滿油灰的挎包裏。“看在咱們一頓飯的交情上,我也不埋沒你。喏,這點梨,我再給你十五塊錢——多,我也沒帶——你到省上縣上再跑跑去。你要找上了能賣你技術的地方,就別來,以後叫人把錢捎還給我。要是你的技術賣不出去,你就到魏家橋來找我。”


    他回魏家橋了。


    頭幾天,他高枕無憂地在家裏等著。他料定吳尚榮非來找他不可——熟悉吳尚榮的人都不敢要他,不熟悉吳尚榮的人又要看他的證明,而肯定吳尚榮身上連巴掌大一片蓋紅戳戳的紙都掏不出來。可是,十天過去了,半個月過去了,吳尚榮還不見影子。他又暗暗埋怨自己:為啥當時不把這尕子抓過來?呸!忘了他是外鄉人了,他為啥就非來魏家橋不可?羅寡婦說得對,外鄉人的衣胞都是撂在家門外邊的,隻有咱們這一帶人養下娃娃,衣胞才埋在門檻裏麵。所以外鄉人能到處跑,四海為家,隻有咱們這兒的人跑到天涯海角還得回來。


    一天黃昏,紅日漸漸西沉。他正躺在炕上自怨自艾,忽聽門外一陣激烈的狗吠。他心中一動,趴在窗台上一看:果然是吳尚榮來了。


    半個多月不見,吳尚榮更狼狽了。那個肮髒的挎包帶子也斷了,正用它甩著打狗;跟抹布一樣黑的襯衫,本來還有兩顆扣子,這趟來,連一顆也沒剩下——這副模樣,怪不得狗要朝他叫喚哩。


    他先讓狗對吳尚榮咬一會兒,趕緊打發他在家過暑假的女兒去宰雞。


    “還宰雞哩,我都吃不上一口……”他女人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去,你懂啥?你吃了雞光會在炕上孵蛋!”


    他把手一揮,又躺下了,還高高地蹺起二郎腿,吳尚榮驚魂未定地進了門,他也沒有一點想爬起來的表示。


    “來啦,”他懶懶地打了個招呼,“在哪兒找到工作了?”


    “唉,別提了!”吳尚榮還沒有坐下,就哭喪著臉訴開了苦,“在老家,有個人寫了副對聯,後來給打成了個反革命。對聯說:‘看破時事驚破膽,吃透人情寒透心。’現在,我就落到這步田地啦!”


    “別站著,坐下。”他隨手指指炕沿,“你過去不是厲害得很麽?我早就說你:你是屬鴨子的——肉煮爛了嘴還煮不爛。現時咋蔫得跟鼻涕一樣啦?”


    “唉,沒法不蔫!”吳尚榮一句三歎,“肚子不饒人啦。家裏還有四張嘴哩。一想起他們,飯都吃不下……”


    “噯,也別不吃飯。”他一連聲叫女兒端飯來,“吃了飯咱們再說。”


    他女兒把又肥又嫩的雞炒好,白生生的大米飯端來。吳尚榮和他過去在工辦大樓裏一樣,也不客氣,就著炕桌,盤起腿埋頭便吃。這時的吳尚榮大概忘掉了家裏的四張嘴,把一隻雞吃得光光的。然後抹抹嘴唇,打著飽嗝,拿起他專用來敬客的香煙,看看牌子,點著火抽起來。


    “飽了沒?”


    “飽了。”吳尚榮喝著配茶,抽著香煙,沉醉在酒足飯飽後的那種愜意的眩暈裏。


    “這兒的生活比你們老家咋樣?”


    “嗐!那別提啦,我們老家,這幾年搞得最慘!”


    “你願意把你家遷來,在咱們大隊幹麽?”


    “哎呀!魏書記,那還用問嗎?”


    一個在槍尖刀口下不眨眼的好漢,“驚破膽”、“寒透心”後,肚子一癟,就被一頓好飯打倒了。


    “當真?”


    “當真!”


    “好。”他腰一挺,霍地坐起來,“明天我就去給你開準遷證。你們家的房子我給你蓋,搬遷費我給你拿。你從明天起就給咱們大隊幹活。我不叫你幹農業,你就給我籌劃著辦工廠。辦啥廠,咋樣辦。你拿主意。需要啥,你說話。搞不到的玩意兒,我給你一張條子,保險你手到擒來。可是,你尕子還要跟我大辯論,‘萬歲’、‘萬歲’的,我也不饒你,轟你那四口子回去吃紅薯不說,還要把你送公安局!”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吳尚榮就目瞪口呆了。


