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傅以仁為給兒子祈福, 時常會去禪寺裏燒香拜佛, 求住持點化,悔過自己的一身罪孽。


    此番也是做好萬全打算, 事先將罪證交給了禪寺看管,如若他不幸身死於離京途中, 未來得及提供信物地點, 那便也隻好勞煩住持為他跑一趟了。


    高簡聽著, 心裏不是什麽滋味, 隻如實轉述給了魏珩。


    段鵬之為禍已久, 滿朝上下積怨頗甚, 人人口誅筆伐。魏珩將所獲罪證一並呈遞,隻走私軍火一事,便惹得天子龍顏大怒, 抄其滿門,判立斬午市。


    郃勒人悍勇善戰,唯火器不及大酈, 通販軍火無疑是自毀城牆, 犯了聖上大忌。


    魏珩前赴段府緝捕時, 段鵬之正撐著頭坐在前堂, 雙目血紅, 滿麵疲色, 顯然一夜未得好睡。


    “傳聖上旨意——”魏珩辭色冰冷,滿屋侍從立即嚇得惶恐跪地,唯餘段鵬之仍坐如泰山,隻惡狠狠地盯著他。


    “罪臣段鵬之,惡貫滿盈,擢發難數,即刻抄沒家財,滿門上下立斬午市,不得有誤。”


    擲地有聲的詔令仿如重錘,砸得眾人驚懼失神,不禁發出了陣陣絕望的哭號。


    段鵬之掙了幾下官兵的束縛,凶惡的眼神直投向魏珩,唯有一句話要質問他:


    “你把她怎麽樣了?”


    魏珩的麵色冷淡無波:“大人有話,可以留到黃泉路上去說。”


    值此特殊關頭,他自然不會當眾和段鵬之議論沈青棠的事情。


    可人之將死,心中牽掛如何能釋?


    “再讓我再她最後一麵!”段鵬之狠命抓著鐵欄,含淚的眼中滿是執念,以及近乎哀絕的乞求,“讓我看看她過得好不好!”


    魏珩冷凝著眉尖,默然片刻,許是覺得好笑,又轉過身,緩步上前,猛地扼住了他那不得安分的咽喉。


    “大人放心。”他笑裏滿是寒意,一字一句狠狠道,“你的千古罵名,我定然不會讓她沾染半分。”


    說著,麵上的笑意驟然褪去,他一把鬆開桎梏,引得段鵬之踉蹌後退了好幾步,也算是給了一個恰如其分的警告。


    正要走時,不知想起什麽,他的麵色忽又沉了下來,眉宇微緩,“不過,她讓我給你捎句話。”


    段鵬之落魄的眼中一下子騰起了亮光,仿佛在等待什麽更為嚴峻的判決。


    少年心情複雜地吐了口氣,道:“下輩子,做個好人。”


    段鵬之愣了一瞬,仔細回味罷又忽而失笑起來,熱淚無聲流了滿麵。


    他失力地倚著破牆慢慢跪倒在地,滿腔痛悔再難自抑,悲泣欲絕。


    **


    段鵬之被當街處斬時,沈青棠未曾親臨。


    隻是那晚夜深人靜,她獨自遙望明月總心有戚戚,終還是忍不住在萬裏清輝下為他祭了一杯酒。


    奸臣誅滅,人人稱快。


    百姓們唾罵一陣,津津談論罷,刑場那片落了塵灰的血漬也漸漸淡出了眾人的視線。


    歡聲笑語的日子仍在照常行進。


    沈青棠近來忙得很,原因便是那總有好酒好肉招待她的衝子哥,終於來與袁英提親了。


    她歡天喜地,頗為積極地走前跑後,幫著袁英置辦嫁妝,商定喜宴。


    這日傍晚,趁袁英在後廚準備晚膳,她又偷閑將未繡完的鴛鴦枕巾拿了出來。


    落霞斜照,女孩在院中認真地撚著一針一線,以至於門口何時來了人都未曾察覺。


    窸窣一聲響,幾包點心和蜜餞果子被人放在了桌上,沈青棠順著那隻骨骼分明的手向上看去,恰好與魏珩含著笑意的目光對視了一眼。


    “你怎麽來了?”女孩眸光瑩潤,顯然十分意外和不解。


    可話裏卻不再像先前那樣夾針帶刺了。


    魏珩心裏一陣和暖,忽的笑了笑,也不避諱心中思念,“想見你便來了。”


    他徑自坐下,慢條斯理地將油紙一一拆了開來。


    看著他這毫不見外的舉動,沈青棠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好,“可是……你昨天也來了呀。”


    “大前天,大大前天,也都來過了。”她委婉地笑了笑,盡力想暗示他來得有些太頻繁了。


    可魏珩卻微挑眉尖,不以為意地對她笑了:“你又沒不準我來。”


    沈青棠:“……”


    女孩神色複雜地動了動唇,終還是幹笑著又抿上了。


    其實她有說過的,隻是他沒聽進去。


    明明厚顏無恥的人是他,可沈青棠卻忍不住要替他害臊了。


    早在他第二次過來的時候,她便曾說不用如此頻繁往來。


    可少年卻有些無辜地皺起了眉,問她明明已諾過恩怨一筆勾銷,怎麽還如此抵觸他進出此地。


    她笑意凝了許久,終是無話可說。


    他也總會變著法給她送來各樣東西,鮮花珍草院裏已是快擺不下了,綢緞布匹亦是多如雲錦。


    她也曾多次謝絕過他的好意,可每每此時,他總要顯出一副真心示好、卻十分受挫的模樣,反正橫豎說不過他便是了。


    最初之時,沈青棠隻是隱隱覺察到有些不對勁,可當他之後又屢次邀她出遊時,她才恍然閃過了一個怪異的念頭:


    他……莫不是在追求她?


