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雖然還沒有升起,但天已透亮了。驢車又過了一座水泥預製板的小橋,就上了通往魏家橋的大道。東邊的沙坡,被陰森的樹林所遮掩,現在還沒有絢麗的霞光,陰森的林木上方是一片迷蒙的、灰白色的薄霧。這條朝東的大道緊挨著靈渠,和渠堤平行。渠上植的柳樹和靈渠一樣古老,有人說它們是某人某年某月栽的,有人說不是,總之,它們和岸邊的水車、和它們腳下的水渠都有一段不可追溯的曆史。現在,它們彎著腰、駝著背,把長長的柔軟的柳絲垂在行人的頭上,仿佛以恬靜淡泊的姿態在觀察不斷變遷的人世。


    路上,還闃無人跡。厚厚的塵土上灑著曉露的濕潤,隻有一群群早起的喜鵲在上麵尾巴一翹一翹地跳躍,在濕潤的塵土上留下它們雜亂的爪跡。原來,大道上哩哩啦啦地擺著一串串牲口糞:有驢糞,也有馬糞;有的摔裂成幾瓣,黑褐色的外皮下露出新鮮的暗綠色的草渣,有的還很完整,蒙著一層油彩似的光澤。不在昨天夜裏,就在今天淩晨,準是有牲口販子從河東販來了牲口。


    渠和土路的兩邊,在漸漸開朗、漸漸高去的天底下,展開著一片綠油油的美麗得像清晨的夢一般的田野。這一帶,他當然非常熟悉。原先,這裏是一片沼澤,水中蕪生著蒲草、水韭和蘆葦,濕地上長滿“爬地虎”和三棱草。開春,一對對灰白的水鷸就“呷呷”地飛來,在水麵上翻上衝下。入夏,灼熱的陽光把沼澤的水曬得跟鼻涕一樣,到處浮著一層墨綠色的堿苔。蚊子、小咬和牛虻,成群結隊從這裏飛起,隨風散向四麵八方。而現在,這塊本來放牲口的都不來的地方,已變成一檔檔往河邊排列開去的條田了。


    田是從“大躍進”直到“學大寨”那些年間開的,回答了老賀說的“咱們搞了二十多年的集體化就白搞了麽?”是的,在集體的力量下,大自然畢竟改變了麵貌。但是,前些年,田裏長的是啥樣的苗啊!田是莊戶人開的,而莊戶人卻不愛自己辛辛苦苦開的田地。那時候,這裏的隊年年是“三靠隊”,每天打了鍾,書記隊長們就捧著一碗麥子,挨家挨戶地敲門打窗:“誰出工?誰出工現給糧食!”要不,就提著根柳木棍,指爹搗娘地把賴在屋裏的社員罵個狗血噴頭。


    現在呢,田裏齊刷刷的小麥正在灌漿,在欲亮未亮的晨光中更顯得黝黑茁壯。往年,縱橫交錯的、寬大的田埂兩邊,這時節早長出了一叢叢肥大的豬耳菜、頎長的灰條、黃花的蒲公英和紫花的馬蘭草,斑駁陸離,五彩繽紛,比田裏的麥苗還高。而眼下,莊戶人千方百計地擴大自己承包田的麵積,把田埂修得就像一條條細長的金屬管道,埋在茂密的麥苗底下了。


    他是行家,他從苗裏行間、田邊地頭,處處看到了莊戶人粗糙而細心的手愛撫過的痕跡。他不由得產生了妒意,這種田,是魏家橋大隊也沒有的。


    他又想起他老婆,他老婆窩囊了一輩子,糊塗了一輩子,但鳥之將死,其鳴亦哀,人之將亡,其言亦善,臨終的時候終於說了句很有見地的話,是的,如果莊戶人連一巴掌地都沒有,你叫他咋愛農村?田地名義上是集體的,但莊戶人卻毫無支配它、使用它的權利。這樣,莊戶人幹起活來就跟算盤珠兒一樣,撥一下動一下;有的,甚至連地也不會種了,還要隊長、老農掰著手教他。種田的跟土地沒有感情,常常使他痛心疾首。


    他三叔已經七十歲了,平時少言寡語,前些日子突然問他:


    “我說,天貴哩,你說說古時候,拿鍬把子的莊戶人有沒有合在一起幹活的?”