    第二天,吳尚榮就開始給魏家橋大隊跑辦工廠的材料。吳尚榮意想不到,拿著他魏天貴寫的語句不通、歪歪斜斜的條子,果然手眼通天。原來,到他這兒避過難的二十多名領導幹部,來的時候雖然隱姓埋名,走的時候卻都跟他成了患難之交,悄悄把自己的姓名住址告訴了他。這裏麵竟有省委書記處的一名書記,省人委的三個廳局長,最小的也是專署的處長。當時,他並沒有想到有什麽用,這一來,真應了劉衛青的話,成了他手中一大筆無形的財富。“九一三”事件以後,這些人中間一半以上已進入了省、地級革命委員會或當了部門的領導,看到老朋友要辦集體所有製的工廠,又不是為他自己謀私利,馬上大開綠燈,還替他想方設法,他用最優惠的價格買進了機器、材料,很快在黃河沿辦起了一所機修廠。


    每天早晨,他都要到機修廠轉一趟,行使他董事長的職權。機修廠的門口鋪著煤渣,兩邊是土坯壘起的牆垛,牆垛上架著拱形的鋼梁,吳尚榮本來準備在鋼梁上安幾個圓形的木牌,寫上廠子的名號,可是他不同意,指揮工人把土牆刷得粉白,自己用大排筆蘸著濃墨描出了“魏家橋農機修理工廠”幾個伸胳膊蹬腿的大字,後麵還畫著三個大驚歎號。


    機器一響,就是他最高興的時辰。馬達的隆隆聲,皮帶的啪啪聲,鐵器的叮當聲,使他的夢想晃晃悠悠地離開了土地。他覺得自己仿佛騰空而起,像鳥兒一樣翱翔起來,地平線在他下麵漸漸縮短,世界在他眼前漸漸擴大。現在,他不僅知道了瑞士不在上海,也知道了世界上除了蘇聯、美國、日本、越南、阿爾巴尼亞,還有一百幾十個國家;有的國家以專造一樣物件出名,譬如表吧,那就數瑞士的最好;美國會造飛機,日本會造化肥,加拿大小麥的產量高……這個無限擴大著的世界使他也膨脹起來,他覺得自己可以跟賀立德頂一頂,碰一碰了。是的,為啥他老要當兩麵派、“半個鬼”呢?


    但是,賀立德卻兜頭給他潑了盆冷水……


    遠方,不知哪個莊子,響起第一聲悠長的雞鳴,好像曉風中飄蕩的一根遊絲,隱約可辨的,顫顫巍巍的,越飄越細,越飄越遠。黑夜,漸漸開朗,世界不再是混沌一團,雖然還沒有黎明,但己可依稀地辨別出周圍的層次,土路慢慢呈現出灰白色;被驢車驚起的一隻土百靈,悄悄地在草灘上低低地飛翔到暗淡的夜幕後麵,毛驢大概嗅到了黎明的氣息,開始要舒展舒展筋骨,加快了步子。


    夏天的黎明,也是跑著來到的,不久,遠處的村莊不知不覺地顯露出來模糊的身影。它們還在沉睡。偶爾發出的雞鳴和狗吠,都似金屬的鏗鏘,在一片一片劈削著稀薄的黎明。人們卻還都悄無聲息,但可以想像到,一會兒他們就將充滿活力地從各自的家門出來。不過,這會兒還是寧靜的,甚至是溫馨的。啊,老實而勤勞的莊戶人,你們永遠這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可你們受了多少苦啊,賀立德說“我們走過來是容易的嗎”,這個“我們”應該是指莊戶人,不應該是賀立德這樣的人。


    這時,他想著和賀立德的那次辯論。


    那是在一九七五年。一天,賀立德來他們大隊視察。北京吉普直接開到田頭,嘎地一聲停住。他們隊經常有省、地的領導來,有時候還帶著外縣的參觀團。省、地的幹部向他們介紹說,魏家橋的成績全是學大寨、狠抓階級鬥爭的成果……這一次,卻是賀立德一個人來的。


    現在回想起來,賀立德從那時就開始發胖了。額頭兩角放著油光,臉上的皺褶圓潤而均勻,像精心描畫出來的一樣。那大概是賀立德一生中最春風得意的時候。他下了車,後麵還跟著提著小馬紮的通訊員。


    “提回去!”他擺好辯論的架勢,先對小通訊員發一通火。“莊戶人都在田裏薅草,你提著個馬紮給誰坐?像個啥樣子?”


    賀立德轉過臉來,看看他,又看看驚愕的通訊員,寬容地一笑:“我今天是下隊來勞動的,又不是來作報告,提這個幹什麽?”


    賀立德竟真跟他走到稻田邊上,一路和田裏的社員親熱而不失尊嚴地問幾句莊稼話,然後,毫不猶豫地脫下皮涼鞋,扒下尼龍襪,挽起褲腿,撲通一聲跳到田裏,和他並排薅起草來。


    過了一會兒,田裏的莊戶人都自覺地慢慢遠離這兩位大人物。賀立德在水裏抓了兩把。撈起幾根三棱草,直起腰向四周看了看,才說:“怎麽哪?老魏,今天怎麽這麽大火氣?”


