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天開河時節,上遊一塊塊冰淩洶湧而下,在河道裏摩擦著、撞擊著、傾軋著、摞疊著,仿佛用勁用得咬牙切齒似的,發出可怕的哢嚓哢嚓的響聲。有的地段,冰層下的河水下降了,冰塊漸漸融化坼裂,轟地一下坍塌下來,激起一排排泡沫橫飛的渾濁的波浪。冰涼的浪花拍擊著凍得堅硬的灰黃色的沙灘,河水溢出了原來的水線。天氣再驟然轉暖,灰黃色的沙灘就被湧上來的河水浸潤了,岸上鑲上了一條筆直的棕褐色的花邊。隨後,河水開始奔騰。河道上一堆堆去年沉積下來的柴草斷枝,先是懶洋洋地離開它們臥了一冬的淺底,然後越淌越快,終於拚命地在水上賽起跑來。但是,前麵隻要有一點點阻擋,或是有一處較高的沙洲,它們又會氣喘籲籲地停下,聚集在一起。而且越聚越多,在河道中間結成一道頑固的攔障。


    於是,河水在它們麵前分岔——有的從它們兩肋鑽過去,有的好似屈從了,回旋出一個非常漂亮的弧形,掉頭轉向來的方向。


    在岸上,他經常被標示河水流動變化的波紋所吸引。盡管確切無誤地知道水往下流,奔騰不息地衝向大海,到他曾見過的水天相連的地方,但是在這一道道攔障麵前,水流卻變幻無窮:有的忸怩作態,有的伺機而動,有的稍縱即逝,有的不屈不撓,有的聲東擊西……用各式各樣的方式來對付它麵前的障礙。最後,一道道柴草斷樹結成的聯盟終於潰散而逃。河道又暢通無阻了。


    河水要流向大海是多麽不容易啊!


    人的一生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任何一個平凡的人的一生都是不平凡的,並且,人生並不像河流。河流在衝決了一道道攔障之後會又恢複常態,一瀉千裏——水仍然是水。而人在克服了一個個複雜的困難和險惡的際遇之後,自身已起了變化。人,不再是原來的人了……


    第一次悠長的報曉聲以後,又有幾聲遲疑不決的雞鳴,那是剛學會啼叫的小公雞的嗓音,啼到一半就像瞌睡還沒醒似的,戛然而止了。但不久,雄雞們又突然振奮起來,在附近幾個莊子上此呼彼應,一時間組成了一部歡快的多重唱,在清涼的晨風中蕩漾開去。


    曉色逐漸開朗,空氣中早已滲入了清晨特有的濕潤。木頭的車欄蒙上了一層潮氣,摸著像玉石般的光滑。毛驢兒嗅到了沁人肺腑的青草的幽香,高興地擺擺長腦袋,把大耳朵甩得乒乓亂響。


    前麵,出現了一座水泥預製板的小橋,架在潺潺作響的水渠上。渠坡上一叢叢碧綠的木賊和鮮嫩的野薄荷,在熹微的晨光中像一團團茸茸的毛團。已經進入羅渠公社的地界,前麵就是魏家橋大隊了。


    家啊,家啊……他懷著傷感的心情想著,家裏還剩下什麽呢?家裏還有誰在等他回去呢?有的人因為擁有太多而需要費心地清點,有的人卻因為什麽也沒有而要費心地去尋思……


    老賀走了。中午飯也沒有吃,坐上北京吉普一溜煙順著渠堤跑了,在他眼裏原來是那麽充實、富有生機的一切,如今似乎一下子萎縮了、幹癟了。成績、榮譽、糧食產量、機修廠……都是建立在河灘的流沙上的,他個人一垮,這些東西全都會垮掉!他先是羞愧,感到自己妄自尊大非常可笑。以後是沮喪,感到成績和榮譽都是虛妄。以後又是氣憤,“啥他媽‘反擊右傾’,又要整尤小舟這樣的人!”最終剩下一片惆悵。這時,由於煩悶和無事可做,更由於那日益逼近的、令人惶恐不安的運動,那在他腦海裏沉沒了多年的影子又顯現出來,“看來,就她是真的!”第二天,他跑到羅渠公社,找韓玉梅留在她姐姐那兒的女兒去了。


    韓玉梅的姐姐並不難找,就住在離他們大隊不遠的羅渠旁邊。這使他奇怪自己為什麽這麽多年沒有想起她來。她解放前就給羅渠的這家人當童養媳,這家人是她爹的把兄弟,她沒有受多少苦,現在臉上還保留著漂亮動人的痕跡,“要是韓玉梅活到現在,也是這個模樣吧。”這個想法打消了他和這個素不相識的女人的隔膜,他把自己的來意告訴她。


    “哦,說來歸齊你是要把她領回去。”韓玉梅的姐姐弄懂了他的意思,但馬上想到別的方麵去了。“你們年輕的時候光圖快活,養下閨女往我這兒一撂……”


    這句話一下子掃除了他對她的好感。他和韓玉梅的關係,有誰能夠理解呢?並且,現在她的臉由於心裏緊張的盤算而變得難看起來,變得完全不像韓玉梅了。他不動聲色地坐在炕上看著她,對她的猜測不置可否,一針見血地問:


    “你別廢話,你要多少錢吧?”