    沈青棠渾身不舒坦,總想著要和他說個清楚,可他又向來不曾挑破,她也不願顯得太自作多情了些。


    索性便將他的這些示好全當做是賠禮道歉了。


    沒想到,他的耐心竟如此之佳,不僅要來,還是每天都來,一直糾纏到了今天。


    魏珩將紙包盡數打開,撲鼻誘人的香氣倒是打斷了沈青棠的思緒,牽得她不禁投去了目光。


    醉棗、雪花酥、醬熏肉、烙旋餅,居然全都是她愛吃的。


    沈青棠怔愣得閃了閃眸子,看向他的眼神略有些奇異,不知他都是從何處打聽來的。


    “合胃口麽?”少年依舊帶著淺笑,麵色毫無波瀾,隻關注她喜歡與否。


    沈青棠一時無言,下意識拿起了手裏的繡工活,正想說自己還有事情要忙,便先不和他吃點心了。


    誰料,他卻是個眼睛雪亮的,“在繡什麽,是我送你的錦緞?”


    沈青棠微微愣住,低頭看了看這上麵繡的兩隻歡騰可愛的小鴛鴦,忽然覺得他們好像有些格外鬧心。


    借花獻佛這種事,被人當麵撞破,總歸是有些怪尷尬的。


    沈青棠硬著頭皮將枕頭巾擺到了桌麵上,看向了眼中忽露出幾絲喜光的少年:“袁英要成親了,還比較中意這一條錦緞的花色,我在給她繡枕巾呢。”


    說罷,她便看見少年眸中的那點喜光,立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了。


    “哦,是這樣啊。”他語氣不平不淡。


    沈青棠怪有些過意不去,刻意揚起了歡悅的語調,“我就用了這一條,就一條。而且袁英的郎君對她很好的,送來的聘禮成箱成箱,壓了快兩條街。我就尋思著,我們這邊的嫁妝定然也不能太遜色於人。”


    魏珩看著她邊說邊比劃的模樣,眉宇間不禁漾開了幾分柔色。


    也不知是否是聽錯了重點,他對上她的目光,忽然笑得格外認真,“他日若是你出嫁了,聘禮定然不止兩條街。”


    日影西斜,晚歸的鳥兒傳來兩聲清越的啼鳴,襯得此間昏黃霞色尤為靜謐。


    沈青棠呼吸微頓,忽然感覺他的言外之意似乎已經十分明顯了。


    “魏珩……”她凝眉醞釀許久,第一次正經地喚了他的名字,“你不用再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了。”


    少年眼中的笑意驟然一僵,“什麽意思?”


    “就是……”沈青棠微露難色,琢磨著該要如何向他委婉說清楚。


    “就是,過去的它都過去了,我已經全都放下了。你也不必再每日過來與我交好,心意我收下了,但我們還是該去多看看新的人、新的事情,不對麽?”


    魏珩看著她,眼底的光似乎皆被襲上蒼穹的夜幕吞噬了幹淨。


    “為什麽?”他倏然開口,似乎有些迷茫,“是還有哪兒不夠好麽?”


    沈青棠一時語塞,正欲再解釋,可後院的袁英興許是在研究著喜宴的事,忽然遙聲問來一句:


    “棠兒,你方才說那秦家公子要幾時回來?我算算他能不能趕上宴。”


    沈青棠的麵色忽然僵住,回過神來,卻發現魏珩的麵色黑得尤為難看。


    “因為他要回來了?”他沉聲逼問,分明是不輕不重的語氣,可就是壓得人胸口發悶。


    “也、也不是因為他,哎呀,”沈青棠憋了一陣,索性直接說清楚,“是我自己對你沒有那種喜歡了,人總是會變的嘛,這守在門口的鳥兒還一天一個樣呢。”


    她的語氣盡量輕鬆,但還是沒有減去魏珩眼中的半點暗色。


    就在她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時,前堂的竹簾忽然被一匆忙跑進的人掀飛了。


    “大人大人!嘿,我就知道你在這兒。”高簡快速地對沈青棠笑著致了個意,旋即又趕緊湊在魏珩身旁催道,“快回府去吧,魏侯派來的人都擠到北鎮撫司去了。”


    沈青棠微微一愣,與高簡對視一眼後,也立即打趣著配合道,“你爹喊你回家吃飯了,快回去吧,這天都黑了。”


    魏珩看向她,眼神暗如濁墨。


    彼時的沈青棠還不知,這眼神在之後會掀起怎樣的風浪來。


    作者有話說:


    前方小黑屋預警,大抵快要完結了,還在拚命收尾中qaq


    第80章 恃酒行凶狗


    侯府。


    燈亮如晝的內廳氣派而又沉肅, 難得豐盛的菜肴擺了滿桌,可缺席之人卻冷落了這些碗碟甚久。


    林繡霜小聲哀怨了一句, 隻夾了一塊軟糕給魏琰先搪饑餓, “再忍一忍,你兄長就回來了啊。”


    如此不經意的一句話,倒像是陣似有若無的微風, 直吹得魏炳文眼中的沉怒更甚。


    江南水患, 堤壩衝毀,遍野浮屍惹得疫病又開始蔓延起來。


    蒙聖上器重, 他臨危受命,不日便要動身。在這不知風浪幾何的前夕, 本是一家齊聚的日子, 那生性難訓的逆子卻要故意令他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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