    “咋這麽大火氣,”他也直起腰,把手裏的雜草扔到田埂上。“我早就想找你談談。不談,咱就不配當共產黨員。你看看現時農村搞的啥樣子?一會兒學大寨,一會兒學小靳莊,一會兒割資本主義尾巴……誰坑害老百姓你們就用誰,隻圖這樣的人聽話,像羅麻子這樣的人都當了公社書記了……再這麽下去,非又來個六○年不行!”他有一肚子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


    “哼哼?”賀立德用鼻孔笑了一聲,“你還要找我談哩,正好!我問你,要是你手下的隊長不聽你話,你用他嗎?你也不用吧。用哪樣的人?用你這樣的人嗎?老實說,別的隊都政治評分了,你們隊還在按勞分配,搞資產階級法權;別的隊自留地都收了,你的隊自留地還在社員手裏;你把上風頭的麥子分給社員當口糧,下風頭的交公糧;拿社員家的乏羊、老羊換上交任務的肥羊、羯羊。這些事有沒有哇?老實說,要都像你,還要不要給國家做貢獻?這像共產黨員做的事嗎?老魏呀,你自己的小生產習慣不改,還來跟我說哩。你應該好好學習列寧的一篇文章:人家要‘走出彼得堡’,你要走出魏家橋哩!老實說,我今天來就是要給你敲敲警鍾的。”


    他一下子像霜打了的茄子,蹦跳不起來了,是的,老賀說的事他都幹過,“鐵的邏輯”又一次擊敗了他。


    “老魏呀,你不要自己覺不著,”賀立德又提醒他道,“你的機修廠裏用的盡是些什麽人?哼哼,吳尚榮!老實說,檢舉你的材料在省委、地委壓了一遝子,不是唐書記、王主任跟我,你早倒黴了!你還到處散布大寨是靠國家支援的。國家支援了你沒有?機修廠是靠誰建起來的?你一年用多少化肥?你哪一點不比別的隊特殊?老實說,先進的社隊哪一個不吃點小鍋飯,要不,這‘豎紅旗’的‘豎’字怎麽講?唉,你是老糊塗了?說這些對你也沒利的話幹什麽……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麽一直跟羅麻子過不去,可他從來沒說過你一句壞話。這種人才是聰明人,上麵說誰是社會主義,誰就是社會主義,上麵說誰是資本主義,誰就是資本主義,像你……非吃虧不行!”


    “那,你把我書記撤了好了!”本來想跟賀立德發一頓脾氣的,本來想像尤小舟一樣為民請命的,卻被賀立德的一番話剝得光光的,他隻好氣惱地這樣說。


    “嘿嘿!”賀立德把幾根三棱草終於打成了一個結,扔到田邊上,隨即拉拉他的胳膊,彎下腰來,一麵薅草一麵說,“你還記得吧,十年前,你在那廁所裏教給我的話。重要的不是那話。你別看你沒有文化,可教給我一個樸素的真理:人,隻有先保存自己,才能夠談到別的。你教給我的東西,你自己倒忘了。不當書記,你當什麽去?六八年那年,我沒叫你在縣上掛個名,是我考慮不周。要是國家幹部,調你哪兒去都行。現在,你不當大隊書記,那就跟社員一樣了,打鍾出工,打鍾收工,你想辦點事的機會也沒有了。你看那尤小舟,老實說,人是個不錯的人,過去我們是一個部隊的。現在他雖出了監獄,可又進了幹校,一輩子有多少為人民服務的時候?你別學他,啥提意見啦,向中央寫信啦……你悶頭幹你的,少說話,少招惹是非。老實說,那些老領導都挺關心你哩,我這次來,就是他們叫來的,老實告訴你吧,一場‘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運動又快來了……”


    他的臉漲得通紅,也不知道是因為氣憤還是因為羞愧,嘴裏唔唔地響著,再也找不到強有力的令人信服的詞句,還能說啥呢?他不是也嘲笑過尤小舟麽?老賀的這種處世哲學不是來自他的傳授麽?在他想改變這種處世哲學的時候,老賀卻還要把它恪守到底。唉,不但這些年來辦的錯事裏他件件有份,連老賀這種領導作風也是在他這種下級的身上形成的。要人人都是尤小舟,我們這個國家就會好得多。


    膨脹起來的他,和肥皂泡一樣,被賀立德一指頭就戳破了。


    賀立德今天所說的“我們過去的辦法”,就是這樣:一方麵大割“資本主義尾巴”,搞得莊戶人無錢無糧,走投無路,一方麵又大“豎紅旗”,給一些隊“吃小鍋飯”,對“紅旗隊”的所作所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豎起來的“紅旗隊”富了,就可以拿它當招牌,當武器,拿它當“榜樣”去砍別的社隊的“資本主義”,“紅旗隊”虛假繁榮,一般隊則惡性貧困。而他呢,已經做了這塊招牌,現在不想做也由不得他。他氣沮了,他懊喪了,他想到他過去自以為得計的努力、謀劃,為了莊戶人的利益費盡騰挪變換的手段。全是一場空,包括他和那些老幹部們真摯的友誼,都被賀立德所利用,成了賀立德的“辦法”之一。


    而今天,賀立德還在拿他當例子來證明“我們過去的辦法還是正確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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