    “喲,你魏書記真是個痛快人!”韓玉梅的姐姐納著鞋底,偷瞧著他的神色。“你算算,這七八年,又要吃,又要穿,不說勞神費力……不瞞你魏書記,這兩年,莊戶人的日子越過越艱難了哩……”


    最後,他花了二百塊錢把秀蓮帶了回來。


    秀蓮剛到他家的時候,個頭跟十二三歲的娃娃一樣,黃皮寡瘦的,就像她媽被棉紡廠的人押回來、大著肚子時那樣憔悴。後來,仿佛神仙吹了氣一般,很快就長胖了,長得水靈了,眉眼和她媽一模一樣。她在地裏幹活頂個大小夥子,家裏的針線鍋灶也是一把好手,但美中不足的是一個大字也不識。她八歲那年到她姨媽家,給姨媽帶娃娃、洗尿布、做飯、打草喂羊,稍大一點就參加隊上勞動,頂個半勞力掙工分。開始,他把她送到大隊民辦小學去,秀蓮說死也不幹,說自己都十五六了,還跟流鼻涕的娃娃坐在一條板凳上,臉上無光。於是他又叫民辦老師來家單獨教她——他居然也懂得聘請家庭教師,可秀蓮又說眼睛一看字腦袋瓜子就疼,鬧得他也沒有辦法,隻好隨她去。


    “你領這丫頭回來,算是咋回事呢?”盡管秀蓮很勤快,他老婆還是不喜歡她,常常在他麵前嘮叨。


    “咋回事?我要把她許給三三!”有一次他幹脆這麽說。


    “嗬,好個大書記,啥時代了,還拾個童養媳哩!”別看他老婆蔫乎乎的,說話也挺尖刻。


    “你別管,這裏沒你的事!”


    “我咋不管?抓狗兒子看狗母哩,她媽是啥人,她能好得了囉?”


    “是啥人?是啥人也比你強!”


    “當然囉,當然比我強囉……”他老婆惡毒地看他一眼,悻悻地走開了。


    他有兩男一女。大兒子和女兒正趕上保送工農兵上大學的時代,高中一畢業就直接被他“推薦”上了大學。現在兒子在省城報社當記者,女兒在縣醫院當醫生。二兒子是一九五七年生的,中學畢業以後,一來是莊子上高中生多了,又來了些下鄉知識青年,再把支書的兒子“推薦”上大學,占個名額問心有愧,二來他也想身邊留個兒子,等以後跟秀蓮結婚,所以盡管二兒子說死說活,他也沒把二兒子送進城去。


    二兒子長得最像他:高鼻梁,細眼睛,雖沒有他那股豪悍恣強的氣勢,可細皮白肉的,比他漂亮伶俐。領去上小學的那天,他為了紀念郝三,給二兒子報了個學名叫“魏三”。這名字也不能說不倫不類,要把女兒算上,數下來二兒子剛好行三,所以誰也沒有去探究這名字的真正含意。等魏三小學畢業,有了點知識,自己才覺得這名字“太鄉氣”,報考中學的時候,小尕子偷偷地改成了“魏山”,意思莊重、深遠,並且改而不露痕跡。到他當回鄉知識青年那陣子,社會風氣漸開,莊子上上過學的尕娃跟尕妹子也興自己對象了,魏山就悄悄地跟大隊林場的一個女知青談上戀愛,為了這個對象,吳尚榮的機修廠他也不願去了,就呆在莊子上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下農業活。這個大隊林場在莊子旁邊,是專門應付學小靳莊開辦的。他爹要讓社員們騰出手來搞生產,就用機修廠賺來的錢在林場養著一二十個會跳會唱的下鄉知識青年。魏山的對象是其中的佼佼者,人長得一般,可是個高中生,李鐵梅的唱詞能倒背如流。在台上一站,紅燈一舉,辮子一甩,牙一咬,給魏家橋大隊掙來不少獎狀和“毛選”。這一對尕娃尕妹子雖然沒有表演過現在電影裏常見的“狗攆狼”——用莊戶人的話說,但書信往來,秋波暗送,是早已兩心相許的。