    “古時候?沒有。”


    “那為啥我們非合在一起幹不行?”


    “那是……社會發展就是這樣。”他把過去學過的道理告訴他三叔,“個體勞動總要變成集體勞動。”


    “嘿嘿!”他三叔笑他,“那是古時候有能人哩。那能人知道這麽幹不行,才不這麽幹哩,都拿鍬把子、鐮把子,家什攥在自家手裏,合起來,就像鴨蹼蹼上樹哩。你看人家分了的隊,哪一個都比過去翻了一番。分,合道理哩,我看現時中央也出了能人。吳尚榮的機修廠為啥沒人叫喚分,那是那些工人分開來幹就不行,非得合在一個工廠裏。我看啦,要叫咱莊戶人合起來幹,就你說的那話,等能用空氣造大米的時候,咱魏家橋成了造米工廠還差不離!”


    “黃毛鬼”的兒子,老大在礦上當工人,老二在大隊開拖拉機,下麵三個在莊子上當社員。那老五,就是六○年掏他口袋要饃的小“黃毛鬼”,從小在他麵前沒大沒小,大了也是如此。有一天,繃著臉這麽質問他:


    “喂,小爹(這兒的人把叔稱為爹),你還要掌權掌到啥時候?別的地方都包幹到戶了,你為啥不搞?”


    “我‘為啥不搞’!”他也有點生氣,“搞了,怕你娃娃連口糧都掙不上哩!你現時一個勞動日拿兩塊多錢,還想咋的?”


    “算了吧,你那兩塊多錢不就靠機修廠麽?你包給我!我不要機修廠貼錢,哪怕我賣褲子哩!”小“黃毛鬼”最像他爸爸,兩肘一抱,眼睛瞪得溜圓。“我聽隊長的嗬斥聽夠了,我也該當家做主了!”


    啊!在很遠很遠的那邊,在河的對岸,出現了一片深紅色的朝霞,陰森的樹林歡快地明亮起來,像盼著了期待已久的戀人,泛出了鮮豔的紅暈。無數隻鳥——有成群的麻雀、家燕和水鷸,也有不成群的白頸鴉,在樹林上空驚喜地回旋,使微弱的霞光也令人眼花繚亂。太陽快出來了,今天是個好晴天。前麵,在柳樹、榆樹、槐樹和沙棗樹的縫隙裏,已經能隱隱約約地看到他的莊子了。


    他是個很敏感的人,他已經感覺到莊子上的鄉親對他的尊重不如以前了,感覺到自外麵實行包幹到戶以後,莊戶人的精神有了一個新的變化,這個變化就是小“黃毛鬼”叫喚的:“要當家做主!”他們是非常現實的,他們並不希冀法律上的所有權,他們隻要求一塊在集體與他們簽訂的合同下全包給他們的土地,他們能夠在上麵自由地施展壓抑了多年的體力和智力,他們能夠自主地在上麵安身立命。過去,他們需要他,因為他是從他們平凡的莊戶人中間產生的,而能適應那種特殊情況的人物。現在,那種特殊情況過去了,他在他們眼裏又成了一個平凡的莊戶人。他們自己,要像這一片朝霞中的鳥兒,扇動起收折了一夜的翅膀翱翔了!


    那麽,他應該怎麽辦呢?這一夜,他想了郝三,想了韓玉梅,想了賀立德與尤小舟的過去和今天,甚至想起了他死去的母親和弟弟;回憶了他一生中的生離死別、悲歡沉浮,檢視了那些隻有他自己——或許還有韓玉梅——知道的秘密,他是個什麽人呢?他真是“半個鬼”麽?他覺得並沒有為自己去謀取什麽,莊戶人常說:“籽種好,一半穀;婆姨好,一半福。”這話不假。他的婆姨是那樣的婆姨,“一半福”從結婚那天起就注定報銷了;另一半呢,也隻是在為鄉親們的生活而奮鬥的過程中嚐到了點人生的樂趣;韓玉梅也就是從這點上愛上他的。要不,憑啥她要愛一個比她大十四五歲的老漢?


    平心而論,他雖然沒有像尤小舟那樣拍案而起,秉公直言,但作為一個黨員,一個農村基層幹部,在那不正常的曆史時期也盡了自己的努力。過去的半輩子固然驚心動魄,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才能覺得自己沒有白活。


    這時,他又想起了上個月小麥淌頭水時尤小舟跟他講的話。


    “你看這黃河水,”他們倆蹲在渠堤上,尤小舟似有所感地告訴他,“不管一路人家扔了多少髒東西在裏麵,什麽糞便啦,血汙啦,死狗爛貓啦,流失的肥料啦,可隻要它不停地流,不停地運動,它總能保持幹幹淨淨的,這在科學上叫‘流水的自淨作用’。我們中華民族也是這樣,千百年來人家扔了多少髒東西在裏頭!可最終我們還是建成了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盡管我們的製度還很不完善,不可避免地還有人要朝裏頭扔髒東西,但我們是能‘自我淨化’的!一切扔在裏頭的髒東西,在我們民族的不停的運動裏,都會沉澱下去的!”


    尤小舟看他不甚明白,又說:“比如我們的黨和國家吧,從五七、五八年開始,就被人朝裏頭扔髒東西,我們自己呢,又做了不少蠢事、傻事、錯事,可我們畢竟還是取得了偉大的成績。這是怎麽搞的呢?坦率地說,我一直認為極左的那套東西,並沒有像他們誇張的那樣貫徹到底;他們的‘無產階級全麵專政’其實並沒達到‘全麵’,要是真一竿子捅下來,趕盡殺絕,斬草除根,恐怕我們的黨和國家還維持不到一九七六年。正是因為上麵,有周總理這些老一輩的革命家在自覺地抵製、緩衝,盡可能減少極左的危害,下麵,有千千萬萬幹部群眾,包括你這樣的農村基層幹部,從一種健康的本能出發,不自覺地在過濾這些髒東西,我們才能有所進步,有打倒‘四人幫’這一天,有三中全會的勝利。這就是我們民族的‘自我淨化’。肮髒的東西總會被過濾掉,被沉澱下去……所以,現在咱們縣推行生產責任製的時候,我決不強迫命令。我相信,除了文化大革命裏躥上來的那些人,大家都能從自己的經驗裏發現什麽好,什麽不好,把不好的東西過濾掉。是不是,你說呢?……”


    他當時沒有說什麽,現在,他從自己回憶的深井裏提取出了什麽來呢?


    現在,賀立德還把他拿來做“我們過去的辦法還是正確的”例子,仿佛“過去的辦法”真能讓莊戶人都富起來似的;還有那些文化大革命裏躥上來的人把他當成抵製包幹到戶的擋箭牌……


    “熊!”這個桀驁不馴的漢子啐了一口,“拿你們愛用的話說,我要跟你們那一套‘決裂’了!”


    沒有誰比他更熟悉農村,比他更敏銳地感覺到莊戶人精神的變化。包幹到戶體現的不僅僅是莊戶人的責任,更重要的是體現了莊戶人的權利。過去他們沒有權利,隻有依附在他的羽翼之下苟且活命。他對上麵承擔責任,他在上麵“過濾”,而莊戶人則是被動的,既沒有權利也不承擔責任。


    “就是應該把地包給個人!莊戶人有了權利,才有責任心。每個人都承擔責任,都來‘過濾’,咱們國家的‘自我淨化’才能更快點!”他想,“可話說回來,集體還是有集體的好處。該包給個人的包給個人,該由集體管的還得抓起來,比如吳尚榮的修理廠……”


    太陽升起了,家畜開始吼叫起來,什麽地方傳來鐵器的撞擊聲,聽起來莊嚴而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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