    打倒“四人幫”那年,魏山整二十,秀蓮也十七歲了,有一天,魏山從他媽那裏知道秀蓮就是他爹給他找的媳婦,像似當頭挨了一棒。秀蓮雖然長得水靈,但隻會看小人書,而且看小人書也沒突破《小貓咪咪》、《老狼請客》這個水平。在家,魏山說上十句,她頂多能應上一句:“可不唄!”平時說的話,不出“羊該喂料了”、“東頭渠上的苦苦菜真肥”、“這細鹽麵不如大顆子青鹽鹹”這一類。一個大風天,魏山騎著自行車從縣城回來,好不容易暈頭轉向跑到家,秀蓮迎著他卻笑道:“大風天騎車好,騎上不登!”“不登?不登!也不看是啥風!”魏山一肚子氣,從此給她起了個渾名叫“不登”。“不登”倒是經常樂嗬嗬的,但魏山總瞧不上她,《九九豔陽天》隻會唱一句:“十八歲的哥哥坐在小河邊”,往下,就由她自己亂哼了。不管在城裏買的什麽好衣服,穿在她身上也沒有那種說不上來的風度;走起路來胸脯子挺得高高的,手擺得跟劃船一樣,坐在沙發上——用汽車內胎繃的土沙發——也跟坐在田埂上似的,叉開兩條大腿,哪有一點知識青年那種聘娉婷婷的姿態……魏山一氣之下,跑到他大哥那裏躲了起來。


    二兒子一跑,他老婆也同時病倒。他女兒所在的縣醫院治不好,轉到了省城的大醫院。一檢查,是宮頸癌,活不了多少時候了。


    “她這個病呢,不是一天兩天得的。”一個花白胡子、戴眼鏡的老大夫把他拉到走廊上,告訴他。“按我們中醫的說法,她是長期的陰虛脾濕,引起濕熱下注,白帶不止,再加上不講衛生,結果……過去,她是不是表現得很懶,什麽也不想動彈,說她懶,像有病的樣子,可還很能吃,吃,還要吃好的?並且五心煩躁,愛發脾氣?……是,是,”老大夫不是安慰他,卻責怪他說,“唉,你們農村人啦,往往忽視這個,有病,不早看。”


    原來,她的懶、饞、感情冷漠、“五心煩躁”,全是因為病!


    他老婆已經骨瘦如柴,白生生的被子下麵仿佛沒有身子,光一個核桃大的腦袋放在枕頭上麵,喘喘地埋怨他:


    “你……一輩子也沒對我好過!”


    “是呀,是呀……”他傴著腰坐在方凳上,像磕頭似地把頭磕著鋼絲床的床沿,“你快好吧,你快好吧,好了你愛吃啥我給你做啥。”


    病房裏一片白,牆、窗簾、櫃子、床、被子、凳子……成了一個冰霜的世界,既淒涼,又給人一種不祥之感,空氣裏也仿佛彌漫著一股刺鼻的黴味,這種氣味活人是受不了的,他從來沒有進過醫院,來到這裏,眼看著跟他同床共枕了半輩子的人一步一步地蹭著離開人世,眼看著生命從這個人的身上一絲絲地抽出去,他覺得天旋地轉。不管咋說,老伴跟了他快三十年,在這半生裏,他沒有感到她的溫暖,老伴兒又感到過他的溫暖麽?想到這點,他心中湧起了一陣強烈的、不可抑製的憐憫和悲哀。


    “你,你總想著一個人哩。”老伴兒雖然病入膏肓,目光卻異常淩厲。“我知道,你心裏,老念叨著韓玉梅哩!”


    他驚愕地停頓了一下,但又繼續不停地在床沿上磕著腦袋,對著這個垂死的病人,他沉痛地懺悔道:


    “是、是……我沒對你好過。你好了,回家去,我對你好。”


    “晚啦,我知道的……”老伴兒的目光又驀地柔和下來。甚至變得從未有過的親切和愛戀。“算啦,過去的就算啦。唉,這也是一輩子……現時,就是三三。你給三三辦進城吧,過去,莊戶人有地哩,走到哪兒,心裏總念著地,念著莊子……現時,莊戶人連一巴掌地都沒有,你叫他咋愛農村哩,你叫年輕人咋有心侍弄地哩……你讓三三進城去吧。”


    “是,是……我給他辦,我給他辦……你好吧,好了咱們回去過日子。”


    “秀蓮呢,也別讓她跟三三了,三三心裏另有人哩。咱們倆……不就是個樣子?他們倆真要成了,苦了我三三,也苦了那丫頭。你……把秀蓮就當個閨女吧。”


    “是、是……我聽你的,我聽你的,我把三三辦進城去……你好吧,好了咱老兩口帶著秀蓮過日子……”


    但是,他老婆終於沒有好。他抱著贖罪的心情,請賀立德——還是離不了賀立德——把二兒子辦進了城,如今在建築公司當工人,他就帶著秀蓮過日子。他跟劉玉青說要給“丫頭”買東西,這個“丫頭”不是那在縣醫院當大夫的女兒,而是秀蓮。


    “啊,生離死別,哪一樣我沒經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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